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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威懾、欺騙、猜忌、笑

本章中的四項內容有些離散,將它們放置在一個章節中,其一是為了方便,每一項內容單獨成章的話太短小,不合比例。其二,從「策略」的視角看,它們有相近的意味。

一、攻擊與威懾

動物中的攻擊毫無疑問是一種本能,一種進化造就的生存策略,各種動物在不同程度上都天生地會使用這種手段。我們先討論攻擊的積極功能。

從個體看,一個動物可以通過攻擊獲得更多的異性。同一物種中的不同種群,則可以通過攻擊行為來調節和分配領地。我在第20章《領地》中將講到,領地在一定程度上是權力均衡的產物,權力均衡有時是通過攻擊獲得的。攻擊實際上可以作為一個例證來證實達爾文所說的種內的衝突大於種間的衝突。種間衝突有一個限度。一種動物捕食另一種動物。但是當溫飽解決時,它就不會再有進一步進攻和捕捉的願望。而種內的衝突是無時無地不存在的,而且更頻繁,更激烈。從攻擊行為上可以看到這種情形。在人類和其他群體動物中都存在等級。比較低級一點的動物,比如昆蟲;比較高級一點的動物,比如猩猩,都可以看到裡面的等級。我前面講到的性壟斷現象,就突出地反映等級。而等級實際上和資源的分配、異性的分配、食物的分配密切相關,因為這都是最切身的利益。而等級越接近的那些成員之間的衝突越是大於等級相差比較大的成員之間的衝突。這個道理是很淺顯的。無論是種內的衝突大於種間的衝突,還是同一階層內的衝突大於階層之間的衝突,原因都是因為前者要共享同樣的資源,而後者或是根本不消費同一資源,或是在享有資源的差異上遠遠大於前者。

這個道理可以算作生物世界中的一個法則,無論是在動物還是人類這裡,在一定程度上都是如此。比如說,有能力爭奪某個位置、某個權力的人肯定屬於同一個階層,差異過大根本不可能去爭奪同一個位置。即使打工的人爭奪同一個位置,毫無疑問也是由於他們置身在同一個工種,乃至同一級別中。這種爭奪是激烈和殘酷的。相反差距比較大,反而平安無事,因為他們不在同樣一個小的生存位置和環境中。

攻擊不可能沒有負功能。其負功能走到極端,有使該物種滅絕的可能性,因為攻擊會帶來殺戮。那麼動物在自己的行為選擇中是如何調整這種關係的呢?實際上我們看到在生物世界中,進攻遠遠沒有發展到這一步,沒有使種族滅絕的可能性。因為他們通過完善的調節,通常並非真的打鬥,而是威懾,或者用最早研究動物行為的洛倫茲的話來說,叫做儀式化攻擊。比如兩隻公牛交鋒時,都是各自用自己巨大的牛角將地皮鏟得塵土飛揚,以顯示自己的力量。而不是上來就動真的,下狠手,把對方置於死地。相互表演一陣後,處於弱勢的一方看到對方比自己厲害,自己處於弱勢,通常會及時的退卻。強大的一方也從來不追趕。通過觀察可以看到,動物界殘殺的現象其實不多,當然可以舉出一些這樣的例子,但是這些例子與其天賦的武器的強度遠遠不成正比。通常發生的是威懾,而不是置對方於死地。洛倫茲進而認為在動物的世界裡,嗜殺同類的現象幾乎是不存在的。有些生物學家還做過試驗,就是把被人類殺掉的其同類的肉給它吃,但是它不吃,很討厭。似乎可以認為它們已經形成了一種機制,這種機制阻礙同類相食。(洛倫茲,1966:7章)

洛倫茲還有另外一個看法,越是凶殘的動物、越是攻擊本領卓越的動物,就越有一種強大的機制制約殘殺同類,制約吃食同類。比如說最凶殘的動物狼,恰恰有最好的自我約束機制,它們從不向同類發起進攻,更沒有互相殘殺。(洛倫茲,1966:134)因為它的武器——牙齒已經進化到了這樣的程度,如果沒有約束機制的話,那麼幾乎會給種族帶來滅頂之災。而在它進化出最強悍的武器的同時,也進化出了一種機制來約束自己。

