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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節

  姚汝能的內心,此時跌宕起伏。這個年輕人雖然單純耿直,可並不蠢。靖安司對張小敬的態度,一直非常曖昧——既欽服於他的辦事能力,又對他死囚犯的身份存有戒心。別說賀知章,就連一力推動此事的李泌,對張小敬也有防範,不然也不會派姚汝能去監視。
  旅賁軍是靖安司的直轄部隊,崔器只聽命於李泌。姚汝能猜測,大概是上頭不願讓外界知道,整個靖安司要靠一個死囚犯才辦成事,所以才第一時間試圖消除影響——可這樣實在太無恥了!
  張小敬剛剛可是拼了命拯救了半個長安城,怎麼能如此對待一位英雄?
  姚汝能一抖袍角,朝旁邊的土坡一步步走去。李泌和他的那個侍女,正站在坡頂,同樣眺望著河對岸。他深吸一口氣,打算去找李泌問個究竟。
  公開質疑上司,這是一個瘋狂的舉動,也許他從此無法在長安立足。可姚汝能如鯁在喉,胸口有一團火在燒灼。徐賓注意到了他的動作,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李泌聽到腳步聲,嚴厲的視線朝這邊掃過來。徐賓趕緊原地站住,又拽了姚汝能一把。可這時姚汝能已經往前邁出了大大的一步,一臉的氣憤藏都藏不住。
  「李……李司丞。」徐賓決定先緩和一下氣氛。
  李泌打量了他們兩個一番,冷冷道:「如果你是問張小敬的事,我也想知道,到底是誰給崔器下的命令。」
  姚汝能和徐賓一下愣住了,原來這不是李泌下的命令?
  那會是誰?整個靖安司有資格給崔器下令的,只有司丞和靖安令,可賀監已經返回宅子去調養,絕不可能趕上這邊的瞬息萬變。要說崔器自作主張,他哪有這種膽子?
  李泌陰沉著臉一揮手:「這裡不是談話之地,先回靖安司。」
  此時西市的居民和客商們正從四面八方聚攏過來,對著河渠議論紛紛。剛才一連串騷動的動靜太大,把這些觀燈的人都給招過來了。西市署的吏員在拚命維持秩序,可杯水車薪。這種場合,實在不宜談話。
  靖安司與西市只有一街之隔。李泌一行人走過街口,看到一大群僕役正在清理那幾具狼衛的屍體。麻格兒肥碩的身軀如山豬一樣躺在平板車上,眼睛瞪得很大。幾個平民朝他厭惡地吐著唾沫,卻不敢靠近,遠遠拿柳枝在周圍拋灑著鹽末。
  這些草原上的精銳,如今就這麼躺在長安街頭,如同垃圾一樣被人厭棄。姚汝能對他們沒什麼同情,可他心想,幹掉這些突厥人的英雄,如果也是同樣的下場,那可真是太諷刺了。
  張小敬對他說的那句話,不期然又在耳邊響起來:「在長安城,如果你不變成和它一樣的怪物,就會被它吞噬。」
  一行人回到靖安司大殿,殿內之前瀰漫十幾個時辰的緊繃氣氛已然舒緩。大敵已滅,無論是疲憊的書吏還是啞著嗓門的通傳,都露出如釋重負的神情。不少人開始悄悄收拾書卷用具,打算早點回家,帶家人去賞燈。畢竟這可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上元節啊。
  李泌怫然不悅:「王節度的女兒至今下落不明,這般懈怠,讓外人看到成什麼樣子!」
  狼衛覆沒以後,王韞秀綁架案成為靖安司最急需解決的事件。王忠嗣是朝中重臣,他的家眷若有閃失,將會對太子有極大的打擊。李泌絕不能容許這種事發生。
  徐賓趕緊過去,踢著案角催促他們都打起精神來。這些小吏只好重新攤開挎袋,坐了回去,但很多人內心不以為然。大家都覺得,她一定是死於昌明坊的爆炸,屍骨無存,沒必要再折騰了。
  李泌沒再去管這些人,他心事重重地走過長安城的碩大沙盤,逕直來到自己的案幾前。他的案几上有七八個質地不一的文匣子,裡面分別擱著各處傳來的訊報、檢錄、文牘等。其中最華貴的,是一個紫紋錦匣,專盛官署行文。它一直都是空的,可現在裡面卻多了一份銀邊書狀。
  檀棋確信,他們出發之前,這匣子還是空的。她拈起旁邊的簽收紙條,果然剛送來不久。
  李泌拆開文書掃了一眼,不由得冷笑道:「我還沒找,他們倒先把答案送過來了。」然後把它往徐賓手裡一丟。徐賓接過去略看了看,這書狀來自右驍衛,裡面說鑒於皇城有被賊襲擾之憂,臨時提調旅賁軍崔器,拘拿相關人等徹查,特知會靖安司云云。
  外人看來,這只是簡單的一封知會,可在熟知官場的人眼裡,卻大有深意。
  靖安司負責長安城內外,而右驍衛負責皇城的外圍安全,兩者的職責並不重疊,也沒有統屬關係。突厥人這事鬧得再大,它也是靖安司的權責範圍。
  但狼衛跨過了光德懷遠這一條死線,讓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一過死線,他們對皇城構成直接威脅,性質立刻成了「驚擾聖駕」的大案,右驍衛便有權立即介入調查。他們打起查案這塊金字招牌,想提調誰就提調誰,哪個敢不配合辦案,就是「謀逆」。
  所以若右驍衛要求崔器逮捕張小敬,行為雖屬越權,可他一個小小的將佐,根本扛不住壓力。
  不過崔器在這件事上,並不清白,他明明可以提前告知靖安司,讓李泌有所準備。可他卻默不作聲地搞了個突然襲擊,還抓了張小敬直接送去右驍衛,此舉無異於背叛。
  姚汝能對崔器的背叛並不意外。從西市放走曹破延開始,一連串的重大失誤讓崔器如驚弓之鳥,極度惶恐不安。狼衛越過死線,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崔器自認為待在靖安司已是死路一條,還不如去抱右驍衛的大腿,好歹會有投效之功。
  李泌對崔器的去向不感興趣,他用指頭磕了磕案面:「為什麼右驍衛要捉張小敬?」
  這才是最核心的疑問。右驍衛甘冒與靖安司衝突的風險,強行越權捉人,有什麼好處?
