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看不見的森林:林中自然筆記 > 7月27日 >

7月27日

太陽光斑

中午時分,壇城上依然是陰沉沉的。全年中白晝光照最強的時候已經到來。夏天臻至頂峰,壇城表面卻比一年中其他任何時候都更為幽暗。即便是冬至日,地面上也更明亮些,不似七月間這般陰鬱。楓樹、山核桃樹和橡樹的葉子層層伸展開去,貪婪地吮吸著陽光。它們所能竊取的,無非是打在冠層上的光線中極少的一部分。對森林裡的草本植物來說,日子更加艱難;無怪乎許多草本植物在春季短短幾周的陽光下,便急不可耐地完成了全年的任務。那些沒有進入休眠狀態的低矮植物都很善於節儉度日,它們的葉子很善於阻截小片遺漏下來的陽光。森林裡的草本植物是植物界的沙漠山羊,胃口小,又能耐飢渴。

驟然間,一束明亮的光柱斜斜地穿過籠罩在森林上空的迷霧,透過冠層中一道縫隙,照亮了壇城下方一片足葉草葉子。足葉草在光環下閃耀了五分鐘,隨後,光束慢慢移到一株楓樹幼苗上,隨後又是另一株。在一個多小時裡,明亮的光束繞了一圈,先是掃過一株獐耳細辛三瓣式的光滑葉片,越過香根芹(sweet cicely),爬上山胡椒樹,然後透過包果菊幼苗參差不齊的葉子照射下來。

每株植物在太陽的關注下逗留不到十分鐘,之後便重新被重重樹蔭遮蓋了。然而就在光斑短暫的拜會中,這些植物會得到它們每日裡半數的陽光配額。山羊們在返回沙漠之前,得到了幾分鐘的進食機會。然而,意想不到的食料會撐壞一隻飢餓的山羊,葬送它的性命。同樣,這種突然的光明,對於壇城上的植物來說,可謂是喜憂參半。光照不足的艱難處境最終會使植物虛弱不堪,但是驟然得到過剩的陽光,也會破壞葉片節儉的經濟,永久地損害葉片的功能。在光斑照射下,葉片必須迅速調整身體結構,以接受太陽光的強烈衝擊。

葉片當然是為了用來捕獲光線能量並將其投入機能的運轉。具體的實施方案,是調動聚光分子(light-harvesting molecules)來捕捉光束,將光束轉變成興奮的電子。這些電子彈射開去,電子激發產生的動力,則被用來為植物的食品加工廠提供能量。但是當葉片上不期然地接收到過多的光線照射時,充滿能量的電子無法盡快得到處理,就會在脆弱的聚光分子周圍左衝右突,將聚光分子淹沒在這股不受支配的狂潮中。這就好比將一伏特的馬達堵在牆壁裡面,葉片很快就會被擊垮。適合在陰涼處生長的植物格外容易受到混亂無序的電子損害。這類植物葉片中的聚光分子多於處理電子的分子(electron-processing molecules),光斑能輕而易舉地擊潰它們的內部結構。

為了應對光斑的到來,植物沒等聚光分子收集到過多的能量,便清除了部分聚光分子。最初的災難信號出現時,聚光裝置中重要的組成成分暫時離開通常的位置,直到境況緩解後才回到原地。這就好比切斷電子馬達內部的一根電線,使馬達停止運行,隨後再把電線兩端重新連接起來,重新啟動馬達。電子的積聚,也會導致扣留聚光成分的薄膜層變得鬆弛,使能量得以流進內部進行電子處理的地方。葉綠體中包含著所有的光合作用機制,它們應對光斑的方法,是翻滾到細胞的邊緣位置,背對著陽光。以這種方式,葉綠體便能保護內部的分子。當光斑移開後,葉綠體回到細胞的上表面層,像睡蓮葉一樣靜靜享受森林裡微弱的光線。