關於威懾,我覺得自人類披上了文化的外衣以後,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在能夠通過威懾獲得一些利益的時候,誰也不會輕易地動用武器。我直接想到的一個例子就是中國近代的鏢局。鏢局就是這樣一個職業,其成員都是武功非常高強的人,押車護船,替有錢人乃至官府護送金銀財寶等緊要的東西。《水滸傳》中智取生辰綱即描寫此種行當。我看文史資料中清末一位碩果僅存的老鏢師在20世紀50年代寫的回憶錄中說,鏢局不像人們通常說的那樣一見面就開打。相反,開打的情況非常少。一般在路上遇到強盜時,先是過話,就是互相通融一下,看看有沒有共同認識的人。只是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才開打。通常開口搭腔的幾句話,非常有意思。強盜問「穿的哪家衣」,鏢師答「穿的朋友的衣」;「吃的哪家飯?」「吃的是朋友的飯。」其實大家的飯都是相互給的,能讓我順利地走鏢,那是江湖的朋友給我面子。那麼江湖的朋友也不容易,我也要讓江湖的朋友活下來。鏢局從有錢人那裡拿了一筆錢來送貨,也要出讓一些給江湖上的強人,然後人家返還給鏢局的是安全放行。但是如果沒有武器和功夫是不成的:如果沒有,別人要把你通吃,不跟你分,你軟弱可欺。雖然武器是一種後盾,但是武器決不是要時時使用。頻繁地使用不合算,一旦動起來自己也有受傷的可能性。

所以從人類的某些制度化的行為看,和動物極其相似。當然人類後來慾望極大地膨脹,並且因人口增長導致領地的緊缺。而動物沒有增長起如此大的慾望。它沒有積累財富的慾望,它的慾望受生理的局限。大衛·休謨這一代近代學者提出,由於貨幣不腐爛,有了貨幣以後,人的私慾就膨脹起來了。

動物沒有嗜殺同類的本性,進攻性最強的動物反而有最強的制約機制。可是到人類這裡就不一樣了。人類徹底地離軌了。人類每每要動真格的,人類的殘殺也提高到動物世界裡從來沒有過的高度。這是什麼原因?原因就是人類成員極大地增添,以至沒有退路。如果有退路,有其他地方可以移民,何苦擠在一起打鬥呢?而殖民的最後結果就是多餘的殖民地不復存在,遂導致爭奪殖民地的戰爭愈演愈烈。

生存如果激烈到這個程度,這個題就不太好解了。要解這個題,不外乎兩個辦法。一個是深度開發生境(niche)。生境就是一個地方,天上有飛的,水裡有游的,地面上有跑的,它們互相無礙。熱帶雨林的生境最豐富,比沙漠不知道要高多少倍,可以養育很多種不同的生物。它們之間相互無礙,相當於我們幾個人在一個桌上吃飯,有人吃素的,有人吃葷的,有人吃豬肉,有人吃牛肉。這樣的結果就是消除或減緩對一種食物的競爭,因為他們在食物對像上分流了。這個辦法就是開發生境,增加分工的深度,分工越來越細、越來越密,大家不搶一個飯碗。還有一個就是效仿動物,以儀式化的競爭為主,不要以動真的為主。

二、欺騙與自欺

欺騙是生物世界中一種極其重要的生存策略。甚至可以說比進攻更廣泛,無所不在。攻擊還要一點本錢,而欺騙需要的成本遠比攻擊要小。很多弱小的生物都可以採取這樣一種手段。

在這個問題上,特裡弗斯(Robot Trivers)作出了重大貢獻。我認為他早就應該獲得諾貝爾獎金,沒有給他是科學界的一個盲點。他在我們前面講過的利己利他上有巨大的貢獻。他首先提出了生物世界中的互惠利他。除此之外,他最早討論欺騙和自欺,他認為欺騙是生物世界中一個普遍性的策略。

比如說保護色其實也是廣義的欺騙裡的一種。保護色有的是消極。比如很多昆蟲的樣子和樹葉一樣,藏在樹葉中逃避天敵。還有些仿真的功能更積極。比如特裡弗斯一本書(Trivers,1985)中的一章叫做「欺騙與自欺」,其中提供了好多照片讓你看到一些花朵和雌性蝴蝶的背部花紋非常相似。這樣,這些花朵就可以吸引雄性的蝴蝶在花朵上駐足。結果就是雄性的蝴蝶幫助了花朵傳播花粉。這應該算是一個徹底的欺騙行為,浪費雄性蝴蝶的感情和時間來幫助傳遞花粉和繁殖植物。

