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鬼谷子的局 > 第452節 >

第452節


蘇秦拜畢,抬起頭來,兩眼直視孫臏。
孫臏止住笑,與他對視。
也就在這一瞬間,蘇秦看到孫臏的雙眸裡射出兩道光芒,直照蘇秦心田。
蘇秦豁然明白,正自驚喜,孫臏收回目光,目光重現呆滯,兩手舞起,開始敲響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蘇秦聽出是進軍鼓聲,知孫臏在催他快走,遂拿袖子抹去淚水,轉對飛刀鄒:「取五金來!」
飛刀鄒摸出五金,遞予蘇秦。
蘇秦將金子恭恭敬敬地擺在孫臏跟前,再拜三拜,轉身走回車上。飛刀鄒放好墊凳,蘇秦踩上,登上車輛。車隊轔轔而行。
車隊剛一離開,孫臏身邊的幾個乞丐已飛身上前,搶奪起金子來。孫臏卻似沒有看見,兩眼依舊望著蘇秦遠去的方向,口中喃喃地敲著戰鼓。
「什麼?」龐涓大睜兩眼,不無驚異地望著龐蔥,「蘇秦竟在大街上向孫臏下跪?」
龐蔥點頭。
龐涓沉思許久,猛然抬頭問道:「孫臏如何?」
「孫臏仍是那樣,初時傻笑,後來敲鼓,已經認不出蘇秦了。」
龐涓長出一口氣,略頓一下,甚是理解地點頭歎道:「唉,當初我們四人同在鬼谷,情如兄弟,眼下我等俱是顯赫,唯有孫兄境況如此,莫說是蘇兄,即使大哥早晚見到,也是揪心。」略頓一下,「還有,孫兄整日在這大街上,似也不是辦法。別的不說,下雨了,颳風了,他又到何處去?」
龐蔥遲疑一下,緩緩稟道:「孫兄在咱家院裡,甚不開心。這一出去,天寬地闊,感覺上好多了,後來又交上幾個乞兒為友,孫兄更像換了個人,時不時發笑。至於落腳之處,小弟也安頓過了。南街口上那個小廟,原是陳軫府上的,這陣兒無主,實際上當是自動歸咱府上。小弟實地察過,裡面還算安靜,房子也能住,就讓孫兄與幾個乞兒在裡面住了。天氣好時,有乞兒街上乞討,孫兄餓不著。雨雪天氣,小弟就使范廚拿些吃用過去,保證孫兄凍餓不著。」
龐涓連連點頭:「嗯,如此安頓,倒也不錯,只是……讓孫兄與一幫乞兒住在一起,委屈他了。」
「大哥,」龐蔥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對孫兄這份真情,實讓小弟感動。大哥放心,孫兄既是大哥義兄,也就是小弟義兄。大哥儘管去忙大事,這點小事自有小弟照管。一年多來,小弟不難看出,孫兄不在乎吃穿,不在乎門庭,只在乎自在開心。在大街上,孫兄能得自在,能得開心,總比關在院子裡好。再說,」頓了一頓,壓低聲音,「他在院裡,有礙寧靜不說,有時還會驚擾夫人,弄得後花園裡就像鬧鬼一樣,誰也不敢去。」
龐涓再次點頭:「蔥弟所言也是。孫兄這件事兒,市井可有議論?」
「據小弟所知,大哥義救孫兄、不棄不離之事,早已傳遍列國,大梁更是人人皆知,家喻戶曉,無人不誇大哥尚情重義,是個好人。」
「唉,」龐涓又歎一聲,「他們有所不知,孫兄與大哥之間的情義,斷不在這層表皮。遙想當年,為救家父,孫兄與大哥出入虎穴,身陷囹圄,若不是白司徒搭救,差一點共同死於奸賊陳軫之手。」復歎一聲,「唉,蔥弟呀,大哥欠孫兄的,此生只怕難以償還了。」言訖,百感交集,落下淚來。
「大哥——」龐蔥也是動容。
正在此時,門人趕來稟報,說是三國特使蘇大人求見。
龐涓忽地起身,在廳中走了幾個來回,抬頭問道:「共來幾人?」
「回稟主公,只他一人。」
「哦?」龐涓眼珠兒連轉幾轉,對龐蔥道,「快,準備幾根荊條,再備一個搓板,放在客廳裡!」
話音落處,龐涓人已動身,急急趕至門口,果見蘇秦正垂手恭立。
龐涓加快腳步,邊走邊叫:「蘇兄——」
蘇秦迎上幾步,拱手揖道:「龐兄——」
龐涓走上前來,一把抓過蘇秦之手,用力握道:「在下不知蘇兄光臨,迎遲了,迎遲了!」
蘇秦笑道:「在下不請自來,冒昧相擾,還望龐兄寬諒。」
龐涓朝他肩上猛力一拍,嗔怪道:「蘇兄是在問罪在下呢!不瞞蘇兄,近來陛下出遊,殿下主政,朝中一應事務皆推於在下,在下忙得暈頭轉向,這不,剛從朝中回來,聽說蘇兄光臨,未及換下朝服,就迎出來了!」抖抖身上朝服。
蘇秦呵呵大笑幾聲,回敬一拳:「龐兄說到哪兒去了!在這城中,誰人不曉得龐兄是百忙之身,在下安敢責怪?只是……在下此來,人地兩生,思來想去,也只龐兄一個故友,在館驛裡下榻之後,屁股尚未坐熱,趕忙備車探訪,前來驚擾了。」
