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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節

成田得意地笑了。「這就叫開發競爭。」
「是嗎?」
看著依舊一臉不服氣的山野,誠苦笑,因為他也聽過同一個故事。
2
當天,誠在晚上八點剛過回到位於成城的公寓,由於調查專家系統一事,不得不加班。但是打開自家大門時,他卻後悔了,早知道就在公司待久一點,因為家中仍一片黑暗。
玄關、走廊、客廳,他一一打開燈。雖然已入四月,但即使穿了拖鞋,一股寒氣仍從一整天都沒有暖氣的地板透上來。
誠脫掉上衣,坐在沙發上,鬆開領帶,拿起桌上的遙控器,打開電視。幾秒鐘後,三十二英吋的大畫面中出現了撞毀的火車車廂。這畫面他已看過多次,是上個月發生於中國上海近郊的火車相撞事故,電視節目正播出車禍的後續報道。私立高知學藝高中修業旅行團一行一百九十三名師生搭上了這列出事的火車,一名領隊老師與二十六名學生喪生。
日本與中國就遇難者賠償問題持續進行談判,但遲遲無法達成一致,播報員說著類似的話。
誠想看棒球賽轉播,切換頻道,隨即想起今天是星期一,便關掉電視,他立刻感到屋裡比打開電視前更冷清了。看看牆上的時鐘,那是他們收到的結婚賀禮,點綴著鮮花圖案的底盤上,指針指向八點二十分。
誠站起來,一邊解開襯衫的紐扣,一邊探頭看廚房。廚房收拾得一塵不染。水槽裡沒有待洗的餐具,整列拿取極為方便的各式烹飪用具有如全新般閃閃發光。
但是,這時候他想知道的,並不是廚房的清潔是否徹底,而是今天晚餐妻子到底有何打算。他想知道,她是在出門前便已作好晚餐的準備,還是想回家後再行處理。照廚房的樣子看來,屬於後者。
他又看了一下時鐘,長針移動了兩小格。
他從客廳的櫃子抽屜中拿出圓珠筆,在牆上月曆當天這一格畫上大大的×,這是他先到家的記號。他從本月開始記錄,但並未告訴妻子記號的意義。他打定主意找機會告訴她,儘管自知這種行為並不光明正大,但他認為,有必要以某種形式客觀地記錄目前的狀況。
本月才過了一半,×記號便已超過十個。
果然不該答應讓她去工作,這不知道是誠第幾次後悔了。同時,他又對自己懷有這種想法感到自我厭惡,認為自己是個氣量狹小的男人。
和雪穗結婚已經兩年半了。
正如他所料,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不管做什麼都乾淨利落,結果無可挑剔。尤其是高超廚藝令他感動不已,無論是法國菜、意大利菜還是和式料理,她的每一道菜都足以媲美專業廚師。
「我很不想承認,可你的確是本世紀最幸運的男人。娶到那麼漂亮的老婆就該偷笑了,她竟然還燒得一手好菜!一想到我跟你活在同一個世界上,實在很難不嫌棄自己。」說這番話的是婚後在家裡招待的一群朋友之一。其他人也頗有同感,講了一大堆酸溜溜的話。
當然,誠也誇獎了她的手藝。新婚時,他幾乎每天都讚美她。
「媽媽以前經常帶我去別人口中的一流餐廳,她說,年輕時沒有嘗過美味,就不能培養真正的味覺。還說,有些人到一些價格昂貴卻一點都不好吃的店還沾沾自喜,就是小時候沒有吃過美味的證明。因為媽媽有這種想法,我對自己的舌頭還算自信。不過,能讓你吃得開心,我真的好高興。」對於誠的讚美,雪穗開心地回答。略帶嬌羞的模樣讓他生起一股想永遠緊抱住她的衝動。
然而,餐餐都得以享用她做的佳餚的生活,才兩個月便宣告結束。原因是她的這一句話:「親愛的,我可以買股票嗎?」
「啊?」
那時,誠無法意會「股票」這兩個字,是因為這與雪穗的日常生活距離太遙遠了。
當他明白後,疑惑甚於驚訝:「你懂股票?」
「懂,我研究過了。」
「研究?」
雪穗從書架上拿出幾本書,都是買賣股票的入門書或相關書籍。誠平常不太看書,完全沒注意到客廳的仿古書架上擺著這些書。「你怎麼會想到要買股票?」誠改變問題的方向。
「因為光是在家裡做家事,有很多空閒時間呀。而且,現在股票行情很好,以後還會更好,比放在銀行裡生利息好得多。」
「可是,也可能會賠啊。」
「沒辦法,這是一種賭注嘛。」雪穗爽朗地笑了。
這句「這是一種賭注嘛」,讓誠第一次對雪穗產生反感,他生出遭到背叛的感覺。
她接下來的話更加強了這種感覺。「你放心,我有信心,絕對不會賠。再說,我只用我的錢。」
「你的錢?」
「我自己也有點積蓄。」
「有歸有……」
「我的錢」這種想法讓他心生排斥。既然是夫妻,還用得著分誰的錢嗎?
