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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終結

維京人在格陵蘭的消失經常被形容為是一個謎。這是事實,但只能說是部分正確。因為我們需要將遠因(隱藏在格陵蘭維京社會導致其緩慢消亡的長期原因)與近因(搖搖欲墜的社會所經受的最後致命一擊,使族人全部死光)區分開來。雖然維京社會崩潰的近因還是一團迷霧,但遠因已經非常清楚,涵括了先前詳細討論過的五個因素:維京人對環境的影響、氣候變化、與友邦挪威的疏遠、與因紐特人的敵意加深,以及維京人保守的性格。

簡而言之,維京人大肆伐木、挖掘草皮、過度放牧,造成水土流失,嚴重破壞了自己賴以生存的環境資源。在維京人定居之初,以格陵蘭的自然資源建立起一個切實可行的歐洲農牧社會已經相當勉強;而且每年的乾草產量波動也很大。若遇上不好的年份,岌岌可危的環境資源足以影響社會的生存。其次,根據對格陵蘭冰芯研究的結果,維京人初抵格陵蘭時,氣候溫和(和目前的氣候相似),接著在14世紀遭受了幾次嚴寒的考驗,到了15世紀初期,格陵蘭的氣候進入寒冷的小冰河期,一直持續到19世紀。在那段時期,乾草產量更少,格陵蘭和挪威之間的海路也被冰山封鎖。第三,挪威與格陵蘭貿易衰減,並最後終止。由此,格陵蘭需要的鐵、木材和文化無法再輸入進來。海運不暢只是導致貿易終止的其中一個原因。此外,其他原因還有1349年到1350年,半數以上的挪威人死於黑死病。1397年,挪威、瑞典和丹麥結盟,同屬於丹麥國王管轄,然而國王視挪威為最窮的領地,對它漠不關心。再者,格陵蘭出口到歐洲的首要物品是大受歡迎的海象牙,然而,由於十字軍重新打開被阿拉伯人控制的地中海貿易路線,使得亞洲和東非的象牙得以再次輸入歐洲。到15世紀,無論是用海象牙還是象牙製成的雕刻品,不再成為歐洲人趨之若鶩的風尚。這些轉變不但損害了挪威本身的資源,也失去了派遣商船前往格陵蘭交易的動機。有許多國家都像格陵蘭維京人那樣,由於主要貿易夥伴遭遇不測,受到牽連,致使經濟(或生存問題)大受影響。如1973年,阿拉伯國家對美國等西方國家實行石油禁運;又如芒阿雷瓦島民濫伐森林,殃及皮特凱恩島和漢德森島。今日,在全球化的推動之下,這類例子肯定更多。最後,面對因紐特人的到來,維京人沒有能力或者不願意實行變革。這五個因素組合起來,成為格陵蘭維京社會消亡的遠因。

經過上述五個因素日積月累的作用,我們毫不驚奇地發現許多維京農場相繼變成廢墟,而非一下子全部崩潰。在東聚落瓦納弗非地區最大的農場裡,考古學家在一間大屋子的地板上發現一個25歲男性的頭骨,經放射性碳元素年代測定,大約是公元1275年。因此,我們可以推測整個瓦納弗非地區大概是在那個時候被遺棄,而該男性應該是那一地區最後一批居民之一,因為如果還有倖存者的話,他們應該會將他葬在土裡,而不是暴屍在外。考古學家在東聚落的克羅托克山谷地區進行年代測定,發現最後一個和維京人相關的年代大約是公元1300年,而西聚落的沙下農場則於公元1350年左右成為廢墟,被冰河流沙淹沒。

在維京人的兩個聚落當中,最先消失的是較小的西聚落。由於西聚落位置偏北,生長季短,地處格陵蘭發展畜牧業的邊緣地帶。因此,即使遇上好年份,乾草的產量也很少;萬一夏季特別寒冷或潮濕,就無法生長出足夠的乾草供牲畜過冬。西聚落另一大劣勢是只有一個峽灣出海口,如果這個出海口被充滿敵意的因紐特人堵住,維京人就無法到海岸捕獵海豹,致使暮春沒有食物果腹。

