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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章家仙10

    老頭看那五個破舊靈屋的眼神頗為淒涼,且帶著深深的歉意。只是一眼瞥過,他的眼眶裡就盈滿了淚水。
    姥爹頓時渾身一顫。知道這五個破舊靈屋是幹什麼用的了,也知道它們為什麼比其他的靈屋要破舊許多了。
    在解放之前,世道混亂,人命如草芥,加上重男輕女的思想特別重,有些殘酷的父母生了女兒便立即在床底的尿盆裡溺死,非得生出傳宗接代繼承香火的男孩子才作罷。
    這些荒誕的事情,在現在聽來確實荒誕,但在那個時代確實是真真實實發生的事情。
    姥爹看那老頭年紀。不可能是在解放後有孩子。再揣摩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已經非常確定那五個破舊靈屋是做給他五個女兒的。靈屋之所以這麼破舊,是因為這幾個靈屋是很久以前做成的。而其他靈屋則是他近期做了準備賣給其他亡人親屬的。呆扔記號。
    姥爹長歎了一口氣,說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只要現在……」姥爹想起剛才在瞎子坳看到的一幕,知道這老頭是因為對於過去的愧疚而去關照那些小鬼的。他的五個女兒,最後應該都變成了類似的小鬼,由於怨氣太重而逗留人間。他應該是把那些小鬼當做自己的孩子了。但姥爹將後面的話嚥了回去,如果將這些都說出來,那麼剛才在瞎子坳偷看的事情也就暴露了。
    老頭見姥爹理解他。頓時露出感激的表情來。
    姥爹說道:「只是……一兩個那還罷了,為何一連五個女兒你還不甘心呢?」
    老頭痛苦地搖搖頭,說道:「不提那還算了,一提起來我又心疼得厲害!」
    姥爹問道:「看來還有其他緣由?可不可以說給我聽聽?」
    老頭走到那五個破舊靈屋前,猶豫了片刻,說道:「本來這些事情我不願意再多提一次,打算帶著進入棺材的。但你是明眼人,一下就看到我過去做了什麼。那我無須隱瞞了,說出來也好受很多。」
    「是的。有些事情憋在心裡不好。說出來會舒服一點。」姥爹的腦海裡還閃現那個消失了的紙人身影。其實姥爹對那個消失了的紙人更感興趣。畢竟這老頭的經歷雖然令人咋舌,但並不稀奇少見。
    五六分鐘之後,姥爹這個觀點將被徹底逆轉。
    老頭說:「你說得對。一兩個女兒那還罷了,雖然當時自己一心想要男孩,但女兒也是親生骨肉,再狠心的父母,也不忍心這麼做。」
    姥爹又瞥了一眼紙人消失了的地方,很難將心思集中到老頭身上來。
    「我開始也是這樣,我妻子生了三個女兒。第四個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坐在門口等接生婆報信。當聽到屋裡傳來孩子的哭聲時,我的腿都軟了。我能聽出來,那是女孩哭泣的聲音。我跟你說過,要不是你父親當年路過我們村的時候接濟了糧食,我們一家都已經餓死了。但我們家一直沒有好過,依舊常常揭不開鍋。三個女兒已經很難養了,再有第四個,又還是女兒,我實在養不起。」
    姥爹的注意力轉移回來不少。老頭說的這段經歷,姥爹有些印象,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其實在我妻子懷上第四個孩子的時候,我那奄奄一息時日不多的老父親就偷偷跟我說了。我老父親說啊,如果你媳婦生下來的第四個孩子還是女兒的話,你就把她溺死在尿盆裡吧,就說生下來就是壞的。別人知道也沒有事,別人也是這麼幹的。我聽老父親這麼說,頓時哭得不行。我知道我老父親的心思啊,我母親生下我之前,我老父親就溺死了我好幾個姐姐。不然的話,我即使生下來,也沒有吃的。我是家裡的獨苗,他不希望我們家的香火就這樣斷了。」
    姥爹盯著老頭,一聲不吭。他感覺屋裡越來越暗,越來越暗,空氣變得壓抑。
    「不過在我第四個孩子出生之前,他就去世了。如果他當時還在世的話,我這第四個孩子一出生就會溺死在尿盆裡。如果我當時不是腿軟了,我也會按照父親說的溺死她。一時之間沒狠下心,後面狠下心就很難。我咬牙把她養了下來。」
    「你養了她多久?」姥爹急切地問道。
    老頭牙疼一般地咬了咬嘴唇,說道:「十年。」
    姥爹心中一驚。
