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

　　六道輪迴的事已經平息了許多日子，一切風平浪靜，該走的都已經走了，該留下的依然留下，輪迴客棧似乎又回到了從前的平靜時光。
　　雖然，半步多的上空仍然飄蕩著經年不散的霧氣，壓抑在頭頂，讓人永遠無法看清，這個奇怪的世界。
　　「九老闆，冥霧已經重新將半步多封鎖，但是，因為半步多之中的人神妖鬼數量不詳，無法統計，所以不知道是否有趁機逃離半步多的。」
　　阿光悄然出現在蘇晨的身後，低聲說道，他的聲音很輕，像是生怕吵到了蘇晨，因為自從上次的事件之後，蘇晨就有些沉默寡言起來，他經常在這裡閉目沉思，有時候又像是在熟睡。
　　「嗯，我知道了。」
　　蘇晨只回了這幾個字，便不再說話了，阿光點點頭，就那麼站在旁邊，兩人的身形便彷彿定在昏暗的燈光中，如兩尊亙古的雕像，染上一層淡淡的紅芒。
　　「他現在越來越像八老闆了。」
　　不遠處的一座屋脊上，凌瀟瀟一身紅衣站在那，喃喃的自語著，又像是在說給旁邊呆坐的小道士四喜。
　　「你見過八老闆？他長什麼樣子，也是白頭髮嗎？」四喜坐在屋頂的一塊凸出的奇形怪狀的石頭上，呆呆的望著半步多空蕩蕩的街道，有些迷茫的說道。
　　「笨蛋，九老闆是天生白髮，八老闆又不是……不過，我只見過他幾次，那時候，他也總喜歡坐在輪迴客棧的門前，就那麼一個人喝著茶，瞇著眼，每當這個時候，半步多街道上就會很少有人走動，變得很安靜……」
　　凌瀟瀟幽幽的說著，四喜好奇地道：「半步多的街道上，難道不是一直靜悄悄的嗎，除了那個無頭女，哪裡有人走動？」
　　凌瀟瀟伸手在他頭上敲了一記，道：「笨蛋，如果半步多一直是這個樣子，還要巡查守衛幹什麼？難道你忘了……」
　　她說著話，伸手向下指了指，四喜抓了抓頭，他明白凌瀟瀟的意思，這間屋子裡面，住的就是那個烏鴉女，她和那個到處遊逛的無頭女不一樣，她總是流浪在寂靜的暗夜，很少出現。
　　四喜忽然就想起了什麼，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這半步多曾經住過很多人，但是現在呢，他們到哪去了？」
　　凌瀟瀟歎了口氣：「笨蛋，你在這裡二十年，真不知道你都在做什麼，難道你的眼裡和心裡，就只有那個燭兒麼？居然連半步多里有些什麼，都不知道？」
　　她說著指了指前方孤零零的一個房宅，說：「你看，那裡有什麼？」
　　四喜往前看去，一片昏暗中，那房宅倒也沒什麼特別的，事實上，這半步多的街道上，所有的房屋幾乎都是一樣的。
　　只不過，那房宅的院落中，有一棵數人合圍的大柳樹，樹高十餘米，冠蓋整個院落，上方卻籠罩在霧氣之中，無法看清。
　　「那裡有一棵大柳樹，你說的是它？」
　　「嗯，還不錯，這次算你聰明。」
　　「可是一棵樹有什麼特別的……」
　　「笨蛋，剛誇了你聰明，一棵樹怎麼了，難道你不知道，在這半步多里，一共有兩棵最厲害的樹？」
　　「啊，兩棵最厲害的樹……聽起來怪怪的，我知道了，一棵樹就是輪迴客棧後園裡的鐵樹，另一棵樹就是這個柳樹了？」
　　「沒錯，你剛剛不是說，這半步多里沒有住人麼，看好了，那柳樹就是一個，左邊的房簷下住著兩隻蝙蝠，右邊的屋子裡有一個畫妖，後院的井裡有一隻金蟾蜍，在這排房子的盡頭，那個花亭裡的牡丹花，本是一位花神，還有輪迴門前的那盞燈籠……好吧，不提這個……其實你現在屁股底下坐著的石頭，按輩分來講，我還得叫他石三伯，不信你看著……石三伯，石三伯？」
　　她居然真的叫了起來，兩聲之後就聽那石頭裡竟真的傳來了回應。
　　「吵什麼啊……」
　　四喜嚇的激靈一下子就跳了起來，低頭再看，那塊石頭上忽然就長出眉眼，但只瞥了他一眼，就又合上了，隨即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傳來。
　　「凌丫頭沒事別來煩我，睡個覺都不得安生……」
　　「嘻嘻，你老人家都睡了幾百年，還睡呀？」
