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濫伐森林

維京人對格陵蘭環境的破壞至少表現在三個方面:毀壞天然植被、造成土壤侵蝕以及切割草皮。他們一到格陵蘭就開始焚燒樹林,開闢牧場。隨後由於木材和柴薪之需,又將剩餘的樹木也砍伐殆盡。牲畜的啃噬和踐踏,使得被砍伐的林木無法再生。冬季萬物休眠,植物在此時最為緊缺。

孢粉學家對格陵蘭湖底和沼澤沉積物進行碳元素年代測定後,分析得出了格陵蘭天然植被遭到破壞的程度。這些沉積物裡至少有五樣事物可顯現出生態環境的情況:葉子和花粉可辨識當時生長在該湖泊附近的植物種類;炭粒可證明這一帶曾被火焚燒過;被雨水或風衝入湖泊的表層土壤;以及被風雨衝入湖底沉積起來的沙子,它可用來做磁化率分析,以瞭解沉積物的磁性鐵礦含量。

通過湖底沉積物的研究,我們可以描繪出維京農場的植被史。上一次冰河期結束後,氣溫上升,花粉研究顯示樹木逐漸取代禾草和莎草。在接下來的8000年裡,植被變化不大,也鮮有砍伐森林和土壤侵蝕的痕跡,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維京人來到後才開始改觀。木炭層顯示維京人曾焚燒林地,以開闢牧場。隨著飼養牲畜活動日趨頻繁,禾草、莎草、野草和牧草花粉相應增加,而柳樹和樺樹的花粉則減少了。沉積物磁化率的上升顯示表層土壤由於失去植被的保護,因而受到風雨的侵蝕。最後,整個谷地的植被都遭到破壞,表土層下的砂土也被吹入湖中。15世紀格陵蘭的維京社會消亡後,自然景觀又恢復到原先鬱鬱蔥蔥的局面。然而在1924年,隨著統治格陵蘭島的丹麥政府再次將綿羊引進島內,致使500年前的悲劇又一次上演。

那又怎麼樣呢?環境問題懷疑論者可能會發出此問。這不過是柳樹的不幸遭遇,與人類何干?但維京人就是因為濫伐森林、土壤侵蝕和切割草皮才導致悲劇的發生。濫伐森林最直接的後果之一就是木材很快告缺,就像冰島和芒阿雷瓦島民曾面臨的困境。最後格陵蘭島只剩下低矮細幼的柳樹、樺樹和杜松用來打造家用器具。至於造房屋用的木樑和打造船隻、雪橇、木桶、牆板以及睡床等所需要的大型木材依賴於三個來源:自西伯利亞漂流到格陵蘭海岸的木頭、從挪威進口木材,或者駕船前往在文蘭勘探過程中發現的拉布拉多海岸(馬克蘭)砍伐樹木。由於木材奇缺,維京人往往將破舊的木製器具回收再利用。除了西聚落最後一批居民住宅外,維京人遺址內絕大多數房屋都沒有大塊的牆板和木製傢俱。西聚落有個著名的遺址叫「沙下農場」,由於埋在冰凍的河沙下,保存得相當完整,考古學家們發現木材大多集中在遺址上層而非下層。這是因為他們捨不得丟棄從舊房屋拆下來的木板。維京人甚至還用草皮來充當牆壁以解決木材短缺的問題,但這一對策卻又生出新的問題來。

林木用完還引發柴薪不足的危機。維京人與因紐特人不同,他們不懂得用鯨脂來取暖和照明。對維京人爐灶殘留物的分析顯明他們一直用柳樹和赤楊木作為柴薪。現代城裡人很難想得到對柴薪的另一大主要消耗來自畜牧業。牛奶生產出來以後難以貯存,很容易就變壞。雖然對人類來說營養豐富,對細菌而言也是如此。牛奶如果未經低溫殺菌和冷藏很容易就變壞。雖然我們現代人對此種處理習以為常,維京人同其他古代人一樣並不知道如何進行低溫殺菌和冷藏。所以他們需要用沸水頻繁沖洗用來貯存牛奶和奶酪的容器,如牛奶桶,一天要沖洗兩次。而在夏季山上農場擠奶更只能限於海拔1300英尺以下的地方,因為再往上就沒有柴薪(牧草還能繼續生長到海拔2500英尺左右的地方)。在冰島和挪威,當地的柴薪一旦耗盡,夏季山上農場就不得不被關閉。在格陵蘭島似乎也是如此。因為缺乏木材,維京人也會通過燃燒動物骨頭、糞肥和草皮等來取代柴薪。但這樣做也有弊端。骨頭和糞肥原本可用作肥料來提高幹草產量,而燃燒草皮更無異於摧毀牧場。

