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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節

  「狼過廣通渠三橋,拐入獨柳樹左巷偏道。」
  女婢手持月杖,不斷挪動黑俑到相應位置。曹破延的行走軌跡,形象地呈現在兩位主事者眼前:這支商隊正離繁華之地越行越遠,逐漸靠近市西南的獨柳樹。
  獨柳樹是西市專門處斬犯人的場所,商家嫌不吉利,多有遠避,是以四周人越來越少。
  年少者微一側頭:「徐主事,那附近有什麼建築?」
  在兩位官員身後,環繞著十幾張堆滿卷帙的案幾,數十名低階官吏都在埋頭忙碌著。一個微胖的中年書吏聽到呼喚,連忙放下手中書卷,跑到沙盤前。他的視力不是很好,需要費力地趴在邊緣前探身子,才能看清黑俑所在。
  徐主事略一思索,立刻如誦書一樣答道:「東北巷,地勢多窪下濕,只設有十六個貨棧,旁接廣通渠。開元十五年曾遇暴雨,渠水暴漲,三名胡商的存貨悉毀,價五千貫……」他的記憶力相當驚人,隨口答出,全無窒澀。
  年少者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這十六個貨棧,附近可有出口?」
  「哎哎,沒有,不過……」
  恰好在這時,通傳又闖入大殿,打斷了他的話:「狼入丙六貨棧,未出!」
  殿內的氣氛一下子被這條傳文給挑動起來,所有人的視線都投向沙盤。
  「就是這裡了!」年少者眼神霍然發亮,「傳令崔器,準備行動;不良人即刻清場貨棧外圍,不許任何人進出。西市二門隨時待命。」一條條簡短有力的命令從他嘴裡發出,語氣中帶著掩飾不住的興奮。
  通傳記下命令,飛快地離開殿內。年少者雙臂撐住沙盤邊緣,身子前傾,望著黑陶俑喃喃自語:
  「我倒要看看,這些突厥的狼崽子來長安城,到底想幹什麼。」
  命令從靖安司大殿上傳到望樓。然後通過一系列旗語,迅速跨越大街,傳回到西市的北側望樓上。武侯把旗語抄在木簡上,拋到樓下,同時大喊道:「崔旅帥,接令!」
  木簡還未落地,就被一隻大手牢牢捏住。
  抓住木簡的是個身材高大的虯髯大漢,此人胳膊粗得像一道梁木。他接過木簡,迅速掃了眼上面的命令,精神一振,立刻回頭大吼道:「全體集合!」
  從他身旁的倉房裡,五十名旅賁軍的士兵迅速魚貫而出。他們個個身披墨色步兵甲,手持擘張寸弩,腰懸無環橫刀,其中十人還斜挎長弓。整個列隊集合的過程中,沒有人說話,只聽見沉悶的腳步聲和呼吸聲。
  崔器陰沉著臉掃視一圈:「目標在丙六貨棧,先圍後打,盡量留活口。一會兒都機靈著點,誰也別給旅賁軍丟臉!」說完一揮手,朝外面跑去。士兵們五人一排,緊緊跟隨著主將,開始時小跑,然後急速奔跑起來。
  他們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鑽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沿街的客商看到街上突然塵土飛揚,跑過這麼多軍人,都露出驚駭之情。還沒等他們交頭接耳,又有大批不良人走過來,要求各商舖暫時關閉大門,街上的行人也被請進臨近的店舖休息,任何人都不准離開。
  在西市的東西兩個入口處,守門士卒將石製坊閂從地坑裡抬起,隨時可以關閉大門。
  蜘蛛網一層層地飛速編織著,一支利箭直刺而去。
  進入丙號貨棧範圍後,崔器做了幾個手勢,早有默契的旅賁軍分成三個方向,悄無聲息地接近丙六貨棧,不良人已經將附近所有的路悄悄封鎖。這一帶只有幾個商隊的馬匹牲畜拴放於此,三兩個夥計看著。有不良人過去,交涉幾句,把牲口都遠遠牽開。
  至此,丙六貨棧與西市完全隔絕。
  崔器半蹲在丙六客棧附近一堵土牆的拐角處,摘下胸前護心鏡,掛在橫刀頭上,小心地朝外伸去。藉著護心鏡的反光,他不必探頭也可看清前方狀況。
  丙六貨棧是一所壓簷木製建築,長六十步,寬四十五步,近乎方形,只有一個入口,四面有通風窗,但特別小,不容成人通行。因為這一帶靠近水渠,夏季容易被淹,所以建築底部懸空,被十六根木柱托起,有點類似嶺南建築風格。
  門口守著一個大鼻子胡人,正是曹破延的十五個伴當之一。他背靠木門,不時低頭去玩手腕上的一串木珠,顯得心不在焉。崔器估算了下弩箭的距離,如果真要動手,他有信心在十個彈指之內破門而入。
  崔器把目光投向入口,屏住了呼吸。萬事俱備,就等貨棧內的動靜了。
  在與外界隔著一面木牆的貨棧內,曹破延背靠屋角雙手抱臂,面向入口而立。他已經摘下白尖氈帽,露出一頭濃密的黑色髮辮。其他人在貨架之間散開,三三兩兩地低聲交談著,但用的不是粟特語而是突厥語——當然,站在窗邊的崔六郎表現出一副完全聽不懂的樣子。
  崔六郎搓手笑道:「曹公,誰給您找的這地方?這裡潮濕得很,附近也沒有食肆雜鋪,不如我給您另外安排一間。」
  曹破延像是沒聽見這個問題似的,冷淡地回答:「做正事。」
  崔六郎也不尷尬:「好,好。您找我到底做什麼事,現在能說了吧?」
  曹破延打了個響指,兩個伴當走過來,在地上鋪開一卷布帛,展開來是個寬方的尺寸。然後他們又拿出了小狼毫一支、墨錠一方、硯台一盞。崔六郎一怔,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難不成要開科考詩賦?