在高級一點的動物中,欺騙也是隨處可以見到,有的欺騙手法也是很高明的。比如說猩猩,一隻雄猩猩追趕一隻雌猩猩,雌猩猩圍著樹轉來躲避,雄性就會拿起一塊石頭朝這棵樹的左邊擲過去,雌猩猩就會往右邊轉。雄猩猩往左邊一擲馬上就撲向樹的右邊,把雌猩猩抓住。在猴子中,有的時候猴王向一隻小的猴子發出一個命令,小猴子不願意執行的時候,就把頭轉過去,假裝沒有聽見,沒有聽見沒有罪吧。猴王看見它採取這種手段也就算了,這個命令就不再發了。還有兩隻猩猩中,被打敗的一方忽然熱衷於一個另外的什麼事情,比如說玩一個石頭什麼的。從觀察看它顯然在掩飾自己被打敗的尷尬,讓別人覺得它根本沒有在乎那件事。在高級動物裡,這種手段已經很卓越了。

我再舉一個例子。雄雌雖然是同一個物種,有共同的使命,但是我前面講了,在性資源上面是發生激烈競爭的。比如魚類就有這樣一種欺騙行為。魚類中的雄性要吸引雌性就要有一塊牢固的領地,沒有這樣一塊領地別的雌性就不到這裡來產卵。因為沒有領地產完的卵是沒有安全的。雄性在發情期的時候要看好自己的領地。學者們觀察到這樣的現象,一條雄魚把領地看好了以後,一條雌魚就過來了,在這裡產卵。它本來應該馬上在卵上射精。但是這時這個雄性發現自己的領地邊上還有一條雌魚在徘徊。這個雄性就想等它也產完卵後,再在二者的卵上射精。它就過去吸引雌魚,把它也帶到領地上去。可是它帶的這條魚,表明上像雌魚,實際上是一條雄魚。這條雄魚是沒有領地的,是流浪漢。流浪漢有流浪漢的策略,它在那裡假扮成雌魚。它看到一條雌魚已經進來產了卵,這條雄魚把它領進來以後,它就在那裡射精。這條雄魚還渾然不知,以為自己有兩堆卵,它把兩堆卵都授了精,它以為它的收穫很大。其實它一無所獲,它的前一堆卵已經被那個騙子獲取,已經有結果了,它的舉動已經沒有任何效果了。那條雄魚怎麼有這麼好的本領,能假裝成雌性呢?在動物的世界裡,雄魚和雌魚的區分可能和體色有關。而動物世界裡,變色是它們最擅長的手段與本領。很多動物都能改變自己的體色。魚就具有這樣的本領,能把自己男扮女裝。

特裡弗斯之後,生物學家列舉了很多例證來說明欺騙行為在動物的世界裡無所不在。欺騙和自欺成了熱門話題。(賴特,1994:13章)

接下來我們討論人類。其實你觀察越仔細就越會發現,一句謊話不說的人在世界上幾乎沒有。在座的誰敢舉手說你沒有說過謊話?固然你騙人也不見得有多大的收穫,收穫太大就犯法了。但是小的,甚至善意的謊言,誰敢說沒有說過。很多成年人極不成熟,對這個事情沒有一個好的理解。他總是訓導孩子,要百分之百的誠實,不能騙人,不能說謊話。因為孩子忠實地秉承了動物性,孩子要比他明白。一些大人在面臨本能與文化的衝突中是困惑無解的。孩子要是稍微明白一點,可以和大人抬槓,可以追問。通常家長是解答不了的。他告訴孩子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能撒謊,不能欺騙人。可是轉過頭來,他就欺騙了孩子,或者欺騙了別人,孩子看得清清楚楚。所以孩子對大人的那種勸告通常是不想完全服從的,對大人的這種批評持一種嘲笑的態度。因為你叫我這樣,而你自己根本就沒有這樣,我作為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你怎麼能讓我信服呢?這是孩子不信服大人的理由之一。其二就是有時孩子照著大人所說的辦了,說了一些誠實的直率的話,所謂童言無忌,孩子的思想沒有這麼多的世故。有時大人就說「別說這些話,這麼沒有禮貌!」其實怎麼沒有禮貌了。不就是說了一個事實嗎?大人覺得孩子當著一個親戚或者朋友的面說了一個真實的事實,對別人是冒犯。

