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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伊甸園?

我們知道過去社會的崩潰必須面對一個主要的爭議和四個難點。爭議的中心在於先人(他們的後人存活至今,並能對此發表見解)是否因其自身的所作所為而導致崩潰的發生。同數十年前相比,今日我們對於生態環境破壞這個問題具有更深刻的認識。甚至連賓館房間都掛上牌子來呼籲我們愛護環境,多要一條乾淨的毛巾或是忘了關水龍頭都會使得我們深感愧疚。時至今日,對環境的破壞將會遭到人們在道義上的譴責。

可以理解的是,夏威夷和毛利土著人不會喜歡聽古生物學家告訴他們其祖先消滅了夏威夷與新西蘭演化出的一半鳥類;同樣的,美洲土著也不喜歡考古學家告訴他們阿納薩茲人的濫砍濫伐導致了美國西南部部分森林的退化。古生物學家與考古學家所謂的發現對於某些人來說更像是白人種族主義者驅逐土著的另一種借口。科學家們好像是在說:「你們的祖先對土地管理不當,所以活該被驅逐。」一些美國和澳大利亞白人出於對政府分配給美洲土著和澳大利亞原住民補貼和土地分配的不滿,藉機援引學者的發現以示反對。不僅僅是原住民,一些研究土著並認同他們觀點的人類學家和考古學家也認為近年來那些所謂的發現帶有某種種族主義謊言的色彩。

一些土著與認同他們的人類學家則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們堅持認為過去和現在的土著生性溫和,具有生態環境意識,瞭解自然,敬畏自然。他們天真無邪地生活在伊甸園般的大自然中,絕不可能做出有損於環境的惡事。正如一個新幾內亞獵人曾告訴我的:「如果我在村裡的某個方向射中一隻肥碩的鴿子,那麼我會等上一個禮拜再出去狩獵,而且會朝著反方向去。」只有來自第一世界的惡魔般的現代人才會藐視自然,對環境缺乏敬畏之心,一味破壞。

事實上,這種爭論中的兩類人都走向了極端,不管是種族主義者還是昔日伊甸園的信仰者都犯了同樣的錯誤,即認為過去的土著人與現代第一世界人民相比,無論高低,都是完全不同。自從50000年前智人發展了現代發明、效率和狩獵技能,對環境資源持續性的管理一直是個難題。46000年前,澳大利亞大陸出現第一個人類殖民地,當地許多巨大的有袋類動物和大型動物隨後消失滅絕。無論是澳大利亞、北美、南美、馬達加斯加、地中海諸島、夏威夷、新西蘭還是幾十個太平洋群島,那些原本人跡罕至的地方一旦成為人類殖民地後,總有一波大型動物的滅絕接踵而至。這些大型動物在沒有人類威脅的環境中演化,因此很容易被捕殺,或是因其棲息地被人為改變、外來害蟲的引進和疾病最終導致滅亡。因此,任何一個人都可能落入濫用環境資源的陷阱。這樣的問題隨處可見,我們在後面的章節中會就此做進一步的探討:比如乍看之下,自然資源似乎取之不盡;資源的衰竭即使在剛開始的幾年或幾十年來看也只不過是正常意義的上下波動;由於資源的共享性,要使人們自我約束,建立共識往往很困難(這就是所謂的「公有地的悲劇1」);另外,由於生態系統錯綜複雜,即便是一位職業的生態學家往往也無法預測人類活動的影響。今日連我們都束手無策的環境問題,在過去看來一定更為棘手。特別是過去那些沒有文字的人們更無法得益於以前社會崩潰的例子所帶來的警示。生態破壞是一種無法預見和始料未及的悲劇,因此在道義上既無法歸咎於盲從,也不能歸咎於有意識的自利行為。那些崩潰的社會並非愚昧、落後,它們中有的(例如馬雅)極富創造力,曾幾何時是那個時代文明的先驅。

過去的人類並非是盲目無知、差強人意的管理者,活該去承受喪失土地或慘遭滅絕的命運。他們也不是無所不知、極具良知的環境保護者,能夠解決今日我們仍然無法解決的問題。他們就像我們一樣,在很大範圍內,面對著與我們今日類似的問題,他們的成敗得失也受制於環境。沒錯,雖然我們今日的境況與過往有所不同,但其中的相似之處卻足以讓我們以史為鑒。

最重要的是,通過土著居民的環境習慣這種歷史假設來證明公平對待土著居民的合理性不但錯誤百出而且非常危險。在大多數案例中,歷史學家和考古學家已發現了能夠推翻這一假設(伊甸園般的環境主義)且非常具有信服力的證據。如果提出這種假設是為了善待土著居民,那豈不是在暗示若這一假設可以被推翻,我們因此無需公平對待他們。事實上,反對不公平對待土著居民不應基於任何有關他們環境習慣的歷史假設,而是基於一種道德準則。即從道義上,一個民族不應剝奪另一個民族的土地,對其進行奴役,或進行種族滅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