對於突如其來的光照,植物的應對方式充滿了弔詭。它們採取疏通和翻滾策略,似乎急於避開它們孜孜以求的東西。壇城上的草本植物用一天中大部分時間來啜飲一股極細的陽光流,隨後,當洪流湧來時,它們便撐起一把傘,掩住自己的嘴巴。然而光斑傾瀉而下的力量是如此強大,雨水從雨傘邊緣濺落下去,植物就能得到維持生存的口糧。

光斑從壇城上方掃過,照亮了行進途中所有的事物。蜘蛛網在光照下閃著銀光,燦爛的陽光讓這張無形的網現出了原形。落葉堆變成明亮的沙石色,幽暗的影子浮現出來,使落葉堆突然間變得深淺有致。彩虹色的胡蜂和蠅類,像閃閃發光的金屬屑一樣散佈在壇城上空。

壇城的昆蟲被掠過壇城的太陽光斑吸引著,緊隨其內。這其中最挑剔也最忠實的扈從,要數一支姬蜂(ichneumon wasps)三蟲組。每當一隻姬蜂闖出陽光,它會立即轉身,匆忙撤回。在壇城上方亂竄的蠅類則沒那麼留戀,它們偶爾會竄進黑暗,逗留上一分鐘或是更長時間。1

滿心敬畏太陽的姬蜂精力過剩2。它們狂亂地左衝右突,不停拍打觸角和翅膀。它們顫抖的觸角在太陽光斑照亮的小世界中每片葉子上下亂撞。每隔一兩分鐘,姬蜂便會歪在一邊,幾條腿一起抖動,掙脫蜘蛛在壇城上撒下的羅網。摩挲完畢,姬蜂又跳起來,重新顫顫巍巍地踏上征途。

姬蜂的狂躁行為是有明確目標的。它們要獵取毛蟲,在毛蟲身上產卵。姬蜂幼蟲從卵中爬出,在毛蟲體內誕生。隨後,幼蟲將會啃食毛蟲,慢慢地,由內自外,直到剩下那些性命攸關的器官3。毛蟲啃食並消化葉片,繼續堅忍地活著,即便生命正4被從內部偷走。這些腹中空空的毛蟲成了理想的寄主,可以源源不斷地補充被寄生蟲劫走的養分。

姬蜂的寄養生活,啟發了達爾文最著名的神學言論之一。達爾文認為姬蜂的營生顯得格外殘忍。這些姬蜂似乎與他在劍橋求學時期維多利亞國教教給他的上帝形象格格不入。他寫信給哈佛大學的植物學家、長老會的教士阿薩·格雷(Asa Gray),聲稱:「我無法說服自己,一個仁慈和全能的上帝,竟然在創造姬蜂時,明確表現出讓它們在活生生的毛蟲體內覓食的意圖。」在達爾文看來,姬蜂是書寫在自然之書上的「魔鬼問題」。格雷並未信服達爾文的神學論斷。儘管他繼續支持達爾文的科學觀念,但是他從未放棄過自己的信念:演化思想與傳統基督教神義論是協調一致的。而達爾文本人備受傷痛的折磨;他身體一直不太好,心愛的女兒夭折,也給他帶來精神上的沉重打擊。黑暗的歲月逐漸逝去,世俗的痛苦壓在他身上,促使他從一個模糊的自然神論者變成懷疑主義的不可知論者。姬蜂是一種象徵,標誌著他內心背負的傷痛。這些生物的存在,對於維多利亞時期人們從自然界隨處可見的神意中認識到的那個上帝,構成一種無情的嘲諷。

神學家試圖回應達爾文的挑戰,但是有神論的哲學家對毛蟲的生活沒有絲毫洞見——這或許也無足為怪。他們認為,毛蟲沒有靈魂,也沒用意識。因此毛蟲的痛苦,不可能是精神成長中的機制,也不可能是自由意志的結果。另一種說法是,毛蟲並不能真正感覺到什麼東西,即便能夠感覺到,它們也缺乏意識,這意味著它們無法思考自己的傷痛,因此傷痛並不真正構成痛苦和折磨。