這樣大人其實對孩子發出了兩個話語。在原則上告訴孩子:不要騙人,不要說假話;但實踐中又告訴孩子:別說真話,最起碼保持沉默。而孩子其實是最敏感的,孩子接受了兩個指令,不知道怎麼辦?因此得到的結論就是大人是糊塗蛋,他不能給出一個前後一致的說法。

每個社會、每個民族,當然不能都被糊塗蟲把持和壟斷。如果是那樣,就完了。軸心時代的那些文明奠基人確實是大師,他們的見解非常透徹。我舉東西兩大文明的三位奠基人來談一談。蘇格拉底,大家知道,他和他的學生討論正義。他的學生說,欺騙是不正義的。蘇格拉底說那未必,他的學生就不解了:欺騙怎麼還能是正義呢?蘇格拉底說,我給你舉幾個例子,有一個孩子生病了,但是就是不願意吃藥。於是父親就欺騙他,把藥當成飯,說「吃飯吧!」父親騙了他,但是把他的病給治了,這個欺騙是不正義的嗎?蘇格拉底又說,有一個人老想自殺,他有一把寶劍,他的朋友就把這把劍偷走了,使得他自殺沒有了手段,你說這個應該怎麼看?還有一個軍隊在阻擊敵方,因為敵方人多,己方人少,大家士氣低落。這時他們的將軍就告訴大家「大家再堅持幾分鐘,我們的援軍很快就到了」。這樣就可以提高大家的士氣,就堅持住了。那麼你說將軍欺騙他的士兵是不正義的嗎?是罪惡的嗎?蘇格拉底的學生啞口無言。

這就說明現實生活複雜得多,不是一個簡單的指令、教條、原則就可以真正有效地指導社會生活。而欺騙這種策略是從遠古時代進化過來的手段。要完全拋棄或者杜絕這個手段將是荒誕的,同時也是不可能的。

我們再看我們中國古代的先哲們怎麼看待這件事。孔子和他的學生討論什麼是君子。孔子提出了幾個標準,一個是最高的,一個是其次的。最後孔子說:「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就是說「言必信,行必果」是層次不高的人,但這也可以算是君子的最低標準吧,光具備這個不能說是君子。孟子說得更徹底:「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義所在。」只要有義在,就是君子,而「言必信,行必果」都是一些枝節問題。

大師絕對是大師,對於人的本性的洞悉,對於人的行為的策略和目標的理解,跨越了幾千年,他們思想的成熟和深度還是過人的。

接下來我們要說的就是當代生物學家以及後來的進化心理學家怎麼看待人類社會的欺騙問題。應該說他們在理論上有了長足的進步,可以一以貫之地看待欺騙,就是把人和動物打通。他們認為人類社會中的欺騙策略之所以無所不在,通常是因為我們從動物那裡繼承到了這種因素。他們認為,區別真相和欺騙,進而適當地採取欺騙的策略,是孩子成長的重要組成部分。什麼叫成熟?社會化的過程中包括了我剛才所說的內容。所謂成熟了,社會化了,就是知道坦率有時候是殘酷的,坦率也不是能夠無時無刻地使用的。就像大人說的「你怎麼這樣沒有禮貌」一樣,讓客人丟面子,大人也因此丟了面子。雖然孩子說的是事實,孩子非常善於說事實,「童言無忌」。那個著名的寓言《皇帝的新衣》裡,孩子說皇帝是光著屁股的,大人都不說。而孩子長大了也不說了,為什麼呢?一方面坦率有時候是殘酷的、傷人的,另一方面虛偽有時候是需要的。比如魯迅的一篇雜文《立論》,講的是一個人生了一個孩子,大家都來祝賀。有的人就說這個孩子將來肯定是要發大財的,這個孩子會長命百歲的,還有一個說這個人是要死的。後面那個人就被主人攆走了,而前面的人受到了主人很好的款待。其實只有後面的話是一定如此的,前面的話都是很難應驗的。當然魯迅說得很刻薄了,但是其實在社會生活中有時是不可避免要說客套話的,有時你要安慰別人,此時說的話都不是事實。但是成熟後,你會認識到,以一種虛偽的措辭來表達同情是必要的,其實你的感情也是真實的,你希望因此來安慰他,儘管你使用的是一個謊言。而在社會生活中,拋開別的不論,這樣的潤滑劑其實是需要的。如果社會完全沒有了這樣的潤滑劑是不成的,這是成長和成熟的一個里程碑。(福特,1996:80)

