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白夜行 > 第48節 >

第48節

「你那是怎麼了?」他問。
塗完口紅、正在整理化妝包的雪穗停下手上的動作。「什麼怎麼了?」
「你的左眼,為什麼戴著眼罩?」
雪穗緩緩轉過身來,像能劇面具一般面無表情。「因為昨晚那件事。」
「哪件事?」
「你不記得了?」
誠沒說話,努力想喚起昨晚的記憶。他和雪穗吵了幾句,然後多喝了一點酒。到此時他都還記得,但之後發生了什麼卻想不起來,只恍恍惚惚記得非常睏倦。但那之後他完全沒了印象,頭痛也讓他無法回想。
「我做了什麼?」誠問。
「昨天晚上我睡了之後,你突然掀開我的被子……」雪穗嚥了一口唾沫才繼續,「不知道吼了什麼,就動手打我。」
「什麼?」誠睜大了眼睛,「我沒有!」
「你吼著,就動手了。我的腦袋、我的臉……才會變成這樣。」
「我完全……沒印象了。」
「也難怪,你好像醉了。」雪穗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門口。
「等等,」誠叫住她,「我真的不記得了。」
「是嗎?我卻忘不了。」
「雪穗,」他試圖調整呼吸,腦中一片混亂,「如果我動了手,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雪穗站著俯視他片刻,說:「我下星期六回來。」說完便開門離去。
誠倒回床上,凝視著天花板,試著再度回憶。但他仍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9
千都留手上的平底玻璃酒杯裡,冰塊叮噹作響。她的眼睛下緣有些泛紅。「今天真的很開心,聊了這麼多,又吃了好吃的東西。」她像唱歌一般緩緩地左右晃動腦袋。
「我也開心極了,好久沒這麼痛快了。」誠一隻胳膊肘架在吧檯上,身體朝向她,「這都要感謝你,今天真的要謝謝你陪我。」這句話要是被別人聽見,不免令人臉紅,所幸服務員並不在旁邊。
他們在赤阪的某家酒店。在法國餐廳用餐後,兩人來到這裡。
「應該道謝的是我,總覺得這幾年來的鬱悶一下子全煙消雲散了。」
「你有什麼鬱悶的事?」
「當然嘍,人家也是有很多煩惱的。」說著,千都留喝了一口「新加坡司令」。
「我啊,」誠搖著裝了芝華士的玻璃杯說,「能遇見你真的很高興,甚至想感謝上天。」
這句話可以解釋為大膽的告白,千都留微笑著,微微垂下眼睛。
「有件事我要向你坦白。」
一聽他這麼說,千都留抬起頭來,眼睛有些濕潤。
「大約三年前,我結婚了。但事實上,在結婚典禮前一天,我作了一個重大決定,到某個地方去了一趟。」
千都留偏著頭,笑容從她臉上消失了。
「我要告訴你此事的經過。」
「好的。」
「但是,」他說,「要在我們兩人獨處的地方。」
她似乎吃了一驚,睜大了眼睛。誠把右手伸到她面前攤開,手心裡是一把酒店的房門鑰匙。
千都留低著頭,默不作聲。誠十分明白她心中正激烈鬥爭。
「我剛才說的某個地方,」他說,「就是公園美景,那天晚上你預訂的那家酒店。」
她再度抬起頭來,這次,她的眼圈紅了。
「去房間吧。」
千都留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前往酒店的路上,誠告訴自己,這樣才對。自己以前走錯了路,現在,他總算找到了正確的路標。
他停在房門前,把鑰匙插進鎖孔。
10
委託人叫高宮雪穗,是個臉蛋漂亮得足以做女明星的少婦,然而她的表情卻和其他人一樣黯淡。
「這麼說,是您先生要求您和他離婚了?」
「是的。」
「理由他卻不肯明說,是嗎?只說沒法再和你在一起了?」
「是的。」
「您心裡有沒有懷疑什麼?」
委託人聞言先是顯得有些猶豫,然後才說:「他好像喜歡上了別的女人。這個是我請人調查的。」
她從香奈兒包裡拿出幾張照片,上面清楚地拍到一對男女在各種不同地方的約會。男方是頭髮三七分、一臉勤懇老實相的上班族,女方是短髮的年輕姑娘,兩人看上去顯然沉醉在無比的幸福中。
「您曾經問過您先生這位小姐是誰嗎?」
「還沒有,我想先跟您談完再決定。」
「明白了。您有分手的意願嗎?」
「有。我想我們已經無法挽回,以前我就這麼想了。」
「發生了什麼事情,讓您有了這種想法?」
「我想應該是他和這位小姐交往後才開始的,他有時候會動粗……不過只是喝醉的時候。」
「真是太過分了。有人知道此事嗎?我是說,誰能夠作證?」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不過,有一次剛好我們店裡的小姐來我家裡過夜。我想她應該記得。」
「我明白了。」女律師一邊記錄談話內容,一邊想,有了證人,要對方就範就太容易了。那種乍看之下像好好先生,卻回家欺凌老婆的紙老虎,是她最厭惡的人。
「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會這樣對我。他以前明明那麼溫柔……」高宮雪穗用雪白的雙手掩住嘴,開始啜泣。
第十章
1
進了停車場,今枝直巳便皺起眉頭,幾十個停車位幾乎全滿。「泡沫經濟不是已經破滅了嗎?」他嘀咕道。
今枝在最裡邊的車位上停好愛車本田序曲,從車廂裡拉出高爾夫球袋。袋上薄薄的一層灰塵是在房間角落放了兩年的結果。他在公司前輩的建議下學打高爾夫球,有一段時間相當熱衷,但獨立開業後一個人工作,球桿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球袋。並不是因為工作忙碌,而是沒有機會上場。他深深感到,高爾夫球這種運動,實在不適合獨來獨往的人。