關於西聚落的衰敗,我們有兩方面的資料可以參考,即文獻和考古研究。文獻資料來自一個叫伊萬·巴德森的牧師,他由挪威柏爾根主教派駐到格陵蘭,擔任督察官和皇家稅官,負責匯報格陵蘭教會的情況。1362年,他回到挪威後,寫了一本叫《格陵蘭記》的書。由於原始手稿已經散失,我們只能通過後人的轉述來瞭解內容。該書大部分記載的是格陵蘭教會名錄及其所屬財產,對於西聚落的衰亡也有簡單地提及:「西聚落有一間大教堂叫做桑德斯教堂,以前曾設有主教座。如今斯克拉埃林人(=壞蛋,即因紐特人)佔據了整個西聚落……這些都是在加達農場駐守多年的督察官巴德森告訴我們的。他目睹了所有一切。巴德森和其他人被執法者派往西聚落驅逐斯克拉埃林人時,發現那裡已經空無一人,既沒有基督徒,也看不見異教徒。」

我很想把巴德森的屍骨搖醒,問他一些沒有詳述的內容。他是哪年哪月去西聚落的?在那裡可發現有儲存的乾草或奶酪?為什麼1000多個人會全部消失?有沒有任何打鬥的跡象?可看到房屋燒燬或是屍體?然而,巴德森什麼都無法告訴我們。

因此,我們不得不向考古學家們尋求答案。他們在西聚落幾個農場遺址的頂層挖掘出最後幾個維京人的遺物,其中有門、柱子、屋頂木頭、傢俱、碗和十字架等大型木製物。這實在非同尋常。由於木頭稀缺,住在斯堪的納維亞北部的維京人打算遷往其他農場時,必然會把舊農舍裡的木頭卸下來帶走,到新住地蓋房屋時再重新利用。就像原本居住在紐芬蘭蘭塞奧茲草原的維京人,在遷移他鄉時,幾乎把所有東西都帶走了,只剩下99枚斷釘子、一枚完整的鐵釘和一枚縫衣針。由此可見,西聚落的維京人不是在倉促之中逃離,就是還沒來得及將家什搬走便已身亡。

從考古遺址頂層發現的動物骨頭似乎在訴說一個悲慘的故事。這些骨頭中有小野鳥和兔子的腳骨。一般來說,維京人是不屑於去捕獵這些小東西的,除非瀕臨餓死的邊緣,才會飢不擇食。出土的動物骨頭裡還有春末才出生的小牛犢和小羊羔的骨頭,其中牛蹄骨的數量差不多等同於牛欄能容納的牛的數量,這表明所有的牛都被殺光吃掉。還有大型獵狗的一部分骨頭,骨頭上還有刀痕。維京人的房子裡一般不會有狗骨頭,因為他們和我們一樣,不願意吃家養的狗。維京人把獵狗殺死後,秋季就無法去捕獵馴鹿;把小牛、小羊殺死後,牲畜也就沒有了。最後的居民可能飢寒交迫到極點,因此根本就顧不上未來。在遺址下層挖掘出來的人類糞便中的腐蠅化石,屬於喜溫性;而上層挖掘出來的則是喜寒性,由此可見最後的居民已到彈盡糧絕的地步,不但沒有食物,也沒有燃料。

這些考古學的證據告訴我們,西聚落農場最後一批居民是在春天餓死和凍死的。也許是因為當時特別寒冷,遷徙的海豹沒有如期而至;或是峽灣被冰雪封住;也有可能是因紐特人不忘親朋好友曾被維京人刺過,因此欲報仇雪恨,就把峽灣出口堵住,不讓維京人捕獵海豹。如果夏季氣溫太低,也會使冬季牲畜的草秣沒有著落。最後維京人不得不把僅剩的牛也殺死充飢,甚至不放過腳蹄,還屠宰獵狗,捕殺小鳥和兔子。如果是這樣的話,有一點讓我們感到奇怪:為什麼考古學家們在坍廢的房屋裡沒有發現維京人的骨骸?我猜測可能是巴德森等一干人從東聚落來到西聚落時,為那些已經死去的同胞舉行了基督教式的葬禮,而巴德森沒有在書籍裡記錄這一情況;還有一個可能是後人在轉抄巴德森的手稿時,遺漏了這一段。