再有一點就是成熟了以後就會知道,他不能也不敢揭穿這個謊言。所以「童言無忌」也和「初生牛犢不怕虎」結合在一起。當然小孩子較少被怪罪。如果你老大不小了,還是要揭穿很多有權勢者的謊言,人家就不會原諒你了。就像說皇帝沒有穿衣服一樣,小孩子可以免受懲罰,可是大人就不行了。對很多事情、很多謊言,你的成熟就意味著知道卻不敢於、不企圖揭穿。其實這個世界上是充滿著謊言的,但是你不敢揭穿。尼采說了「統治者無時無地不在撒謊」。其實我覺得尼采偏激了一點,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在撒謊。但是兩者有差別,統治者的謊言因其地位覆蓋的面積大,影響巨大;相反,弱者的謊言影響小,覆蓋的面積小,知道的人少。但是人的成熟就意味著世故,你不敢無時無地地揭穿它,那將意味著給你的生存帶來很大災難。

特裡弗斯在這個問題上最大的貢獻其實不是欺騙,他的貢獻更在於他意識到了自欺。欺騙這種現象遍及生物世界,而自欺這種現象即使不被人類壟斷,也只存在於少數幾種高級動物中。即使如此,人類在自欺的使用上也是赫然高居榜首。特裡弗斯告訴我們自欺和欺騙有非常密切的關係,自欺可以幫助欺騙。因為如果你在欺騙人之前已經完成了自欺的話,你欺騙別人時心裡就非常的坦然。因為你坦然,所以行騙的時候,表情自然,這樣就不會露出痕跡,就容易得手。你要是沒有完成自欺就去欺騙的話,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那要是一個演員、一個高手,才可以顯得面色從容,語言由衷,那是不容易的。所以人們在下意識中,不知不覺完成了自欺。有時候是編織了一套意識形態完成了自欺,有時候是在多次欺騙別人中,自己也真的以為是這樣了。這時自欺與欺騙就交織在一起,將別人和自己都給騙了。

這個過程聽起來很離奇,其實一點也不離奇。你自己可以以生活中的好多事情為例證來幫你證明這個道理。舉幾個極端的例子。比如阿道夫·希特勒的夥伴曾經為了控制德國人、牽著德國人民的鼻子走,反覆宣傳「元首的英明」、「元首的巨大洞察力」、「元首的百戰百勝」、「元首是我們民族幾千年才能出現的人」等等。元首原來明白自己的能力,但是後來在這種鼓噪中,加上外交和軍事上的幾場勝利,就真的認為自己無所不能。這樣自欺就完成了,完成以後,他就成了一個本色演員。在演講時就顯得極其由衷。當然這樣最終有可能把自己引向誤區。

除此之外,自欺的一個很大功能是可以幫助自己維持尊嚴。維持尊嚴不是光給別人看的,起碼要維持自己在心理上對尊嚴的保持。有時其實自己行為的結果很可憐,這時如果自己能成功的自欺一下,就可以在內心保持自己的虛榮心。如果保持不了的話,心態將是非常可憐的。所以欺騙是生存的策略,自欺也是生存的策略。因為自欺可以幫你維持那種起碼的不癱瘓的心態。你的生存是需要起碼的自尊的。你自己不能把自己看做窩囊廢、臭狗屎。比如他是一個慣偷,但是屢屢被人抓到,如果他自己沒有很好的機制幫助維持自己的心理,他就不能再活下去了。所以實際上,越是這樣的人,越是需要自欺。