　　「不睡還能做什麼？在這半死不活的地方，沒白天沒晚上的地方，睡覺就是唯一的樂趣……」
　　這石頭說了兩句話，就緩緩合上眼睛，一動不動了。
　　四喜吐了吐舌頭，心說我的個乖乖，以前一直沒注意過，想不到半步多里面一塊普普通通的石頭，都是個妖怪。
　　「他們……都是無法再入輪迴的嗎？」四喜問道。
　　「那倒是未必，有一些是懶得再入輪迴的，比如這位石三伯，你看，他現在這樣整天睡大覺，無憂無慮，不必被世事困擾，自己自由自在，豈不是很好嗎？」
　　「還有那個牡丹花神，她是不願輪迴，因為她一生對影自憐，高傲得很，如果她去輪迴轉世，那說不定會進入六道的哪一道，要是做了人還好，萬一投胎成了阿貓阿狗阿豬什麼的，豈不是倒霉？」
　　「這個……倒也是有些道理，可他們如果不入輪迴，就這樣在半步多偷生，又到什麼時候才是個頭呢？」
　　凌瀟瀟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或許在半步多的每個人都不知道，可那又怎樣呢，人間有句話，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明日憂與愁。其實，這半步多中，無論人神妖鬼，都只是不願捨棄前生罷了。」
　　四喜撓了撓頭：「可是，那些帝王將相，在人間也是轟轟烈烈，也應該不願捨棄才對，這裡怎麼不見他們的蹤影？」
　　「笨蛋，帝王將相只是普通人，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只不過是運氣好一些罷了，面對天道輪迴，即便是千古帝王，也是無力選擇的。這半步多的規矩，從來就不分什麼前世身份，只有那人執念深重，才能夠在這裡永世的徘徊。」
　　「我懂了，按你的說法，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有故事的人，哪怕只是一塊石頭，一段樹木，只要是有生命的精靈，就都會有著精彩的前生。」
　　四喜拍手笑著說，半晌卻低低歎了口氣，搖頭道：「可即便有精彩的前生又能如何呢？一切都是過眼雲煙，再難回去了。就好像，燭兒還是不肯離開半步多，不肯跟我回去。」
　　凌瀟瀟瞪大眼睛看著她，道：「你還是難以放下以前的事麼，這麼久的時間都過去了，無論流波山還是長生門，都早已物是人非，你還回去幹嘛？」
　　四喜苦笑不語，凌瀟瀟的目光忽然注視在蘇晨的身上，隨即狡黠地笑了起來，她拉起四喜的手，對他眨了眨眼睛說：「走，我現在就帶你去見一個有趣的，我保證，你肯定沒見過……」
第266章 化夢碟（二）
　　「九老闆，這麼清閒呀，我們來討杯茶喝好不好？」
　　凌瀟瀟笑吟吟地站在蘇晨面前，眼中眨著狡黠的光芒，和她身旁那個一臉憨厚的小道士，實在是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坐，茶。」蘇晨微微笑著，便將兩人讓進了客棧之中，阿光一聲不吭地換了茶，擺上了茶盞，凌瀟瀟不客氣地坐了下去，端起茶盞放在鼻端，深深吸氣，笑道：「九老闆的這萬古青空，可真是難得喝到呢，我還記得，這茶種當年是八老闆留下來的？」
　　「你說錯了，這茶是六老闆留下來的，秦叔曾經說，他當年來到半步多的時候，這萬古青空茶就已經在了，只是茶種不多，所以在現在的後園裡，也只有兩株茶樹。」
　　「嘻嘻，九老闆真是大方呀，我聽說這茶極為珍貴，乃是用上古仙樹的樹籽，配上瑤池玉露，又在人間的洞天福地培育了近百年，這才得了茶種，從前白無常來的時候，都難得能喝到一次呢。」
　　「呵呵，琴音茶韻，若是沒有知音，獨自品味，那也沒什麼意思。其實我也是最近才漸漸喜愛這萬古青空的，從前我總是覺得，秦叔獨坐獨酌，無趣得很，何況又不口渴，不過我現在才發現，飲下這茶之後，讓人心思清明，不知不覺便會將許多事看得淡了，只覺得世間之事，千秋萬年，其實一切皆空，或許這就是萬古青空的含義吧。」
　　「不錯不錯，九老闆也開始高深起來了，不過我倒是覺得，這萬古青空雖好，但要是配上天下無雙的器具，那才是絕佳。」
