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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樂游原和曲江池並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游原東北角。他選擇這裡,一方面是因為這裡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面,則是因為在南邊的昇平坊中,設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後,把京城房產全都賣掉了,只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馬登原,沿著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還是路邊都沒有綵燈高架。不過這裡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佔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裡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裡面僕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只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贊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面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說父親神志尚算清醒,只是暈眩未消,只得臥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裡人說。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然後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門關緊。待得屋子裡只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裡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於頭眩,只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說,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麼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如今局勢不靖,只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小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裡,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然後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小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面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強調說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可賀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小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襴袍,半跪在地上:「賀監若耿耿於懷,在下願……負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以大局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面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長眉緊皺,白皙的面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迴盪。這是諒解的姿態,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復,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只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只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只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麼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度堅決,絕無轉圜餘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天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拗,如一塊巨岩橫亙在李泌面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華山從來只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只能走下去。
  右驍衛的官署位於皇城之內,坐落於承天門和朱雀門之間,由十八間懸山頂屋殿組成。皇城內的其他官署都是大門外敞,右驍衛卻與眾不同,在屋殿四周多修了一圈灰紅色的尖脊牆垣。從外頭看過去,只能勉強看到屋頂和幾桿旗旛,顯得頗為神秘。
  這是因為右驍衛負責把守皇城南側諸門,常年駐屯著大批豹騎。兵者,凶器,所以要用一道牆垣擋住煞氣,以免影響到皇城的祥和氣氛。
  檀棋站在右驍衛重門前的立馬柵欄旁,保持著優雅的站姿。她頭戴帷帽,帽簷有一圈薄絹垂下,擋住了她的表情。一旁的姚汝能很焦躁,不時轉動脖頸,朝著皇城之外的一個方向看去。
  他們已在此等候多時,卻還沒有進去,似乎還在等著什麼。
  此時夕陽西沉,再過一個時辰,長安一年中最熱鬧的上元燈會就要開始舉燭了。皇城諸多官署的人已經走了大半,偶爾有幾個輪值晚走的,也是步履匆匆,生怕耽誤了遊玩。這兩個人閒立在御道之上,顯得十分突兀。
  忽然,遠處傳來一陣鼓聲。姚汝能連忙打起精神,藉著夕陽餘暉去看旗語。這次的旗語不長,只傳來一個字。姚汝能面色沉重,轉頭對檀棋道:「乙!」
  帷帽輕輕晃動了一下。這一個字,意味著公子在樂游原的努力已經失敗,必須要啟用備選的乙號計劃。
  檀棋默默地把所有的細節都檢查了一遍,深吸了一口氣,心臟依然跳得厲害。這是一個大膽、危險而且後患無窮的計劃,只有徹底走投無路時才會這麼做。只要有一步不慎,所有人都會萬劫不復。不過她並不後悔,因為這是公子的要求。
  如果說公子一心為太子的話,那麼她一心只為了公子。她願意為他去做任何事,包括去死。
  「檀棋姑娘,照計劃執行?」姚汝能問道。
  「你再仔細想想,確實沒什麼疏漏了嗎?」檀棋不太放心。這個計劃是李泌首肯,具體策劃卻是姚汝能。對這個愣頭青,檀棋並不像對公子那麼有信心。
  姚汝能一拍胸膛,表示不必擔心。
  「好,我們走吧。」檀棋強壓下不安,在姚汝能的伴隨下,走入右驍衛的重門。
  守衛沒想到這會兒還有訪客,警惕地斜過長戟。姚汝能上前一步,手裡的腰牌一揚:「我們是來衛裡辦事的。」就要往裡邁。守衛連忙持戟擋住:「本署關防緊要,無交魚袋者不得入內,還請恕罪。」那腰牌銀光閃閃,守衛不明底細,所以說話很客氣。
  姚汝能道:「我們已經與趙參軍約好了,有要事相談。」
  「請問貴客名諱?」
  「居平康。」
  守衛回身去翻檢廊下掛著的一串門籍竹片,嘩啦嘩啦找了一通,回復道:「這裡並沒有貴客的門籍。」姚汝能面露困惑:「不會吧,趙參軍明明已經跟我們約好,你再找找?」守衛耐著性子又翻了一遍,還是沒有。
  姚汝能臉色一沉:「這麼重要的事,怎麼連門籍都沒事先準備好?你是怎麼做的事!」守衛有些緊張:「這裡只負責關防,每日更換門籍是倉曹的人。」姚汝能怒道:「我不管你們右驍衛內部什麼折騰,別耽誤我們的時間!」說完就要往裡硬闖。
  幾名守衛一下都緊張起來,橫戟的橫戟,拔刀的拔刀。檀棋忽然發聲道:「莫亂來。」姚汝能這才悻悻停住腳步,退到重門之外,扔過來一片名刺:「好,好,我們不進去,你把趙參軍叫出來。」
  守衛暗自鬆了口氣,倉曹的黑鍋他們可不願意背。對方肯鬆口再好不過,趕緊把話傳進去別給自己惹事。於是他撿起名刺,跑進去回稟,過不多時,匆匆趕出來一位胖胖的青衫官員。
  這位官員一臉莫名其妙,不知哪兒來了這麼兩位客人。不過他到了重門口這麼一打量,連忙拱手唱一個喏,態度客客氣氣。
  前面這個年輕護衛也就罷了,他身後那個女人,帷帽薄紗,還披著一件寬大的玄色錦袍。雖然如今天氣,還穿這麼厚的錦袍有些怪異,但這身裝扮價值可不菲。
  趙參軍想得很明白,有資格進這皇城的人,非富即貴;敢站在右驍衛門口點名要參軍出迎的人,更是手眼通天。他區區一個八品官,可不能輕易得罪權貴。
  「華燈將上,兩位到此有何貴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