特裡弗斯提出了自欺的機制,自欺不僅可以很好地維持自己的自尊,自欺也可以維護自己在自己心目中是一個很仁愛的人。比如你其實犯了很多罪,但是你對自己解釋說,這件事根本不是我的責任。可以有一個很微妙的心理過程,幫助你徹底解釋這完全不是你的責任。你的解釋和別人不一樣,但是事實卻是一樣的。你為什麼做這樣的解釋?那是你自己在不由自主地保護自己。這怎麼會是我的責任呢?不是我的責任。而後你就可以繼續認為自己是一個仁愛的人,不是一個壞人。這就是這個機制裡的第一點。

第二點就是可以抬高自己。太低下了,自己就會瞧不起自己,所以要抬高自己、誇大自己。

第三點就是能夠自圓。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心理過程,就是「虛假記憶」。這是一個關鍵詞。就是人們在不知不覺中為了當下的感情來扭曲自己過去的記憶。原來你記的是那樣,但是現在處境變了,所以不知不覺中把過去的記憶也變了。而且徹底完成這個自欺,認為過去就是那樣。這種事情說起來聳人聽聞。但是心理學家經過實驗證明,扭曲過去的事實的情況不在少數。有一個心理學家做了這樣一個試驗。在美國「挑戰者號」航天飛機出事以後,他在當天採訪了好多年輕人,問他們的感受,特別是問他們發生這個事情的時候在什麼地方?都做了記錄。過了兩年,這個心理學家又將這些人找來,還是問他們那時的感受,還問一個很硬的事實,就是出事時你在什麼地方。結果發現,沒有一個人的感受和地點與兩年前所說的一模一樣。都是稍微變了一點,其中有三分之一的人說的發事時置身地變了。(福特,1996:186)這就比較荒誕了,當時發事的地點,怎麼就忘了呢?欺騙這位心理學家也沒有必要啊!總之有三分之一的人記憶轉化了,這是不好理解的。這說明人們的記憶在不知不覺地轉換,人們的很多記憶是虛假記憶。人們為了當下的處境在不知不覺地將心理世界中的歷史改變以自欺和欺人。這兩者摻在一起在改換。版本徹底改變了,你再問我,我是真心告訴你,但就是不一樣了。

還有一種自欺的機制是願意看到自己喜歡的,和自己價值觀相符合的事實。漠視以至無視自己不喜歡的,與自己的價值觀不符合的事實。

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有兩種類型的自欺,一種是抬高自己,這是我們剛才說得比較多的。還有一種是貶低自己,二者都是為了幫助自己的生存,照顧自己的心情,使自己不至於太悲哀,太瞧不起自己。抬高就不用說了,比如你在一個班級裡,學習屬於中下等或者下等,你在一個公司裡,你的能力和業績比較差。很多處於這種位置的人,就自欺,認為自己蠻不錯,特別是認為自己的潛在能力是非常好的。比如說學習不好,可以推諉說我沒有像他們那樣學習認真,你看他累得半死,他用了這麼大的力氣,我要是用這麼大的力氣會比他強很多。很多這種由衷的想法實際上是抬高自己。至少在很多場合,在說話的時候自己很有面子。還有一種是貶低自己的自欺。這種自欺不太為大家所理解,但是這種自欺也是很有意思的。舉一個例子,比如說一個女子,條件非常優越,無論是體貌還是文化素質,卻嫁給了一個一無是處的男人。這個女子就要經常在心理上給自己解脫。她就會產生這樣一種想法:其實作為一個少數民族的人,要嫁給大民族的人,只能這樣啊。咱們到了美國,要找一個主流文明的美國人,而不能找一個少數民族的人,那樣生存會很不便,因為少數民族的人生存能力很弱,就只能這樣了。然後還會找一些類似的借口。比如說,人不能樣樣事都成功,要是那樣,會倒霉的。這些說辭,其實無形中起著維持婚姻的作用。人都要給自己編織這樣那樣的借口使自己能夠持續眼下的這種生存方式。不然,最終的結果就是自己痛不欲生。

欺騙通常採取的一個方式就是吹噓自己,有了這種策略,在生物的世界中,就還要一種策略與之同步進行,就是識別欺騙。這二者是同步進行的,就像矛與盾的關係一樣。那麼謙虛是什麼?其實就是在欺騙與識別的博弈中產生的一個副產品。當吹噓越來越流行時,大家對吹噓的警惕性就會增高。在這種情況下,猛然冒出一個謙虛的人,其實是很容易成功的。人家很容易接納你,願意同你合作。