除了木材和柴薪不足這些問題外,濫伐森林的另一嚴重後果是導致鐵產量減少。斯堪的納維亞人大多數用沼鐵礦物煉鐵,如從含鐵量較低的沼鐵沉積物中提取金屬。格陵蘭、冰島和斯堪的納維亞半島都有沼鐵礦。克裡斯·凱勒和我在東聚落的加達農場看到過一個鐵紅色的沼澤。托馬斯·麥嘎爾和我在西聚落也看到過類似的沼澤。問題不在於是否能夠在格陵蘭找到沼鐵礦,而在於如何提煉。為了達到鑄鐵所需的高溫,提煉過程中需要燃燒大量的木炭,而木炭又是通過燃燒木材得來的。即便不通過這種方法煉鐵而直接從挪威進口鐵錠,鑄造鐵器時仍然需要木炭。哪怕就是時不時給工具上刀刃,修理和重鑄也都離不開木炭。

我們知道格陵蘭人不但擁有鐵製工具而且也鑄鐵。在許多大農場的舊址都可看到遺留下來的鐵匠鋪子和鐵礦渣,雖然我們不清楚鐵塊是否進口而來,或是直接從沼鐵礦中提煉。在格陵蘭維京人的遺址中還發現中世紀斯堪的納維亞社會常見的各種鐵器,如斧頭、鐮刀、刀子、羊毛剪、船上用的鉚釘、木工刨、用來鑽孔和用來開螺絲口的錐子。

這些遺址顯示出格陵蘭極度缺鐵,即便跟中世紀的斯堪的納維亞地區相比也是如此。舉個例子,無論是在英國或設得蘭群島的維京人舊址,還是在冰島和安斯梅多的遺址中都能找到比格陵蘭更多的鐵釘和鐵器。在安斯梅多的遺址中,經常能看到廢棄的鐵釘;在冰島這樣缺乏木材和鐵的地方,也還是能找到不少廢棄的鐵釘。格陵蘭極度缺鐵,科學家們只能在考古層最下層找到為數很少的幾枚鐵釘,再往上層找幾乎就看不到了。由此而見,鐵的寶貴程度已經到了難於捨棄的境地。在格陵蘭的遺址中,考古學家連一把劍或是頭盔都找不到,最終只發現了可能來自於同一件鎖子甲的零星碎片。鐵器被一用再用,磨了又磨,直到最後剩下一丁點。像我在克羅托克山谷遺址中看到的一把刀子,刀刃都快被磨光了還被套在大小完全不成比例的刀柄上。即便是小得如此可憐的刀,維京人還覺得有利用價值,磨了又磨繼續使用。

我們也可以從格陵蘭遺址出土的工具材料上看出鐵的明顯短缺。在歐洲其他地區本應該用鐵來製作的工具在格陵蘭卻被各種意想不到的材料所替代。如用木頭做的釘子和用馴鹿鹿角做的箭頭。據冰島編年史記載,公元1189年,一艘格陵蘭船隻偏離航道來到冰島,冰島人驚奇地發現這艘船居然沒有使用鐵釘,而是用鯨須捆緊的木釘來做材料。使用鯨骨武器作戰使得本應揮斧殺敵的維京人的形象不但大打折扣,更是一種奇恥大辱。

格陵蘭缺鐵的後果使得其經濟效率也受到了影響。僅有的幾把鐵製鐮刀、切割刀、羊毛剪刀使他們不得不使用骨頭或石頭來做工具材料的替代品。因此無論是收割牧草、宰殺牲畜或剪羊毛的時間都要更多。但對格陵蘭人來說缺鐵最為致命的後果則是失去了與因紐特人對抗的軍事優勢。在世界其他地區,歐洲殖民者和被殖民的土著之間發生過無數次戰役,歐洲人借助刀劍和盔甲,所向無不披靡。例如在1532年至1533年,西班牙與秘魯印加帝國一共發生過五次戰爭。其中西班牙派出的軍隊人數分別為169人、80人、30人、110人和40人,這些人卻殺死了成千上萬的印加人。而西班牙人除了有幾個受傷外,沒有一個死亡。這是因為西班牙人的利劍能輕而易舉地刺破印加人的棉衣,而印加人的石頭和木質武器卻奈何不了西班牙人的盔甲。在格陵蘭的維京人,最初幾代人還用鐵製的武器和盔甲,此後就再沒看到。考古學家們只挖掘出一些鎖子甲的碎片,可能是屬於某個隨船而來的歐洲人,而不是格陵蘭人。維京人和因紐特人一樣使用弓箭和長矛。西班牙人曾騎戰馬征服印加帝國和阿茲台克帝國,但考古學家並未發現格陵蘭維京人騎馬作戰的證據,冰島的維京人也同樣沒有用過戰馬。此外,格陵蘭的維京人缺乏專業的軍事訓練。基於上述種種原因,維京人和因紐特人相比,不佔任何軍事優勢,所以悲劇最後發生在他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