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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版推薦序

讀者手中的這本小書是「大歷史」創始人大衛·克裡斯蒂安的一部力作。其實,嚴格地說,這本書還算不上是真正的「大歷史」(big history),而僅是「大歷史」比較晚近的一個瞬間有關人類的歷史,故名《極簡人類史》。據說,克氏撰寫這種「一冊在手、粗覺寰球涼熱」的小書,是受到了霍金《時間簡史》和麥克尼爾父子《人類之網——鳥瞰世界歷史》的啟發。

「大歷史」有兩個主要的敘事線索。其一是有悖於「熵增原理」的「複雜度不斷提升」(increasing complexity),即從「大爆炸」肇始的恆星、新的化學元素、行星、生命,直至當今全球社會的越來越複雜的事物,如何在宇宙中「湧現」(emergent)的過程,其原理是複雜物必須不斷從周圍的環境中攝取能量,方能維持穩態平衡的存續。作者在書中反覆提及的人口翻番所需時間的急速縮減即一顯例,即採集狩獵時代人口翻一番需要8000年至9000年,農耕時代是1400年,而到了現代社會則是每隔85年翻一番。這一方面說明人類從外界攝取能量的能力不斷提升,而另一方面也凸顯了當今時代的可持續危機。其二是「集體知識」(collective learning),即人類具有某種「非常精確、有效地分享信息的能力,其結果是在個體習得知識的同時,知識能夠被存儲到群體和整個物種的集體記憶之中,從而實現世代的累積」。在克氏看來,這正是人類有別於任何其他物種,能夠脫穎而出、主宰整個地球並實現上述「複雜度不斷提升」的根本原因。而此二者結合到一起,便成就了本書以生產和生活方式為核心的宏大敘事,即採集狩獵時代、農耕時代和以工業革命為主要特徵的近現代,卻「忽視……宗教作為變革媒介的作用」。

此外,克氏還有一個頗難割捨的說法,即「大歷史」是一部「現代創世神話」(modern creation myth),欲收「神話」定位、規範、引領之功效,但克氏又有些游移不定,所以在其《時間地圖——大歷史導論》中「現代創世神話」之後加了個問號。克氏在本書中的解釋是:幾乎人類的每個社會都有一套自己的解釋宇宙起源的故事,這些創世故事——對那些相信它的人來說並非「神話」——試圖為所有生命賦予意義,這些意義通常反映了他們各自的文化來源。也就是說「大歷史」是建立在現代科學基礎之上的「創世神話」。

但這畢竟是「無神」的「神話」,並無力為生命賦予意義。物理學家史蒂芬·溫伯格在《宇宙最初三分鐘》一書中曾言:「宇宙越是為人所理解,便顯得愈發沒有意義。」[1]或參考一下愛因斯坦的觀點:「要追究一個人自己或一切生物生存的意義或目的,從客觀的觀點來看,我總覺得是愚蠢可笑的。」[2]這是從自然科學的角度而言的,也正說明宇宙中人類的意義是人類自身創造出來的,是人自身為自己創造了一個或多個意義系統。而作為其中之一的中華意義系統,在筆者看來,就是「知、愛、律、序」的演繹,即知天、愛人、循律、履序。

而這一意義系統的核心就在於中國傳統的「天人合一」理念。有研究發現:中華文明自遠古便是仿照日月星辰的「天」的制式建構的,[3]孔子將人的政治歸為「天意」之所謂「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論語·為政》),其實並非僅僅是個比喻,而荀子之「天行有常」、「曲適不傷」(《荀子·天論》),則說明中國古人尊天崇人自然觀的高尚智慧,老子《道德經》更明確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第25章)的基本主張。這些構成後世「天人合一」思想的基礎,亦可謂中國傳統「大歷史」觀的思想根基,所以才有司馬遷「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史學境界;至張載,則有知者「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普世情懷。「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及其由此衍生而來的世界觀、人生觀、道德觀、政治觀甚至至今仍被奉為「中華民族的基因」,可謂「中國的大歷史之『道』」,是中國傳統文化與史學對「大歷史」的獨特貢獻。[4]

當今全球化時代,整個人類正遭遇一系列史無前例的重大危機,能源枯竭、環境惡化、氣候變暖、人口壓力、貧富差距加大等,正考驗著人類可持續生存的智慧和勇氣。大問題呼喚大視野,對史學家亦如是。好在如今,「在歷史書寫的多個領域,大又回來了。」[5]不同文明和傳統的人們相互學習、砥礪創新,也是「集體知識」的一種表現吧。

是為序。

孫岳,2016年3月於北京

[1] Steven Weinberg, The First Three Minutes: A Modern View of the Origin of the Universe, 2nd ed. (New York: Basic Books, 1993), p. 154.

[2] 愛因斯坦:《我的世界觀》,載許良英、趙中立、張宜三編譯:《愛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北京:商務印書館第,1979年10月第一版,第43頁。

[3] John C. Didier, In and Outside the Square: The Sky and the Power of Belief in Ancient China and the World, c. 4500 BC – AD 200, 3 vols. (Philadelphia, P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2009); David W. Pankenier, Astrology and Cosmology in Early China: Conforming Earth to Heaven (Cambridge and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3);王長久:《尋根「中國」:中國人的信仰究竟是什麼》,北京:華齡出版社,2010年11月第一版。

[4] 可參閱錢穆:《中國文化對人類未來可有的貢獻》,《中國文化》1991年第4期,第93-96頁。

[5] Jo Guldi and David Armitage, The History Manifesto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4), p. 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