至於東聚落的末日,挪威國王的皇家貿易船最後一次格陵蘭之行發生在公元1368年,翌年這艘船便沉沒在海洋中。此後,根據文獻記載,一共只有4艘船曾到過格陵蘭(1381年、1382年、1385年和1406年),那4艘船都歸私人所有,船長們紛紛聲稱他們的目的地是冰島,由於被風吹離航道才會來到格陵蘭。之所以發出此論是因為挪威國王曾經下令,只有皇室才有資格和格陵蘭進行貿易,私人船隻不得造訪格陵蘭。然而,這4艘船都是在「無意中」來到格陵蘭,真可謂巧得讓人吃驚。船長們還說,他們在海上陷入迷霧,最終才會誤入格陵蘭。當然,這只是托詞。他們毫無疑問地知道,當時只有極少數的船隻前往格陵蘭,那裡肯定有大量的貨物在等待出口歐洲,而且挪威的進口品也能賣給格陵蘭人,從中獲取巨額利潤。公元1406年在格陵蘭登陸的挪威船的船長索斯汀·歐拉夫森肯定不會為他的航行失誤而悔恨不已,因為他在格陵蘭待了將近4年,直到1410年才返回挪威。

歐拉夫森船長把3條格陵蘭的新聞也帶回挪威。首先,是一個叫做科格裡姆的男人,由於利用巫術引誘一名叫斯丁娜的女人,因此在1407年被綁在火刑柱上燒死。這個斯丁娜是治安官雷文的女兒,同時也是索格裡姆·索瓦生的妻子。第二條新聞是斯丁娜後來發瘋致死。最後一條是關於歐拉夫森自己的,1408年9月14日,他和當地一個叫斯格麗德·比約斯多特的女孩在赫瓦勒塞教堂舉行婚禮,由布蘭德·霍多森、索德·喬大森、索比約·巴德森和喬·喬森做證婚人。他們的喜訊在婚禮三星期前就已放出,沒有人提出異議。像這些綁在火刑柱上殺死、發瘋或是結婚,都是中世紀歐洲的基督教社會很尋常的事情,字裡行間看不出當地有任何大動亂。這是關於格陵蘭維京人的最後的文字記錄。

我們目前還不知道東聚落具體消失於何年。在公元1400年到1420年間,北大西洋變得更加寒冷,暴風雨愈演愈烈,前往格陵蘭的航船也從此終止。考古學家從東聚落的賀喬爾夫斯內斯教堂墓地挖掘出一件女裝,經放射性碳元素年代測定法推斷大約是在公元1435年左右。這表明從最後一艘船在公元1410年離開格陵蘭以後,維京人又繼續存活了幾十年。但是話說回來,1435這個年份也未必可靠,因為放射性碳年代測定法可能有幾十年的誤差。此後,一直到公元1576年至1587年,我們確切地知道又有歐洲人登陸格陵蘭。英國探險家馬丁·法貝瑟和約翰·戴維斯在航海途中發現了格陵蘭島。上岸後,他們遇見了因紐特人,對因紐特人的技能大為佩服,於是跟他們進行貿易,並綁架了幾個因紐特人帶回英國展覽。公元1607年,一支由丹麥人和挪威人組成的探險隊,計劃前往維京人的東聚落,但由於被東聚落這一名字誤導,以為它位於格陵蘭東海岸,結果在那裡四處都找不到維京人的遺跡。從那時起,整個17世紀都不斷有丹麥人和挪威人前來探險,還有從荷蘭和英國來的捕鯨人停駐在格陵蘭,並綁架了更多的因紐特人回國。讓今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當時的歐洲人竟然以為因紐特人是金髮碧眼的維京人的後代,儘管這兩個族群無論是外貌還是語言都大不相同。

最後,挪威路德教會的傳教士漢茲·艾基德於公元1721年前往格陵蘭。他認為那些被綁架到歐洲的因紐特人原本是維京天主教徒,在宗教改革運動之前被歐洲人拋棄,因此淪為異教徒,但他們的內心必然對基督充滿渴望。因此艾基德希望能將他們轉變為路德教派。他先來到西聚落的峽灣,讓他感到吃驚的是當地只有因紐特人,根本沒有維京人。那些因紐特人還帶他去看維京人的遺址。艾基德也和早前的歐洲人一樣,認為東聚落就在格陵蘭的東海岸,結果一無所獲。公元1723年,因紐特人又帶他去看更多的維京遺址,其中包括位於格陵蘭西南部的赫瓦勒塞教堂,即我們現在知道的維京人的東聚落。這促使艾基德不得不相信維京社會已經消亡,於是他又開始去尋找維京社會崩潰的謎底。艾基德將因紐特人口述的一些關於他們和維京人關係的回憶片斷拼湊在一起,他認為格陵蘭維京人的滅絕也許和因紐特人相關。自那以後,無數的遊客和考古學家們都在試圖解開這個千古之謎。