當然我這是把一個硬幣翻過來看另一面。我同意有的人的謙虛是由衷的。有的人願意塑造謙虛的自我:老是吹噓自己有什麼意思。這是文化的產物。但是如果我們用博弈的策略來分析的話,有時謙虛確實更合適,在博弈中比赤裸裸的吹噓更容易成功。我們不講你自己是怎麼真心看待自己的,我們不說你欺騙。文化完全可以讓你相信謙虛才是一種美好的形象。我相信你是由衷的,我自己也不是說完全沒有這種自謙的道德。但是我有時也接受另外一種解釋。「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當吹噓非常盛行的時候,它就不得勢了,對它的防範就會猛然增長。這畢竟,或者說至少,是謙虛流行起來的原因之一。

生物學的解釋都是不太留情面的,它是這個世界上多種解釋中的一種,而且是比較有份量的,是過去比較稀缺的一種聲音。希望大家能尊重這種聲音,並不是說完全的相信,是可以挑戰它的,但是要先把它聽明白了。

三、猜忌

猜忌是每個人內心中接近本能的東西,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猜忌心理,特別是處於一種非常微妙的時候,處於重要的關頭。猜忌幾乎是與生俱來的。

猜忌首先和性問題最密切相關。獲得更多的性資源是動物最強烈的動機,而在性問題上,也是最容易產生猜忌的,也就是猜忌自己的配偶生出的嬰兒是不是自己的兒子。出現一些蛛絲馬跡,就會猛然喚醒猜忌心。人類的性特徵與眾不同。多數動物有發情期,並且有一個外在的鮮明信號告訴夥伴排卵期來了。而人類沒有發情期,也沒有特別的標記告訴其配偶排卵期來了。人類的這種生理特徵使得監視更為困難,也使得真實的父親身份變得更加可疑。約翰斯頓說:「關於血統的全球性研究提示,大約10%的男人並不是他們『親生孩子』的真正生物學父親。諸如DNA指紋鑒別這樣的先進技術證實,大約15%的父親不是真正的父親。」(約翰斯頓,1999:145)瓦爾說:「西方醫院的血液和DNA鑒定暗示,有1/5的孩子都不是他們出生記錄上的那位父親親生的。」(瓦爾,2005:72)如此嚴峻的事實,且自古如此,說明了猜忌不是空穴來風。猜忌心實際上保衛的是你的最基本的利益。每個雄性都是自私的,希望自己的後代越來越多。那麼猜忌這一心理機制能幫助他們實現願望。相反,毫無猜忌心理,就不容易捍衛後代的可靠性,乃至喪失自己的後代。這是猜忌產生的基礎原因。

後來,在進化過程中,人類展開了一種普遍性的活動,就是合作,以互惠利他為基礎的合作。換句話說,合作通常就是互惠利他。除了「上陣父子兵」這種利他不是互惠利他,而是血緣利他。除此之外,人類的大量活動都是非血緣之間的,而非血緣之間的合作一定是互惠的,不互惠為什麼要合作啊?不互惠就是雷鋒行為,而通常最流行的是互惠行為。互惠行為中最容易發生的是,一方趁對方防備不足的時候,背叛合作夥伴。欺騙也是人類繼承到的一種本能,欺騙的發生是很頻繁的。雖然合作時大家明白是雙贏的,但有時某種機會誘惑了一方,他覺得在這時候背叛夥伴好處巨大。特別是一些具備非常特徵的行為,比如兩個人一起去偷財寶、盜墓。在財寶得到的時候,一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另外一個人置於死地。當這種機會猛然出現的時候,誘惑是巨大的。這是特殊的案例了。即使是通常的以互惠利他為基礎的合作中,背叛和欺騙的風險也不小。而合作又是普遍和必需的,所以產生猜忌就是太自然不過的事。用樣板戲《智取威虎山》裡面說的一句話說:「我不得不防。」猜忌就是這樣一種不得不防的東西。