　　蘇晨笑道：「哦？天下無雙的器具，你指的是什麼？」
　　凌瀟瀟眼珠一轉，指向客棧裡間的一排櫃子，道：「那裡面不都是了，我聽說九老闆……哦不對不對，是歷代的輪迴客棧老闆，收藏了很多有趣的東西，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能和這萬古青空搭配的呢？」
　　蘇晨大笑：「原來凌姑娘繞了一個大彎子，是打起我的寶貝主意，不過你這一說，我倒也想起來了，阿光，你去……」
　　他低聲對阿光說了句什麼，凌瀟瀟瞪大了眼睛，卻沒聽見，阿光微微皺眉，但也沒說話，便轉身走進裡間，片刻後，取出一隻精巧的瓷碟。
　　這只碟子約有六寸大小，通體瑩白，看起來也沒什麼特別，但中間有兩隻振翅欲飛的彩蝶，看起來活靈活現，蘇晨接過瓷碟，將茶盞擺上去，那兩隻彩蝶竟撲稜稜飛起，繞著茶盞的茶香之氣數周，久久不落，居然像是陶醉在茶香之中。
　　凌瀟瀟露出驚奇之色，旁邊一直沒說話的四喜也被這一幕驚呆了，蘇晨手掌輕撫，那兩隻彩蝶才緩緩歸入瓷碟之中，笑道：「這彩蝶聞茶香起舞，想必凌姑娘是早就知道的吧。」
　　凌瀟瀟嘻嘻一笑，把那瓷碟拿在手中，阿光上前一步，似乎要阻止，蘇晨微笑搖頭示意，凌瀟瀟只當看不見，把玩著那瓷碟道：「這個寶貝嘛，我倒是曾經聽說，卻不得一見，今天才算是開了眼界啦……喂，小道士，這萬古青空茶和這般神奇的寶貝，你覺得如何？」
　　「呃，不錯，的確不錯……」
　　「你過去也是仙道中人，崑崙山下，長生門人，這等神奇又好玩的東西，你可曾見過？」
　　四喜苦笑道：「山中苦修，哪有什麼好玩的東西，便是有些神奇，也不在意了。再說我自師父仙逝後，閉關了很久很久都沒有下山，又來到半步多這麼多年，心裡只有師父遺言，和始終難解的心結，我……」
　　「唉，小道士也可憐，喏，這個碟子給你看看，小心哦。」
　　凌瀟瀟說著，就把那瓷碟塞進四喜手裡，拍拍手笑道：「九老闆，喝茶喝茶，對了，我這裡也有個有趣的玩意，你要不要看看？」
　　她不等蘇晨回答，就從手中拿出一個小巧精緻的茶盞，放在桌上，倒進一杯茶，隨即，那茶盞上竟飄蕩起淡淡的乳白色香氣，打著旋般在茶盞之上繚繞，伸鼻一聞，那茶香卻是比先前更加濃郁許多。
　　「好，果然是好器具，看來我這萬古青空茶雖好，卻沒有一個好器具，著實是有些可惜了。」蘇晨嗅著那微呈乳白色的茶香，讚不絕口。
　　「你喜歡，就送給你好啦。」凌瀟瀟倒是大方得很，便把茶盞推到蘇晨面前，蘇晨微微笑道：「如果我沒猜錯，你這個是蓬萊仙境弄到的寶貝吧，想不到凌夫人把這個都給了你……她老人家現在可好？自從冥界回來，一直想和她說聲抱歉，輪迴客棧竟將她囚禁了數百年，實在是……」
　　「唉，別提我娘了，她老人家已經走了，說是還有些事情要去做，不過她是自願留在這裡的，那也不能怪你。」
　　「不錯，說不定八老闆本就知道她的身份。」阿光忽然插口道，蘇晨想了想，笑道：「算了，凌夫人本就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物，我們能得一見已是榮幸，更何況凌夫人還在半步多住了這許久，只是不知道，凌姑娘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凌瀟瀟擺擺手道：「哎，我呀，我自己也不知道，只是在這裡待的久了，也許還會待下去吧，反正在沒有找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之前，或者在沒有什麼充足的理由讓我離開之前……我說九老闆，你不會趕我走吧？」
　　蘇晨似乎心情很好，再次大笑道：「怎麼會，半步多歡迎每一個願意留下來的人，尤其凌姑娘……」
　　他說到這裡，忽然停頓了一下，目光轉向另一側，摸了摸鼻子，有些無奈地說道：「這位四喜兄弟，呵呵……」
　　原來四喜在一旁卻已熟睡，頭枕在手臂上，那個瓷碟擺在一旁，上面的茶盞中香氣繚繞，如雲霧一般，幻化出光怪陸離的景象。