讓我們先來確定謎語本身到底包括什麼。維京社會衰敗的遠因已經毫無疑問。而考古學家在西聚落遺址上層進行的考古研究也幫助我們解答了最後幾年導致維京社會崩潰的近因。但是我們對最後一年發生在東聚落的事件一無所知,因為對遺址上層的考古研究尚未完成。既然故事說到這裡,讓我來談一下我個人的推測。

東聚落的崩潰似乎是一下子爆發的,就像突然解體的蘇聯和西聚落。格陵蘭維京社會就像是一副小心翼翼維持平衡的紙牌,一切都基於教堂和首領的絕對權威。當挪威國王許諾的商船不再光顧格陵蘭時,居民們對上述兩種權威的尊敬也轟然瓦解。格陵蘭最後一任主教大約於公元1378年逝世,此後挪威再沒有派遣新的主教過來。但格陵蘭社會的合法性依賴於教堂的正常運作,牧師必須由主教授以聖職,否則的話,他就無法主持洗禮、婚禮和葬禮。如果最後一個由主教任命的牧師也去世了,那麼社會該如何繼續運作?同樣地,首領的權威基於他將已有的資源進行再分配,如果生活在窮農場的人們紛紛因飢餓致死,而首領卻還生活在富裕的農場,那麼一貧如洗的農民們怎麼可能繼續服從首領的統治直到最後一口氣。

與西聚落相比,東聚落的地理位置偏南,生產乾草的條件要好過西聚落,能養活的人口也相對較多(東聚落約能養活4000人,而西聚落只能養活1000人),因此覆亡的威脅也略小於西聚落。當然,逐年變冷的氣候不單影響到西聚落,東聚落也未能倖免於難,牲畜越來越少,餓死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可以想像,在東聚落,那些小型且畜牧條件差的農場必然最先覆亡。但是,擁有兩個牛捨,能容納160頭牛和無數綿羊的加達農場又發生了什麼呢?

我猜想在最後那段時期,加達農場就像是一艘擁擠的救生船。當東聚落裡的窮農場無法再生產乾草、牲畜全部死光或是被斬盡殺絕,走投無路的農民自然湧向巴拉塔利德、赫瓦勒塞和賀喬爾夫斯內斯等還有牲畜的好農場,最後連加達農場也難逃此劫。如果加達大教堂的神職人員和當地的首領能夠為教區的居民和信仰者提供保護的話,他們自然還是會受到尊敬。然而,飢餓和疾病打破了權威,一切就像是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斯所描繪的發生在2000多年前雅典瘟疫時的景象。饑民們紛紛湧向加達農場,為數不多的幾個首領和神職人員根本無法阻止他們將牛羊斬殺一光。如果加達農場能成功地抵禦外來的饑民,也許還能保住農場居民的生命。但是在那個最後的冬天,加達農場就像是一艘人滿為患的小救生船,還有很多人想擠上去。和西聚落消亡之前一樣,東聚落的居民把狗、剛出生的牛羊和牛蹄都拿來充飢。

我想發生在加達農場的這一幕肯定就像1992年洛杉磯的「羅德尼·金大暴亂」。4名警察殘忍地毆打一個可憐的人後,法庭卻判警察無罪,從而激起群憤,數千名來自貧民窟的居民到處在商店和富人區縱火劫掠。有限的警力只能在富人區四周拉上黃色隔離帶,以阻擋暴民入內。近年來,我們不斷地看到非法移民如潮水般湧向富裕國家這艘已擁擠不堪的救生船。就像加達農場的酋長和洛杉磯的黃色隔離帶,我們的邊防根本就無法擋住這股洪水。因此,我們不能輕視格陵蘭維京社會滅亡的原因,不能只把它看作是一個小型邊緣社會由於環境脆弱而覆亡的悲劇,認為它與我們大型社會無干。格陵蘭維京社會東聚落的規模要比西聚落大,但最後還是落入同樣的命運,只不過撐得稍微久一點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