    「都怪我受了別人的蠱惑!我碰到了一個算命先生,那個算命先生說我命裡是該有個兒子的,只是被前面這個女兒佔了位置。」老頭說道。
    姥爹渾身篩糠一般地抖動,已經說不出話來。
    「我……我就讓我第四個女兒落水溺死了……我那時候很痛苦,心想還不如在她剛出生的時候把她溺死在尿盆裡……」老頭對著靈屋,已經老淚縱橫。「後來……後來我妻子生了第五個孩子。」
    姥爹轉頭去看那老頭。
    老頭痛苦地搖頭說道:「第五個孩子依然是女兒……」
    姥爹感覺一陣涼氣從腳底下躥了起來,將他半身變得冰涼。屋裡更加昏暗,黑暗似乎要將屋裡的一切吞噬。
    「我妻子知道第四個孩子是我害死的,落水溺亡只是假象。她那時候哭得死去活來,但也懷抱一線希望,希望生下一個男孩來。她說,這樣的話,她入土之後好見我的老父親和列祖列宗。可是生下第五個女兒之後,她就瘋了。她抱著第五個女兒到處跑到處喊,像發了狂的牛,像受了驚的馬。白天晚上都不回家,要我去找回來。她走路不看路,見山爬山,見水渡水。我怎麼攔都攔不住。後來她抱著女兒落在糞坑裡,過了好幾天才被發現。這事還沒完,好像霉運已經纏上我們家了,原來好好的大女兒二女兒三女兒突然開始生病,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我。有時候我就想啊,這五個女兒是不是像糖葫蘆一樣串在一根竹棍上的?來的時候都來了,走的時候都走了?」
    姥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但嗓子似乎變得異常艱澀,要費很大的力氣才能說出話來。姥爹乾嚥了一口,費力的問道:「請問,你第四個女兒的名字叫什麼?」姥爹以前聽到這段往事的時候,並沒有聽到具體的名字。
    老頭嘴唇顫抖地說道:「她的名字……叫做小米……」
    「小……小米?」
    老頭點頭道:「是的。我給她取這個名字,意思是家里餘糧不足,能用小米來養活她已經算不容易了。」
    小米每一世的名字都有不同的含義,可最後竟然殊途同歸,都歸結到了這「小米」兩個字上!
    姥爹心想,難道這老頭知道瞎子坳的小米是他女兒轉世之後的魂魄?因此,他才提著一籃子吃的東西去那裡?
    姥爹想想,又覺得不像是這樣的。老頭子面對那些小鬼的時候,情緒頗為舒緩。他只要提到那些往事就會激動不已,又如何坦然面對女兒轉世之後的魂魄呢?他應該不知道真相,他只是將那些小鬼當做自己贖罪的對象,並不是針對小米去的。
    那麼,小米知道這個老頭子是她前世殺她的父親嗎?姥爹忍不住從小米的角度來看這個老頭。
    不會的。她雖然記得許多事情,但胎中之謎應該讓她忘記了前世父親的模樣。不然的話,以她對付他的脾氣,她絕對不會輕易放過這個老頭。就算她還有些模糊記憶,她也極可能認不出這個老頭。因為老頭已經不是當年那副模樣。
    姥爹不禁在心中感歎,這對親如骨肉卻又血海深仇的父女,居然在多年後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以這樣的方式相處。莫非這老頭是冥冥之中被安排來還債了?
    老頭抹了抹眼淚,繼續說道:「前不久我居然又遇到了一個名叫小米的……的人。」他的眼神有些閃爍,這是心虛的表現。他不敢將瞎子坳的事情說出來。
    姥爹明白他為什麼遮遮掩掩,但假裝驚訝道:「哦?這麼巧嗎?」
    「是啊。就是這麼巧。她讓我想起我那個苦命的四女兒。」老頭說道。
    「所有看起來很巧的事情,說不定都是預謀已久的安排。你以為它很難發生,是你的幸運或者不幸,其實它是你想躲都躲不掉的。」姥爹低聲道。
    老頭點頭道:「有道理。對女兒的虧欠,我現在就在它們身上彌補吧。雖然我知道我怎麼做其實都沒有用,但總歸心裡舒服一些。」顯然他沒有聽懂姥爹說這話的真正含義。
    姥爹盯著破舊的靈屋,很久沒有說話。
    老頭也安靜了下來,眼神恍惚。
    屋裡寂靜無聲。那些靈屋裡也寂靜無聲。那些紙人或苦著臉,或笑著臉,都靜靜的,似乎在等待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等待。
    一時間,這房屋似乎變成了紙屋,姥爹和老頭也站成了紙人。
    黑暗將靈屋和紙人吞噬,也將房屋和房裡的人吞噬。它們之間彷彿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