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正門令人聯想到平價的商務酒店。走進大門,今枝再度感到不耐煩,大廳裡排隊等候的玩家無聊地看著電視,共有將近十人。
雖然很想改天再來,但凡是假日,狀況應該都是如此。他無奈地走向前台排隊登記。
之後,今枝在沙發上坐下,茫然地望著電視。正在轉播相撲,是大相撲的夏場所。時間還早,畫面出現了「十兩」力士的對戰。最近相撲越來越受歡迎,「十兩」和「幕內」較低級別的比賽也越發得到關注,想必是受到若貴兄弟、貴鬥力、舞之海等新星崛起的影響。尤其是貴花田在三月場所成為史上最年輕的「三賞力士」,隨即在夏場所首日便打敗千代富士,成為史上最年輕的「金星」。兩天後,千代富士又敗給貴鬥力,從而宣告引退。
今枝看著電視,心想時代的確不停地改變。媒體連日報道泡沫經濟已經破滅。那些靠股票和地產身價暴漲的人,看到夢想如泡沫般消逝,必寢食難安。這個國家也許會因此沉澱一點,今枝如此期待。花五十億元買一幅梵。高的畫,便是社會陷入瘋狂的明證。
只是,環視大廳,今枝認為年輕女子的奢華作風仍未改變。不久之前,高爾夫球還是男人的遊戲,而且是具有某種地位的成年男子的娛樂。然而最近,高爾夫球場似乎已被年輕姑娘攻佔。事實上,排隊等候的玩家有一半是女性。
只不過,我也是因為這樣,才把閒置已久的球桿又翻了出來——他暗自發笑。四天前接到學生時代的朋友來電,說與兩位公關小姐相約打高爾夫球,問他要不要一同前往。聽朋友的說法,應是原本同行的男子無法前去。
想到許久不曾進行像樣的運動,他便答應了。不過聽到有年輕女子同行,讓他有所期待也是事實。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好久沒握球桿了,他想到這裡有練習場,便過來練習。實際上場是兩周後的事,他希望在那之前找回以往的球感,至少不要在球場上出醜。
可能是來的時間還不錯,等了三十分鐘左右,廣播便呼叫他的名字。在前台接過打擊席位的號碼牌和出球用的代幣,他走進練習場。
他分到的打擊席位在一樓右側。在附近的發球機投入代幣,先拿了兩盒球。
稍作熱身後,他在打擊席上就位。因為荒疏許久,他決定從過去拿手的七號鐵桿開始,且不全力揮桿,先練習擊球。
最初還有些生澀,但感覺慢慢回來了。打完二十球左右,他便能用力揮桿,重心移動也很順暢,甚至掌握到以球桿面的「甜蜜點」擊球的要領。據他目測,鐵桿應該打出了一百五六十碼遠。他很高興,覺得疏於練習也沒什麼,還算挺能打。他熱衷高爾夫球時,曾請認識的專業教練指導過。
換成五號鐵桿打了幾球後,今枝感覺到斜後方有一道目光。在他前一個打擊席打球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不過那人似乎從剛才就一直在看今枝打球。感覺雖然不至於不舒服,但在別人注視下打自然有些彆扭。
今枝邊換球桿邊偷瞄男子。那人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三十歲。
咦?今枝微偏著頭,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再偷偷看幾眼,果然沒錯,有印象,他們一定在哪裡見過。但是,就男子的模樣看來,他似乎不認得今枝。
尚未回想起來,今枝便練習起三號鐵桿。不久,前面的男子開始打了,球技相當高明,姿勢也很瀟灑。他用的雖然是一號木桿,但打出的球仍直撲二百碼外的網。
男子的臉稍微偏右,露出頸後並排的兩顆痣。今枝差點失聲驚呼——他突然想起了。
高宮誠!
啊,對,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在這裡遇到高宮完全不是偶然。想練習高爾夫球時立刻想起這家練習場,是因為三年前那件案子,他就是在那時認識了高宮。
難怪高宮不認得他,這是理所當然的。
不知道事情後來怎麼樣了?今枝想。他現在仍和那女子來往嗎?
三號鐵桿怎麼打都打不好,今枝決定稍事休息,在自動售貨機買了可樂,坐下來看高宮打球。高宮正在練習劈球,看來目標是五十碼之前的那面旗子。輕揮桿打出去的球輕輕上拋,落在旗子旁邊。真是好身手。
或許是感覺到有人在看,高宮回過頭來。今枝轉過視線,把罐裝可樂送到嘴邊。
高宮走近今枝:「那是勃朗寧吧?」
今枝咦了一聲,抬起頭來。
「那根鐵桿,是不是勃朗寧的?」高宮指著今枝的球袋說。
「哦……」今枝看向刻在桿頭的商標,「好像是,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他在隨意逛一家高爾夫球店一時衝動購物的結果,店主推薦了這支球桿。店主在長篇大論地說明球桿的優點後,還說「最適合像你這種體格稍瘦的人」。但今枝決定購買並不是因為相信店主的說法,而是喜歡這個製造商名稱。他有一段時間對槍支相當著迷。
「可以借看一下嗎?」高宮問。
「請。」今枝說。
高宮抽出五號鐵桿。「我有個朋友球技突飛猛進,用的就是這個牌子。」
「哦,不過應該是你朋友球技好吧。」
「可他是換了鐵桿後突然變好的,所以我想或許應該找一支適合自己的球桿。」
「哦。不過,你已經很厲害了。」
「哪裡,當真上場就不行了。」說著,高宮擺好姿勢,輕輕揮了揮,「嗯,握把細了點……」
「要不要打打看?」
「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