  沒有人回答。事涉朝爭,姚汝能級別太低,徐賓渾渾噩噩,這兩個人都給不出什麼有價值的建議。檀棋安靜地站在一旁,指尖抵住下巴,一雙美眸怔怔注視著沙盤。她忽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伸出修長的指頭,似是無意中指向沙盤中的平康坊。
  李泌眼前倏然一亮。
  檀棋是家養婢,這種場合不敢開口,但她的暗示足夠明確了。平康坊裡可不只有青樓,裡面還住著一位大人物——右相李林甫。
  本朝最著名的政治景觀之一,就是李林甫與東宮的對峙。這位權傾天下的宰相,對東宮一直懷有敵意,只是沒有公開化。他在暗處,一直盯著靖安司的錯漏,好以此攻訐東宮,是太子在朝堂最危險的敵人。
  從右驍衛出動到張小敬被捕,只有短短的間隙。敵人能瞬間抓住破綻,一口咬准七寸,這驚人的眼光和執行力,絕非右驍衛那些軍漢能琢磨出來,必然有一位老手在後頭支招。能這麼干且有能力這麼幹的,只有右相。
  順著這個思路一琢磨,整個動機陡然變得清晰。
  倘若張小敬落到李林甫的手裡,光是他的身份,就夠做出好大一篇文章來:你為什麼堅持要任用一個死囚犯?你憑什麼認為他值得信任?狼衛都殺到皇城邊上了,是他辦事不力還是有心放縱?如果啟用另外一位忠君的幹員,這些騷亂是不是可以避免?沒有十成把握,你竟然冒險,你有沒有把聖上的安危當回事?
  李泌在腦海裡想像著李林甫各種質疑的嘴臉,不由得「嘿」了一聲。正如李亨此前在淨土院提醒的那樣,賀知章是遮擋風雨的亭頂,他這一去,明槍暗箭立刻就撲了上來。
  這次突厥狼衛事件,結局很曖昧:說成功也算成功,兇徒被全數擊斃;說失敗也算失敗,這些草原蠻子一度逼近皇城,驚擾御座,靖安司未能防患於未然,也是失職。
  換句話說,靖安司究竟是「擎天保駕」還是「玩忽職守」,全看朝堂上哪邊的實力比較大。張小敬在右相手裡,東宮可就被動了。
  難怪李相出手這麼迅速。
  姚汝能、徐賓站在原地,大氣不敢出。他們雖不如李泌看得透徹,但光看上司的臉色,就知道這事有多麻煩。
  李泌簡單地解釋了一下,徐賓臉色一黯,垂下頭去。姚汝能惱怒地咬咬嘴唇,他不明白,這件事情怎麼會這麼複雜?只因為官員之間的互相傾軋,就可以把一個拯救了長安的英雄任意抓捕?這可不是什麼盛世氣象!
  「你來長安還太短。這樣的事……哎哎。」徐賓搖搖頭。姚汝能卻看向李泌,大聲道:「李司丞,我們不能放棄張都尉,這不對!」
  李泌示意他少安毋躁,右手習慣性地想要抓住什麼東西,卻發現抓了個空。檀棋把拂塵從旁邊取來,放在他手裡。李泌拂塵一握,沉聲道:「我們不會放棄張小敬——突厥人的事情,可還沒完呢!」
  三人聞言俱是一怔,狼衛不是已經全死了嗎?
  徐賓以為李泌指的是王韞秀的調查進展,連忙轉身捧起一卷報告:「旅賁軍此時正在對懷遠坊的龍波住所、修政坊空宅、昌明坊貨棧等地進行……哎哎……徹底搜索,但目前還沒有發現任何王韞秀的蹤跡。」
  可是李泌卻搖搖頭:「我說的不是王韞秀,是突厥人的事。」
  徐賓奇道:「那個?司丞還有什麼顧慮?」李泌看了他一眼:「徐主事記憶不差,可記得蘇記車馬行進城時,冒充墨料報關的延州石脂是多少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