「還是不行?」雪穗抬眼望著丈夫,看誠沒有說話,便輕輕歎了口氣,「也是,畢竟不行。我連家庭主婦都還不夠格,沒資格分心管別的事。對不起,我不會再說了。」她開始垂頭喪氣地收拾那幾本書。
看著雪穗苗條的背影,誠不由得認為自己真是心胸狹窄,她至今從未提過任何無理要求。「我有條件,」他朝著雪穗的背影說,「不許太過投入,絕對不能借錢。這些你都能答應嗎?」
雪穗回過頭來,眼睛裡閃耀著光彩。「可以嗎?」
「我說的條件你都能做到?」
「一定做到,謝謝!」雪穗抱住他的脖子。
然而,誠雙手環著她的纖腰,心裡卻生出不好的預感。
就結果而言,雪穗確實遵守了他開出來的條件。她通過股票順利地增加資產。她最初投入多少資金、進行何種程度的買賣,誠一無所知。但聽她與證券公司的電話對答,她動用的金額已超過一千萬。
她的生活從此改以股票為中心。由於必須隨時掌握行情,她一天到證券公司報到兩次。因擔心漏接股票經紀人的來電,她極少外出,即使迫不得已時出門,也每隔一小時便打電話。報紙最少看六份,其中兩份是經濟報與工業報。
「你最好節制一點!」一天,雪穗掛掉證券公司打來的電話後,誠忍無可忍。電話從早上就響個不停,誠平常在公司,並不在意,但那天是公司的創立紀念日,他放假在家。「難得的休假都毀了。為了買賣股票,夫妻倆連出個門都不行!為了股票,搞得生活都沒辦法好好過,乾脆別再玩了!」
誠對雪穗粗聲粗氣,連戀愛期間算在內,這還是第一次。那時,他們結婚八個月。
不知是因吃驚還是受到驚嚇,雪穗茫然佇立。看到她慘白的臉蛋,誠立刻感到心疼。
但是,還沒等他開口道歉,她便低聲說:「對不起。我一點都沒有忽視你的意思,請一定要相信我。可是,因為股票有一點成績,我好像有些得意忘形了。對不起,我沒有盡好妻子的本分。」
「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明白。」說完,雪穗拿起電話,打到方纔的證券公司,當即交代把所有的股票脫手。
掛掉電話,她轉身面對誠:「只有信託基金沒辦法立刻解約。這樣,能不能原諒我……」
「你真不後悔?」
「不會,這樣才能斷得一千二淨。一想到給你帶來那麼多不愉快,我就覺得好難過……」雪穗跪坐在地毯上,低著頭,雙肩微微顫抖,眼淚一滴滴掉落在手背上。
「別再提這件事了。」誠把手放到她肩上。
從第二天起,與股票有關的資料完全從家裡消失,雪穗也絕口不提股票。
但是,她顯然失去了活力,又閒得發慌。不出門就懶得化妝,連美容院都很少去。「我好像變成醜八怪了。」有時候她會看著鏡子,無力地笑著說。誠建議她去學點東西,但她似乎提不起興趣。誠猜想,可能是因為從小就學習茶道、插花和英語會話,造成這種反彈。他也知道,生個孩子是最好的解決之道,因為養兒育女一定會佔據雪穗所有的空閒時間。可是他們沒有小孩。兩人只在新婚後半年內採取了避孕措施,但雪穗全無懷孕跡象。
誠的母親賴子也認為養兒育女要趁早,對兒媳完全沒有懷孕跡象感到不滿。一有機會她就會對誠暗示,既然沒有避孕卻生不出小孩,最好去醫院檢查一番。
其實他也想去醫院檢查,事實上他曾向雪穗提議過。但是,她少見地堅決反對。問及原因,她紅著眼眶說:「因為可能是那時候的手術讓我不能懷了,如果是那樣,我一定會傷心得活不下去。」手術指先前的墮胎。
「所以徹底檢查不好嗎?也許治療後就會好了。」
即使誠這麼說,她仍然搖頭。「不孕是很難治療的,我才不想去檢查不能懷孕的原因。況且,沒有小孩不也很好嗎?還是你不想跟一個不能生小孩的女人在一起?」
「什麼話!有沒有小孩都沒關係。好吧,我不再提這件事了。」
誠知道,責備一個無法懷孕的女人是件多麼殘酷的事。事實上,從他們這番對話後,他幾乎再沒提過孩子的事,對母親也用謊言搪塞,說他們到醫院接受了檢查,雙方都沒有問題。
只是,有時雪穗會自言自語般喃喃道:「我為什麼不能懷孕呢?」緊接著,她必定又說:「那時候是不是不該打掉呢……」
誠只能默默聆聽。
3
玄關傳來開鎖的聲音,躺在沙發上發呆的誠爬起來。牆上的時鐘指著九點整。
走廊傳來腳步,門猛然打開。「對不起,我回來晚了。」身穿苔綠色套裝的雪穗進來,兩手都拿著東西。右手是兩個紙袋,左手是兩個超市購物袋,肩上還掛著黑色的側背包。