因為背叛的殘酷,因為受欺騙的後果的嚴峻,再加上性行為中我們從祖先那裡繼承到的那種根深蒂固的猜忌,這種心理就很容易產生於形形色色的社會領域中。

四、笑

人與動物間存在著諸多差異。其中一個比較被輕視的差異是「笑」。我們不敢說人類對動物有多麼深入的瞭解。但是畢竟人類和牲畜有著長時間的近距離接觸,動物園中的動物也被人們不斷觀察。這些有意無意的觀察,至少可以看清動物的表情。這些觀察使我們確信,「笑」很可能是人類與類人猿動物的專有。靈長目動物專家瓦爾評價D.Ross新近的一項研究說:「這強有力地證明,類人猿與人類的笑聲在進化過程中是相互有聯繫的。」(佚名文章,2009)即使類人猿和人類共享這一行為,也仍然可以說,笑尤其是人類的特徵。

笑,作為人類頻繁的表情,應該具有其功能。對自己發笑,不是沒有,但顯然是少之又少。毫無疑問,大多數的笑是互動的產物,或者是明確地做給他人的。因此,笑所發揮的首先是一種社會功能,「笑必須具有社會意義」。(博格森,1924:5)至於能使自己開心,有益個人健康,應該是副產品。

笑與怒是對峙的兩副表情,都是生存中的重要策略。但笑與怒有很大的不同。怒是人類的六大情緒之一。怒是發乎內心,表現於面孔。佯裝發怒不是沒有,但多數怒的表情是情緒使然。笑則不同。一半以上的笑與情緒無涉,是禮節性的東西,當笑則笑。笑在相當程度上是可以操控的表情。當然這不排除有發乎內心情感的笑。怒的表情是一種緊張,常常令人想到某種激烈行為的前奏。因此你的緊張也會令對方緊張。所以憤怒有威懾對方的功能。微帶怒意,即使不含威懾的意味,也具有令他人退避三舍,使自己更為安全的功能。在一個零和博弈盛行的殘酷競爭的社會中,常掛怒容是自衛的常備手段。笑的表情與怒剛好相反。它是鬆弛,「是緩和緊張的活動」。(博格森,1924:130)如此狀態絕非攻擊的前奏。因此,它意味著邀請對方也放鬆下來,拉近距離。笑是交流與交往的媒介、潤滑劑。人類是將互惠開發到極致的動物,因此人類有最充分的「笑」是不足為奇的。互惠是對等的,互惠中的笑也是對等的、節制的,因而那笑也是有尊嚴的。但是人類以及靈長目動物都是等級社會,都不乏弱者對強者的諂媚,諂媚的原始手段就是笑。他們要不斷地笑,所謂「賠笑」,乃至成為習慣、定式、某種固定和僵化的表情。這是最無尊嚴的、醜陋的笑。我最喜歡非洲木雕,因為他們都是一臉肅穆。我討厭國人的表情。我們太愛笑,太會笑,笑凝固在我們臉上,使我們民族的日常表情中少了一點尊嚴。

動物有憤怒,鮮有笑,說明笑比怒來得晚,是進化中後來的產物。人類情感的進化先於理性的進化。後來的「笑」裹挾了理性的成分,因此不單純,開發出更寬闊的譜系。如果說減少敵意、拉近距離是笑的一級功能,那麼下面說到的嘲笑、玩笑和搞笑就是笑的二級功能。

笑是帶有理性成分的一種手段。嘲笑是這手段的二級開發,反其意而用之。怒與笑是鮮明而對立的兩種表示。嘲笑則刻意要收斂那份鮮明,它是含蓄的抗議,是披上了笑的外衣的不滿。

玩笑和搞笑是群體中司空見慣的行為。它們通常不是針對是非問題、道德問題、嚴肅問題,而是針對做派、舉止、服飾,等等。開玩笑的夥伴通過玩笑和惡作劇,企圖消除這種身體、精神和性格上的某種僵硬,使社會成員能有最大限度的彈性,最高限度的群體性。這種僵硬就是滑稽,而笑就是對它的懲罰。(博格森,1924:90,97)同時它也是嚴肅而沉重的生活中的一種調劑。

笑有助於長壽。這可能是因為,我們通常以為情緒可以帶來身體變化,其實身體變化也可以影響情緒。即高興會帶來笑,笑也會帶來高興。威廉·詹姆斯認為,後者才更有道理。他說:「我的理論正好相反,即肉體的變化直接跟隨對引起刺激的事實的感覺,而且,我們對這同一些變化的感覺就是情緒。……我們感到難過,因為我們哭了,……感到害怕,因為我們在發抖。」(轉引自亨特,1997:205—2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