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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節

  他抓著張小敬的胳膊哀聲道:「我一人死不足惜,可那班兄弟卻是無辜的,恩公請救命!」張小敬看了他一眼,歎道:「你等下就說是見賊心疑,向我出首,也許能救你一命。」然後又低聲交代了一句,猛然把他推開,牽著狗大步疾奔而去。
  賈十七把花羅夾帕頭摘下來,頭上已浸滿汗水。張小敬這麼說,是願意替他圓這個謊,至於成不成,就全看造化了。他怔怔望著遠方的背影,忽然如夢初醒,把花羅夾帕頭隨意扣在頭上,撒腿往坊門狂跑。
  張小敬跑了十幾步,把牽狗的繩索鬆開了。現在已不必顧慮打草驚蛇,得靠獵犬嗅覺指引。那獵犬早已焦躁不安,一解開繩子,脫韁一般衝了出去,直直衝西北而去。
  人或許還聞不出,可對狗鼻子來說,此間石脂的氣味已十分強烈,尤以西北為甚,不啻暗夜明燈。
  他們一路斜跑,穿過大半個內坊,遙遙可看到遠處豎著一根磚制煙囪,這是窯爐的典型標誌。再湊近點,看到一條高大的曲牆擋住了去路,牆磚隱隱發黑,這是常年靠近高溫爐子的特徵。
  這裡應該就是賈十七說的磚瓦窯了。一條平整的黃土小路蜿蜒伸向一座木門,兩側樹木瘋長,不成格局。
  張小敬放緩腳步,把獵犬也喚回來,稍作喘息。眼下等靖安司的人聚攏過來,恐怕還得一段時間。
  這裡如果囤積石脂的話,守衛一定不少,他必須得謹慎。
  他試探著朝前又移動了幾步,大半個身子已經站在黃土路上。按道理,這裡當有一個外圍觀察哨,早該發現他的動作了。可圍牆那邊毫無動靜,仍是一片靜悄悄。
  不對,守衛人數應該不多,張小敬改變了想法。
  如果人手充裕,狼衛根本不會僱用乞兒放風,更不會在日南王廢園搞什麼機關。他們如此處心積慮,恰好暴露出狼衛捉襟見肘的窘境。
  張小敬心算了一下。今天上午旅賁軍在西市的突襲,幹掉了十五個人,他在祆教祠前殺死一人,修政坊一共幹掉了五個,加在一起,是二十一名。這個數字,至少是混入長安城的突厥狼衛的半數。突厥人太窮了,沒能力再投放更多資源了。
  要靠剩下的人,控制這麼大一個窯場,還要兼顧石脂的卸運,實在太勉強了。
  張小敬深吸了一口氣,決定在援軍來之前,獨自去闖一闖。此舉至少能打亂敵人的部署,爭取足夠的時間。更重要的理由是,他得趕在靖安司援軍抵達前,先找到聞染。
  他小心地把獵犬拴在旁邊,親暱地揉了揉它的頸毛,再度站起身來。在西域錘煉出的凶悍殺氣,自他身上猛烈地勃發。張小敬挽起袖子,最後檢查了一下手弩。他左邊的小臂露出一截刺青,這刺青是一把斷刀,刀脊中折,筆觸拙樸而剛硬。
  「聞無忌啊,咱們第八團又要跟突厥人打了。你在天有靈,得好好保佑你女兒哪。」
  張小敬的聲音既似歎息,又像祈禱。那一隻獨眼,光芒愈盛。他從腰間兜袋裡掏出兩枚煙丸,雙臂一振,丟了出去。
  兩道黃煙扶搖直上。
  在距離張小敬只有三十餘步的曲牆內側,曹破延正在手搭涼棚,朝東南方向望去。那裡有數縷黃煙,尚未被北風吹散。
  看來靖安司的人,已經進入昌明坊了。對此曹破延早有心理準備,甚至覺得他們來得比想像中還要慢一點。他已把這個情況通知貨棧裡面,龍波表示,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完成了。
  時機真是剛剛好。
  接下來,就按計劃執行吧。
  曹破延把貨棧的大門從這邊鎖死,然後將那把繳獲的手弩拿出來,用食指沿著弩槽邊緣捋了一遍。其實他並不喜歡這種武器,既陰險又小氣,相比之下,還是草原的騎弓更合胃口。可惜他的手臂受了傷,現在就算有弓在手也拉不動了。
  真想在草原上再射一次黃羊哪……曹破延瞇起眼睛,端詳了一番自己虎口上的老舊繭子。這雙手,恐怕再沒有機會握弓了。
  騰騰兩聲,兩道黃煙在曲牆另外一側升騰而起,這說明敵人已近在咫尺。
  他收起感慨,眼神轉而冰冷起來,就像一頭冬天的狼。
  他已是削去頂發之人,無權逃走,注定只能死守在這裡,用生命為貨棧爭取時間。曹破延用手摸了摸項鏈,似乎想從中汲取力量,迎來他人生中的最後一次戰鬥。
  大門依然保持安靜,牆頭上突然冒出了一個人頭。曹破延抬手射出一弩,同時身子一歪,向旁邊閃去。弩箭正中人頭,卻發出刺入草團的聲音。與此同時,一支弩箭從另外一側飛射過來,恰好釘在曹破延腳邊的土地上。張小敬的身影躍入院內,一個迅速的翻滾,落在離曹破延三十步開外的開闊地帶。