「你餓了吧?我馬上做飯。」她把購物袋放在廚房地板上,走進臥室。她經過的地方留下甜甜的香水味。幾分鐘後從房間出來的她已換上家居服,手裡拿著圍裙,邊往身上系邊走進廚房。
「我買了現成的回來,不用等太久,而且還有罐頭湯。」略帶喘息的說話聲從廚房裡傳來。
誠本來正在看報,聽到這些,不由得心頭火起。究竟是哪裡惹惱了他,他自己也說不上來。真要理論,應該是她活力十足的聲音。
誠放下報紙,站起來,走向有收拾聲音的廚房。「你要讓我吃買來的?」
「你說什麼?」雪穗大聲說,抽油煙機的聲音讓她聽不清楚,這讓他更加暴躁。她正準備在煤氣爐上燒水,不解地偏著頭看廚房門口的他。
「你讓我等了這麼久,終歸還是要讓我吃偷工減料的東西!」
她的嘴巴張成O形,接著,她關掉抽油煙機。空氣立刻停止流動,整棟房子靜了下來。「對不起,你不高興?」
「如果只是偶爾,我也沒話說。」誠說,「但最近根本就是每天如是,你每天都晚歸,端出現成的菜,一直都是這樣!」
「對不起,可是,我怕讓你等太久……」
「我是等了很久,都不想再等了。我還想乾脆吃泡麵算了,久等吃買來的,跟吃泡麵有什麼兩樣?」
「對不起。我……雖然不成理由,可是最近真的很忙……給你添麻煩,我真的很抱歉。」
「生意興隆,真得恭喜啊。」誠知道自己的嘴角難看地歪向一邊。
「別這麼說。對不起,以後我會注意的。」雪穗雙手放在圍裙上,低頭道歉。
「這句話我聽過好多遍了。」誠雙手插進口袋,丟下這句話。
雪穗只是低著頭,沒做聲,大概是因為無可反駁。然而,最近每當遇到這種場面,誠都會突然產生一種感覺,懷疑她是不是以為只要像這樣低著頭,等到風暴過去就算了。
「你的生意還是不要做了,」誠說,「我看,還是沒法兼顧家裡。你也很辛苦。」
雪穗什麼都沒說,避免為此事爭吵。未幾,她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雙手抓起圍裙的下擺蒙住眼睛,嗚咽聲從她手底傳出。「對不起。」她又說了一次,「我真沒用,真的好沒用,只會給你添麻煩……你讓我做我喜歡做的事,我卻完全無法報答。我真沒用,我真是個沒用的人。誠,也許你不該和我結婚。」淚水讓話語斷斷續續,還不時夾雜著抽噎。
聽到她這一連串反省的話語,誠無法再責備她,反而覺得自己為了一點小事而大發雷霆,心眼未免太小了。「別哭了。」他就此收兵。既然雪穗一句反駁的話都沒有,要吵也吵不起來。
誠回到沙發上,攤開報紙。雪穗卻來問他:「那……」
「千嗎?」他回頭問。
「晚餐……怎麼辦?要做也沒有食材。」
「啊……」誠感到全身懶洋洋的,倦怠不堪,「今晚就算了,吃你買回來的就成。」
「可以嗎?」
「不然也沒辦法。」
「對不起,我馬上準備。」雪穗回到廚房。
聽著抽油煙機再度運轉的聲音,誠仍有種無法釋懷的感覺。
「我可以去工作嗎?」再有一個月便要迎來結婚一週年的那一天,雪穗提出了這個問題。由於毫無準備,誠愣住了。
雪穗的說法是她在服裝界的朋友要獨立開店,問她要不要一起經營。她們打算開設進口服飾店。誠問她想不想做,她說想試試。
自從不再碰股票,她那雙黯淡無神的眼睛首次閃閃發光。看到她這樣,誠說不出反對的話。誠只說別太勉強自己,便答應了她。雪穗十指在胸前交握,以無語表達她的喜悅。
她們的店面在南青山,誠去過好幾次。店裡全面玻璃帷幕,感覺華麗明亮,路過時便可看到店裡琳琅滿目的進口女裝和飾品。後來才知,店面的裝潢費用全由雪穗出資。
雪穗的合作夥伴叫田村紀子,臉孔和身體都圓滾滾的,有一股平民氣質。正如外表給人的印象,那是個吃苦耐勞的人。照誠的觀察,她們的工作似乎這樣分工:雪穗負責招呼客人,取貨、算賬則是田村紀子的工作。
這家店完全採取預約制,也就是顧客預約好來店日期。這樣,她們便能依照客人的尺寸與喜好備妥商品。這種做法可以節省無謂的商品陳列空間,可說效率甚高。這種經營方式的成敗全看她們的人脈如何,但開張以來,客人似乎沒有斷過。
雪穗會不會因為熱衷經營服飾店,便忽略了家事,誠多少有點擔心,但那時還沒有這種現象。雪穗多半也怕誠這麼想,開店後,她做起家事比以前更賣力,不但做飯不會敷衍了事,也不會比誠晚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