二人互相客套幾句,攜手走入府中,在客廳裡分賓主坐下。
龐蔥沏好茶水,拱手退出。
蘇秦品過一口茶,主動提起孫臏之事,換過面孔,不無沉重地悵然歎道:「唉,不瞞龐兄,方才在下見到孫兄了!」
龐涓裝作不知,驚異地問:「哦?」
蘇秦復歎一聲:「唉,孫兄之事在下早聽說了。在邯鄲之時,就有風傳孫兄犯下死罪,因龐兄搭救,方才逃過一命,不想他又禍不單行,成為瘋人。在下只是聽聞,原本不信,今日親眼得見實況,在下——」
蘇秦尚未講完,龐涓先自哽咽起來,泣不成聲:「蘇兄——」
蘇秦掃一眼龐涓,亦拿袖子抹淚。
「蘇兄,」龐涓緩過一口氣,緩緩說道,「孫兄之事,都怪在下,是在下對不起孫兄!」起身擺好搓板,抓過備好的一把荊條,遞予蘇秦,「蘇兄,在下有負先生叮囑,有負孫兄結義之情,有負鬼谷同窗之誼,罪該萬笞!今日先生不在,大師兄亦不在,只好由蘇兄代勞,替先生、大師兄主罰,為孫兄討個公道!」兩隻膝頭一軟,跪在搓板上,脫去朝服,露出後背,微微閉目,「蘇兄,行罰吧!龐涓若是叫出一聲,加罰十下!」
蘇秦看他一眼,「啪」地扔下荊條,緩緩起身,雙手扶起他,長歎一聲:「唉,龐兄,這這這……你……唉,你叫在下如何下手?」
龐涓掙開蘇秦,復跪下來,再次乞請:「蘇兄,你若不打,是害在下!不瞞蘇兄,孫兄逢此大劫,皆因在下。在下若是不請孫兄下山,不請他來大梁,孫兄就不會……唉,不說了,打吧!你不打,在下心中的塊壘不去,寢食難安哪!你打一下,在下心裡就減輕一分,打十下,減輕十分,打一萬下,在下……在下……」泣不成聲。
見龐涓如此情真意切,蘇秦儘管心如明鏡,也是被他感動了,輕歎一聲,再次扶起龐涓:「龐兄切莫自責!你如何對待孫兄,在下也早知道了。」故意頓一下,掃一眼龐涓,「在下走這一路,到處都在傳頌龐兄,頌揚龐兄忠義分明,重情仗義,可追古人。在下……在下聽了,既為孫兄難過,又為龐兄自豪。只是,孫兄是個誠實之人,如何犯下死罪,在下甚不明白,望龐兄告知。」
龐涓抹去淚水,在主位上坐下,唏噓再三,將孫臏如何犯下死罪、魏王如何震怒、孫臏如何受刑、如何發瘋及自己如何求情、如何救治、如何照料、如何放任孫臏住在街頭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
蘇秦聽完,似是肅然起敬,連連拱手道:「此前所聞,只是個大要,在下今日方知,孫兄之事竟有如此之多的曲折。龐兄將事做到這個份上,也算竭力了,於情於義,都令在下敬佩。」搖搖頭,復歎一聲,「唉,當初先生為孫兄易名之時,在下也曾納悶,今日看來,一切都是命定。」
龐涓依舊自責:「都怪在下,若是不寫那封信,孫兄就不會下山,就不會來到魏國,也就不會……唉,是在下害了孫兄哪!」
「龐兄,」蘇秦臉色一沉,望著龐涓道,「說起這事兒,我們兄弟真得合計合計。依方才龐兄所言,孫兄必是蒙冤。依龐兄之見,會是何人陷害孫兄?」
龐涓一擂几案:「在下若是查出此人,看不將他碎屍萬段!」
「方纔龐兄說,」蘇秦倒是不急不緩,「孫兄蒙冤之時,秦國使臣正在大梁,會不會——」略頓一下,「在下是說,此事會不會與秦人有關?」
龐涓打個激靈,猛拍腦門:「對對對,蘇兄所言極是,當時秦國使臣樗裡疾就在大梁,後來在下私下打探,聽宮中傳言,孫兄與那人有過一面之交,說是弈棋來著。你知道,陛下最恨的就是秦人,孫兄不知深淺,與那廝弈棋,犯下大忌!」
「單是弈棋不犯死罪。」蘇秦似在啟發龐涓,「在下在秦一年,甚知秦人。秦人奪占河西,謀得函谷,甚懼魏人報復,見龐兄、孫兄皆事魏國,秦人恐懼,或會想出下作手段,陷害孫兄。如果不出在下所料,那個劉清,還有那封書信,當是秦人所為。」
龐涓沉思有頃,漸漸現出怒容,震幾道:「蘇兄說得是!」頓了一時,更加認定此事,咬牙切齒,「狗娘養的!我早說這事兒蹊蹺,原在此處彎著!」朝蘇秦連連抱拳,「蘇兄,在下謝你了!自孫兄受害,在下一直在訪察此事,什麼都料到了,只是未往秦人身上想。狗娘養的秦人,霸我河西,奪我函谷,可作舊恨,陷害孫兄,當是新仇。舊恨新仇,在下……在下不雪此恥,誓不為人!」猛擊几案,震得咚咚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