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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

  京畿諸多祆祠,影響極大,他忽然至此,肯定是來興師問罪的。
  賀知章一陣冷笑。這個無知囚徒,非但搞砸了唯一的一條線索,還惹出了這等風浪。他看了一眼李泌:「長源,你今天已經是第二次犯錯了。」
  賀知章輕輕點了一句,然後轉過臉去:「綁起來!帶走!」
  李泌尷尬地站在原地,眼神閃動。如果真是惹出祆教的亂子,他也沒法出言庇護。幾個如狼似虎的侍衛得令,把張小敬按住,五花大綁,就要朝殿外推去。忽然殿裡傳來一陣尖利的木腳摩擦地板的聲音,眾人循聲望去,看到徐賓略帶惶恐地站起身來,周圍的書吏都跪坐著,把他襯得特別顯眼。
  賀知章瞇起雙眼,不動聲色地盯著他。
  面對靖安令的威壓,徐賓戰戰兢兢,有心想替好友說幾句辯解的話,可情急之下口吃更加厲害,腦門都是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掙扎了半天,終於放棄了說話的努力,邁步走出人群,快步走到張小敬身旁——徐賓沒那麼複雜的心思,當初是他把好友送進靖安司,也必須是他送走才成。
  賀監是大人物,應該不會為這點小事記恨我吧……徐賓這樣想,右手去攙張小敬的胳膊,同時低聲說了一句:「抱歉。」張小敬反剪著雙手,面色如常。對一個死囚犯來說,這不算最糟糕的情況,最多是回牢裡等死,和之前沒區別。
  只是先給了他一點生的希望,轉瞬間又徹底打碎,這比直接殺他更加殘忍。
  賀知章已經對這個窮途末路的騙子沒興趣了,他心裡琢磨的是,一會兒怎麼應對大薩寶。這事仔細想想,頗為奇怪,祆教的消息什麼時候這麼靈通?這邊才出的事,那邊立刻就找上門了,莫非背後有人盯著尋靖安司的岔子?
  一進入到朝爭的思路,老人的思維就活躍起來。
  不料張小敬像是讀出他的心思一般,呵呵笑道:「賀監你別瞎猜了,是我讓姚汝能通知他的。」
  聞染的手指非常修長靈巧,可以挑起最細的木香線,也能繡出最精緻的平金牡丹。此時她背靠車廂,右手兩根手指拚命擠住板隙,夾住那枚鬆動的鐵釘頭,一點一點地扭動。與此同時,她還在心中默默地記著馬車轉向的方向和次數。
  車子平穩地朝前駛去,車廂裡依然黑暗。那四個押車的守衛一邊兩個,自顧閒談著。馬車內瀰散著一股芬芳的香氣,這是斜放在旁邊的香架散發出來的。聞記的合香,一向以香味濃郁、味道持久而著稱。
  大概是被香味所影響,守衛們不知不覺聊到青樓的話題,個個面帶興奮。其中一人轉過頭來,淫邪地盯著聞染鼓脹的胸口。聞染惱羞成怒,突然大聲尖叫。守衛不得不抽了她一耳光,才使她安靜下來。等到守衛們都回到座位上,聞染緩緩抽回右手,剛才她趁著尖叫聲掩蓋,把釘子從縫隙中生生拔了出來。
  她在黑暗中握緊拳頭,讓尖銳的釘子頭從指縫之間透出。
  又過了一陣,車伕在前頭忽然高喊一聲「吁——」,車子速度又降了下來。今天上元節,街上人太多,馬車不得不走走停停。
  聞染雙目突睜,一躍而起,一拳砸向剛才唐突她的那個守衛。拳頭狠狠砸在對方的眼窩上,守衛發出一聲慘叫,聞染拳頭收回來時,指縫間的釘子頭沾滿了鮮血。
  其他三個守衛一時間都驚呆了,聞染另外一隻手趁機把香架推翻,合香灑了一地。在狹窄的車廂空間裡,這個阻擋頗為有效。聞染趁機衝到車廂前部,扯開帷幕,對著車伕後腦勺狠狠捶了一下。
  車伕猝然被鐵釘鑿腦,劇痛之下韁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受驚掙扎,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後面車廂裡的人東倒西歪。聞染一咬牙,偏過身子滾落車下。她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朝著東邊飛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殖業坊和豐樂坊之間的橫街。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她只要沿著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去追聞染。他們身強體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浮浪少年獰笑著伸出手,去抓她的頭髮。不料聞染猛然回頭,一包粉末從手裡砸出,在他鼻樑上綻開。
  這是她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裡面是給王家小姐特製的降神芸香。這東西對人體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香料均碾得極細。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揉。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衝上了朱雀大街。
