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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節

  這些數字徐賓熟諳於心,脫口而出:「三百桶,分裝在三十輛大板車。」
  「三百桶石脂,便是三百桶猛火雷。剛才那三輛馬車,一共只裝了十五桶——換句話說,還有二百八十五桶和二十七輛板車下落不明。」
  李泌淡淡提醒了一句,周圍的人都是悚然一驚。
  對啊,狼衛帶去的,僅僅只是一小部分。僅僅只是那五桶的威力,已經把西市攪得天翻地覆,還有二百多桶不知去向,這長安城,天哪……他們心中同時浮現出四個字:闕勒霍多。
  這時姚汝能接口道:「可突厥人死傷這麼慘重,縱有漏網之魚,應該也不夠人手來運送這兩百多桶吧?」
  李泌似笑非笑:「誰說做這件事的,非得是突厥人不可?」
  姚汝能呆了呆,然後驚出了一身冷汗。張小敬也罷,李泌也罷,他們總是不憚用最黑暗的思路去揣測事態,彷彿這世間一個好人也無。更可怕的是,他們很可能是對的。
  李泌道:「所以我們還需要張小敬,這件事除了他,誰也做不到。」
  眾人不約而同地瞥了一眼沙盤。長安城上迷霧繚繞,在所有人都在歡慶勝利之時,真正的怪獸還蟄伏在暗處,剛剛露出獠牙。只有張小敬,才有可能劈開迷霧,把那怪物拖到陽光下來——而他此時卻身陷自己人編織的牢獄。
  姚汝能遲疑片刻,向前一站:「卑職願去右驍衛交涉。」徐賓在一旁急得直搓手:「……哎哎,糊塗!你什麼身份?右驍衛碾死你眼皮都不會動一下。」
  「那我也得去試試!實在不行,我就……我就……」姚汝能說到這兒,把腰間令牌解下來,「我就去劫獄!請司丞放心,我會辭去差使,白身前往,斷不會牽連靖安司。」
  「少安毋躁,還沒到那個地步。」
  李泌示意他別那麼激動,姚汝能卻捕捉到了他的言外之意——還沒到那地步,意思是說,如果真到了那地步,劫獄也未嘗不可?
  李泌把拂塵重重擱在案几上,眼神裡射出銳光:「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處理。其他人等,給我嚴守崗位,繼續搜索王韞秀,不許有分毫懈怠!」
  殿內響起一陣埋怨和失望的聲音,不過在李泌的瞪視下,無人造次。小吏們打著哈欠把書架鋪開,僕役們貓著腰把壓滅的暖爐重新吹著。通傳飛跑出殿外,把這個不幸的消息通告各處望樓。
  李泌讓徐賓、姚汝能和其他幾個主事督促搜索事宜,然後轉過身去後堂。在那裡,檀棋已經把他的外袍和算袋都準備好了。
  「公子,你真的要去闖右驍衛嗎?」檀棋擔心地小聲問道。
  「不,那樣正中李相的下懷,他正盼著我跟南衙的人撕起來呢。」李泌直視檀棋,「要去的人不是我,是你。」
  「我?」檀棋突然有些慌亂,「為、為什麼是我?」
  李泌附在檀棋耳邊,輕輕說了幾句。檀棋驚愕地看了一眼公子,以為他在開玩笑。李泌卻堅定地點了一下頭,表示自己並沒瘋。
  「你是個聰慧的姑娘。在這裡端茶送水擺擺沙盤,對你來說,實在太屈才了。」
  突如其來的褒獎,讓檀棋一下子面紅耳赤,連忙垂下頭去。李泌笑著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身邊值得信任的人並不多,做這件事,非你莫屬啊。」
  「那公子你去哪裡?」檀棋問道。
  李泌披上外袍,掛上算袋,把銀魚袋的位置在腰帶上調了調,這才回答道:「只有一個人,才能打破如今的僵局。我現在去找他。」