  兩人調整了一下姿勢,四目相對,意識到犯了同一個錯誤。他們都認為自己是以寡敵眾,可一交手才發現,對方居然只有一個人。
  「曹破延?」張小敬喊出他的假名字。這個讓整個長安為之不安的兇徒,終於被靖安司再度追上。「放下武器,還有活命的機會!」
  曹破延沒有回答,扔開空弩,抽出腰間的匕首。長安城對武器的管制太嚴格,除了幾支劣質短弩,狼衛一直用來戰鬥的只有匕首而已。張小敬也迅速把空弩扔掉,在勁敵面前,不可能有重裝的餘裕,還不如直接進入白刃戰。
  他手裡的障刀雖然輕短,但比匕首還是要長許多,優勢在這邊。
  張小敬用的是大唐軍中的刀法,直來直去,樸實剛猛。按說在這樣的情況下,曹破延應該猱身搶攻,可是他卻不急不忙地游鬥起來。這個策略固然暫時不會為敵所傷,但也休想傷到對方。
  兩人交手了數個回合,張小敬忽然意識到,對方並不是怕死,而是在拖延時間!他的獨眼朝曹破延身後瞄了一眼,看到是一個很大的木製貨棧,大門緊閉,外頭懸著鐵鎖。
  「不好,他是在給同夥拖延時間撤退!」
  張小敬一念及此,手裡的障刀攻得更加猛烈。曹破延緊握匕首,奮力抵擋,鐺鐺的互擊聲充斥整個院落。張小敬畢竟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經驗豐富,他很快發現,對手的左手肘似乎受了傷,無論怎麼移動都保持著一個奇怪的角度。
  於是他有意識地加大了對左邊的打擊,這一下子正中曹破延的軟肋。後者左支右絀,很快便身中數刀——雖然並非致命傷,可此消彼長,在高手對決中很快露出敗象。
  就在這時,院子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隨即大門「砰」的一聲被狠狠撞開。門外站著的是崔器,他親自扛著一根撞門圓木,如同怒目金剛,幾十個旅賁軍士兵從他兩側蜂擁而入。
  看來賈十七及時把消息傳了過去。
  這個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曹破延的動作有了一瞬間微微的沉滯。張小敬障刀一揮,劃向他的咽喉。曹破延反應極快,身子向後疾退,堪堪避過。可他脖子上那串彩石項鏈卻猛然彈起來,正好迎上刀刃。
  刀刃過處,繫繩斷開,繩串上的小石頭紛紛散開墜落。這時曹破延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他腳下反向一蹬,整個身子再度前傾,試圖伸手去抓那些彩石。只聽見「撲哧」一聲,張小敬的刀尖,正好將其腹部刺了一個對穿。
  可曹破延的動作並未停頓。他仍奮力擺動著手臂,想努力想接住哪怕一枚。可惜彩石已掉落在地,滾得到處都是。他頭顱一揚,口中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突厥音節,似乎是什麼人的名字,可惜沒人能聽明白。
  曹破延就這麼頂著障刀,慢慢垂下頭去。
  張小敬一驚,曹破延可不能死,有太多事情在等待答案。他不敢把刀抽出來,只能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扳住曹破延的肩膀,湊近耳邊急切喝道:「你們抓來的女人,在哪裡?」可對方全無回應。張小敬忽然注意到,這狼衛的頭頂被削去了一片頭髮,露出頭皮。
  突厥習俗,被削去頂發的人,等於被提前收走魂魄。難怪曹破延存了死志,他早就是個死人了。
  張小敬憤怒地搖晃他的肩膀,試圖把他喚醒,可狼衛的身子軟軟地向下癱倒。
  在兩人身旁,大批旅賁軍士兵衝過去,直奔貨棧而去。
  「破門!」
  一聲中氣十足的聲音從院子裡響起。崔器此時已經恢復了精神,在他看來,曹破延只是個小嘍囉,生死無所謂,真正的大菜,在眼前的貨棧裡。
  這個貨棧是用磚瓦窯的庫房改裝的,門戶皆用的脆梨木,根本沒辦法據險而守。十幾名旅賁軍飛速撲過去,帶頭的士兵推了一下大門,發現門從裡面被閂住了,外頭還有鎖。他們根本不等抬來撞門木,手起刀落,順著門縫狠狠劈下去。大刀去勢猛烈,先劈斷了鎖頭,又把門內橫架的木門閂斬斷了一多半,但這把百煉鋼刀也被硬生生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