  她抬起頭,遙遙看見街對面薦福寺的金色塔尖,心裡升起一股希望。那裡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入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面長袍,脖子上交叉掛著兩條火焰紋的絲束帶,這是只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一位祆正在祠前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處偏殿獨室裡。這裡沒有侍婢,只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軍士,端來一杯茶。茶是劍閣獸目,倒是不壞,只是茶粉篩得太粗,一看四散的餑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經心。
  過不多時,一位老者推門而入。
  大薩寶在長安待了許多年,一看魚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極高。兩人各自施禮,互通了名姓,大薩寶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態度凝重了不少。賀知章雙手一拱,徐徐開口道:「驚聞有歹人唐突貴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賊之重,必不輕忽,已遣精幹官吏通力徹查,絕無姑息!」
  等一等!大薩寶覺得不對勁,聽賀知章這意思,一上來就要把靖安司的責任摘乾淨,不由得怒眉一揚,操著生硬的唐語道:「明明是貴司追拿賊黨,引入我祠……」
  賀知章立刻截口道:「幸虧教眾見義勇為,毆斃凶頑,我會向聖人稟明,予以彰表。」
  賀知章這兩句話連拉帶打,既撇清了責任,又拋出甜頭,還順帶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大薩寶卻不領情,枴杖一頓:「你們靖安司為了拿賊,導致祆正無辜牽連,這得有個說法。不然信眾哄起,我可壓不住他們。」
  祆教在長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團之間流傳,朝廷以薩寶府羈縻。不過它的信眾行事好聚眾,一旦有什麼糾紛,極易釀成騷動。所以凡涉祆政事務,大唐官員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撫為主。這一招,大薩寶屢試不爽。
  不料賀知章神情突然一變:「薩寶可知道那兇徒是何人?」大薩寶聞言一愣,賀知章道:「此人是突厥可汗的狼衛,潛入長安,意圖在上元節有害於君上。」
  大薩寶一聽,手裡的茶碗光當掉在地上。
  「突厥人?有害於君上?天上的馬茲達啊……」他接到的報告只說祆正被殺,卻不知道狼衛的事。若事涉突厥,性質完全就變了。大薩寶知道,這是朝廷最不能觸碰的一根紅線。
  賀知章敏銳地捕捉到了大薩寶的神色變化,趁機說道:「雖然此人在祆祠前被毆斃,可身上卻有一件重要物事被人取走,不知所蹤——此事不搞清楚,就是潑天的禍事。」
  這個暗示很明顯,東西尋不回來,祆教與狼衛脫不了干係。如果大薩寶一意孤行,鼓動信眾鬧起事來,那就是裡通突厥的叛亂之罪。
  大薩寶連忙高聲分辯道:「我教祆正是被賊人殺死的,絕無可能勾結突厥人。」
  本來是他興師問罪,這一句講出來,氣場霎時易勢。不過賀知章並非乘勝追擊,反而微微一笑道:「本官素知祆教明禮篤誠,豈會與奸人勾結,為賊所乘而已。」
  大薩寶鬆了一口氣,賀知章又聞言道:「善神馬茲達有云:善思、善言、善行,皆為功德。爾等棄絕三惡,奉守三善,又豈會為虎作倀?」
  大薩寶一聽此言,雙目精光大射。馬茲達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惡云云,皆是教中習語——賀知章是怎麼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義繁複,在長安始終未能大興。朝廷官員多以「胡天」「胡神」代稱,從無興趣深入瞭解。大薩寶從波斯來長安二十餘年,知音難覓,一直深以為憾。賀知章這一番話,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級的官員認真引用本教經義。
  賀知章見火候差不多到了,肅容一拜,滿懷深情道:「今日長安有事,正需要尊者與我靖安司行個方便,一併躬燃純火,蕩滌宵小啊。」
  一聽到「躬燃純火」四字,大薩寶眼眶幾乎都濕潤起來。祆教以火為尊,這四個字真真打中了心思。老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放開枴杖,雙手攏作火焰形狀橫在胸前,向賀知章深施一禮。
  「祆眾,願為賀監前驅!」
  朱雀大街是一條寬闊恢宏的南北通衢大道,整個長安城的南北軸心。路面中央微微拱起,兩側有深溝,東西寬約一百五十步。路面覆著一層厚厚的滻河沙,有如一條青白色大江,將長安外郭城區分成長安、萬年兩縣。道路兩側種著高大挺拔的槐樹與榆樹,每隔一百步還有一對東西對立的石雕,氣勢宏大莊嚴。
  這是天子御道,老百姓只能沿指定的九個路口橫穿,不能越線,也不許快跑。聞染踏上這條路之後,只能站在隊列裡,緩緩向前移動。好在那兩個追來的浮浪少年也不敢在御道造次,只能遠遠在人群裡跟著。
  聞染一路有驚無險地走到對面路口,長長舒了一口氣。安仁坊裡的貴人極多,府邸可以向街直接開門,不必通過坊門。所以從坊牆掃過去,一溜有十幾座大的雕楣朱門。王家小姐的府邸大門就在右起第三家,門下有四棵榆樹,立有兩尊忠義石獸與十二根大戟,好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