  他再一看那硬黃布帛,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布上密密麻麻畫著無數方格,墨線縱橫,正是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圖。不過這地圖太過粗略,僅僅只是勾出坊市輪廓和名字。
  「這玩意只在皇城秘府裡頭有收藏,百姓誰家私藏,可是殺頭的大罪!」
  曹破延雙眼一瞇:「……你不敢接?」
  崔六郎哈哈大笑,後退一步盤腿坐在地上:「我若是不敢,就不會把你們接進西市了。富貴險中求,幹我這行的,有幾個把大唐律令當回事?來呀,筆墨伺候,你們想標什麼?」
  「我要你在這份長安坊圖上,把所有的隱門、暗渠、夾牆通道等要害之所標出來。」曹破延一字一句道。
  崔六郎一邊應承,一邊腦子裡飛快轉動。長安城內地勢錯綜複雜,可不是縱橫二十五條路街這麼簡單。諸坊之間有水陸渠道,城牆之間有夾牆,橋下有溝,坡旁有坎,彼此之間如何勾連成網,聯通何處,大部分長安居民一輩子都搞不清楚。
  若有這麼一張全圖在手,長安城大半虛實盡在掌握,來去自如。看來這些突厥人所圖非小啊…
  一人掏出皮囊,倒了些清水在硯台上,一會兒工夫,研出淺淺的一攤墨水。崔六郎舔開狼毫筆尖,蘸了蘸墨,提筆畫了幾筆,忽然又停手:「曹公,你不是中原人,對布匹不熟。這布啊,不成。這叫硬黃布,做衣服合適,上墨卻略顯滯澀。不如我去買些一品的宣紙回來……」
  「你不能離開。」曹破延斷然否決。
  崔六郎搖搖頭,提筆開始勾畫。剛填完長安城一角,他又抬眼道:「長安城太大,若是事無鉅細都畫上去,三天三夜也畫不完。曹公你用此圖到底是要做什麼用?我心裡有數,下筆自然就有詳略。」
  曹破延道:「這與你無關。」
  崔六郎雙手一攤:「你要我兩個時辰內填完長安城全圖,卻連幹什麼用的都不肯說——抱歉,畫不了。」
  曹破延聽了這一串說辭,不由得大怒,一步邁到崔六郎的身前,伸手要扼他的咽喉。
  崔六郎猶豫了一下,沒有躲閃。他知道靖安司的人就在外頭,只消一聲高喊,這些突厥人一個也跑不掉。可是那樣一來,之前的心血就全浪費了。他賭曹破延現在只是虛張聲勢,沒拿到坊圖不會真的下手。
  只要再詐上一詐,就能搞清楚他們的真正目的了。
  曹破延掐在崔六郎咽喉上的手驟然停住,崔六郎心裡一鬆,知道自己賭對了。曹破延保持著這個姿勢,頭忽然朝著窗外歪了一下,似乎在側耳傾聽。崔六郎有些緊張,難道是旅賁軍的人粗心大意搞出了噪聲?他連忙問道:「曹公,怎麼了?」
  「你聽到什麼沒有?」曹破延指了指窗外。
  崔六郎聽了聽,外面寂靜無聲。他有點茫然地搖搖頭:「什麼都沒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