　　這景象之中，似乎有許許多多的畫面閃逝，蘇晨望著四喜，再次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看來四喜兄弟塵緣難斷，化夢而生，只是不知道，他的夢裡會遇到些什麼？」
　　凌瀟瀟似乎早就知道會這樣，偷笑了下，望了望四喜，他雙眼緊閉，眉頭微皺，嘴角卻微微掛著淡笑，顯然是已經進入夢境之中。
　　「九老闆，這化夢碟不是能使人進入奇妙的夢境，並且能將夢境演化麼？」
　　「怎麼，你想知道小道士在夢裡，會夢到什麼？」
　　「嘻嘻，好奇而已嘛，再說這化夢碟能根據人的心境，通過夢境的變化來使人放下心頭執念，那個燭兒現在不理他，小道士很難過，我也只是想幫他而已嘛。」
　　蘇晨微笑道：「你心思倒好，其實燭兒他們兩個，本就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畢竟燭兒真正想要的是當年的小和尚，哪怕是那個無定老祖……而且如果她走了，那麼半步多將陷入永恆的黑暗，這也是她不會想要看到的……也罷，其實我也很是好奇，這個有著幾世輪迴，卻不忘初心的小道士，現在會夢到些什麼呢？」
　　他說著，便用手輕輕拂動，那化夢碟上方的雲霧悄然翻滾，其中繚繞的朦朧景象便漸漸清晰起來……
　　這是四喜的夢境。
第267章 化夢碟（三）
　　揚州府，丹陽郡境內，群山連綿起伏，其間有玉京、玉虛、玉華三峰摩天柱地，峻拔巍峨，如三清列坐其巔，故名曰「三清山」，三清山集天地之秀，納百川之靈，世人稱其兼具「泰山之雄偉、黃山之奇秀、華山之險峻、衡山之煙雲、青城之清幽」。
　　自古時便有煉氣丹士於此山結廬煉丹，後建三清宮，供奉三清尊神，宣講長生道法，香火漸盛，至此時已傳承千年之久，三峰中以三清宮為主體，又修建了無數道觀下院，門人弟子數萬，香客遍滿天下，一時方圓數百里內道風濃郁，世人皆呼之為：長生門。
　　四喜站在三清山主峰玉京峰下，仰頭只見一片片規模宏大的宮殿從山頂直鋪到山腳下，滿眼只見青瓦玉欄，在陽光照射下燦燦生輝。
　　四喜此時卻已在此地呆立了許久，他望著高山之上的三清宮，心中早已迷亂，他在此地出生，長大，學藝，歷經種種，此時想來，卻是恍惚如夢。
　　他緩步上山，這山路以青石鋪地，兩側青松橫斜，奇石嶙峋，遠處數峰孤立，橫雲斷霧，清麗如山水墨畫，路旁香客絡繹不絕。
　　但四喜看著這一切，卻不知怎麼，隱約有一種恍惚感，他依稀記得，自己先去明明在半步多的輪迴客棧之中喝茶，怎麼轉眼就回到了這離開百年之久的三清山，長生門？
　　不過如今的三清山，長生門，跟過去卻大大不同，路旁的香客戴著墨鏡，手持相機，還有各種手機，不斷的在拍照，兩旁很多擺攤的商販，熙熙攘攘，熱熱鬧鬧。
　　這感覺很是奇妙，四喜東瞧西看，只覺滿眼新鮮不已，這三清山還是當年的三清山，殿宇樓閣也依然相識，卻當真已物是人非。
　　他憑著記憶，穿過層層殿宇，拐拐繞繞，便來到山頂一處精舍前，這裡本是過去長生門主，楚長生的靜修之所，他剛要上前動問，精舍內走出一個小道士來，一身灰色道袍，頭挽道髻，上下掃了四喜一眼道：「這裡走不過去了，你要拜三清，去前面大殿。」
　　四喜身上一直穿著過去的道袍，整齊的一絲不苟，他再見到長生門的人，心中激動，施禮道：「這位師弟，我也是長生門弟子，離家百年未歸，不知道現在長生門主是誰，還請師弟通稟一聲，就說四喜回來了。」
　　那小道士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道：「什麼長生門，四喜八喜的，不知道。」
　　他居然理也不理，轉身就走。
　　眼看那小道士要走進精舍，四喜身形一晃就攔在小道士身前，急道：「這裡不是三清山？」
　　「是三清山。」
　　「這裡沒有長生門？」
　　「什麼狗屁長生門，跟你說了不知道，這裡是三清觀。」
　　「三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