  「誰?」
  「賀監。」
  李泌口氣平淡,可檀棋知道,這是公子最艱難的一個決定。
  封大倫有兩個愛好,一是在移香閣裡飲酒,二是移香閣本身。
  這間小閣寬長皆十五步,地方不大,可卻有一樁妙處:四壁的牆中,摻有于闐國特產的芸輝香草、麝香和乳香碎末。倘若有日光移入閣中,室內便會泛起一股幽幽異香,歷久彌香,讓人如居蘭室。
  此時日光雖已西下,可香味猶存。封大倫笑瞇瞇地舉起手中銅爵,朗聲道:「見聖人。」
  以清酒為聖人,以濁酒為賢人,這是士林裡戲謔的說法。主人既起了興,對首的客人也拿起酒爵,回了一句「同見」,然後大袖一拂,一飲而盡。
  對首跪坐的,是一個叫元載的年輕人。這人生得儒雅端方,額頭平闊如台,望之儼然。他正是永王推薦來的那個大理寺評事,論起官階,比封大倫還要高出一頭。
  元載飲罷放下銅爵,脫口而出:「好酒,這是蝦蟆陵的郎官清?」
  封大倫豎起拇指:「元評事好舌頭,正是常樂坊的蝦蟆陵所出。」他拿起酒勺,又給對方舀滿,慢條斯理道:「說到這個名字,還有一樁趣事。常樂坊裡有一座古塚,就在坊內街東。相傳是漢賢董仲舒之墓,儒家門人到此,要下馬以示尊敬,所以又叫下馬陵。氓夫俗子不知名教,以訛傳訛,居然成了蝦蟆陵,也真是可笑。」
  他久做營造,關於長安坊名古跡的掌故,熟極而流。元載哈哈一笑:「在下初到長安之時,就好奇怎麼會有這麼個古怪地名,今日聽了封兄解說,才算恍然大悟。」他捏著銅爵,環顧四周,忽然感慨道:「封兄可真是會享受,這移香閣處處都有心思,在長安也算是一處奇景啊。」
  封大倫敏銳地注意到,元載目光所掃,皆是沉香木屋樑、水晶壓簾、紫紅綃帳等奢靡之飾,眼神熾熱,但稍現即逝。他閱人無數,知道這個人內心有著勃勃貪慾,卻能隱忍克制,將來一定是個狠角色。
  這時閣外傳來敲門聲,一個浮浪少年站在門檻,將一張紙條遞進來。封大倫展開看了一眼,右眉一挑,隨手揣在懷裡,對元載道:「今日請元評事來,是有一件小事。長安縣獄有個死囚犯,勞煩行一道文書,把他提調走。」
  「哦?」元載歪了歪頭,「提調到哪裡?大理寺獄?」
  「隨便什麼理由,只消把他留在那裡三五日,再原樣發回縣獄便成。」封大倫盡量輕描淡寫。
  元載聽到這個請求,頗覺意外。不是因為困難,而是因為太容易。他本以為是某家貴胄要撈人,不料卻是這麼一個古怪要求。他眼珠一轉,不由得笑道:「這個人,只怕如今並不在縣獄裡頭吧?」
  若是犯人還在押,獄方可以直接上解,不必這麼大費周章。只有犯人被其他府司所控制,才需要大理寺下發正式的提調文書給縣獄,縣獄再拿著這份文書去要人。
  封大倫沒想到元載反應這麼快,略為尷尬地咳了一聲:「不錯,此人今天被別人提走了,永王希望他能老老實實回去待著。」
  「他被哪個府司提走了?」元載問。
  封大倫面孔一板:「區區小事一樁,元評事只管發文書便是,不必節外生枝。」
  元載注視著封大倫。他很喜歡觀察別人,並從中讀出隱藏的真實情緒。這位試圖裝出很淡定的樣子,可語調裡卻透著焦灼。他反覆強調這是一件區區小事,正說明這絕非一件小事。
  若換作別人,只管發出文書收下賄賂,其他事情才不關心——元載可不會。
  「封主事你可以更坦誠一些。」他說。
  封大倫微微變了臉色:「你什麼意思?」
  元載哈哈一笑,把身子湊前一點:「永王親自過問,這人的身份應該不簡單……」
  「這不是你該問的事情。」封大倫終於有點繃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