這些論斷忽視了問題的關鍵。實際上,這類說法並非論斷,而是在重述那些面臨挑戰的假定。達爾文的主張是,一切生命都由同樣的織物構成,因此我們不能輕視毛蟲錯綜複雜的神經產生的效果,而聲稱只有我們的神經才會造成真正的痛苦。如果我們認可生命在演化中的延續性,那麼我們就無法再對其他動物的感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我們的軀體等同於它們的軀體。我們的神經,與昆蟲的神經是建立在同一種構造基礎上。我們來自一個共同的祖先,這暗示著,毛蟲的痛苦和人類的痛苦是相似的,正如毛蟲的神經與我們的神經是相似的。當然,毛蟲的痛苦在性質或程度上可能與我們自身的痛苦相異,正如毛蟲的表皮或眼睛與我們的相異。但是我們沒有理由認為,非人類的動物感受的痛苦就比人類要輕。

意識是人類獨有的天賦,這種觀念同樣沒有任何經驗基礎。這只是一種假定。即便這一假定是正確的,也無法解決達爾文的姬蜂所提出的挑戰。是在能夠超脫當前體驗的意識中,痛苦所造成的折磨更強烈呢?還是當囚禁在一個無意識世界中,痛苦是唯一真實的時候,所釀成的煎熬更強烈呢?5這大概屬於個人感受問題。不過在我看來,後一種情況似乎更為可憐。

太陽光斑從壇城上方晃過,照在我的腿腳上。它繼續移動,直接打在我的頭上和肩上,形成一幅神光啟發的畫面。很不幸,太陽女神沒有帶來任何哲學思索上的突發靈感;相反,她讓我臉上和脖子上的汗水開始往下流淌。我感覺到了那股令姬蜂在林地上狂躁舞動的強大能量。姬蜂的身體是如此纖細,陽光照射幾秒,它們的體溫就會上升好幾度。為了防止被烤焦,姬蜂不停地朝身上扇風,每一秒都要通過空氣對流來保持直射的陽光與熱流之間的平衡。我身上滲出的汗水,是一隻體量巨大的哺乳動物做出的緩慢反應。對我而言,熱量平衡是以小時來計算的,而不是以秒來計算的。

太陽光斑最終落在我的右肩上,而後一路向東,離開了壇城。給人帶來困擾的姬蜂隨著太陽一起走了。當太陽光斑最終流走時,壇城中恢復了陰暗的調子。我在游移的光斑下待了一會,感覺也產生了變化。這會兒,當我再次凝視森林四周時,看到的不是昔日所知的世界,而是一片黑暗天幕中閃耀的群星。


1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The mandala』s insects seem drawn to the circle of light, staying within its bounds as the sunfleck moves over the mandala. The most fastidiously loyal of these insect followers is a group of three ichneumon wasps. When a wasp steps out of the brightness, it immediately turns and scuttles back. The flies that also scuttle over the mandala have a looser attraction and make forays that last a minute or more into the darkness.」,譯文原文為「壇城上的昆蟲對光圈顯得無精打采,太陽光斑在壇城上移動時,它們一直縮在自己的小圈子裡。這些昆蟲最忠實的扈從,要數三隻姬蜂(ichneumon wasps)組成的團隊。每當一隻姬蜂闖到陽光下,它會立即轉身,匆忙撤回。在壇城上方亂竄的蠅類沒那麼謹慎,它們偶爾發動突襲,衝進黑暗中停留一分鐘,或者更長時間。」這與上下文明顯不符。

2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overflow with nervous energy」,譯文原文為「體內流動著過多緊張的能量」。

3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leaving the vital organs until last」,譯文原文為「最後離開這些活體器官」。 姬蜂總是用螫針獵殺食物——毛蟲、蜘蛛、甲蟲或甲蟲的幼蟲,然而為了食品的「保鮮」,它從不把獵物置於死地,而僅僅是刺傷而已,然後把獵物運送到「家」中(洞穴裡)。它在獵物的身上產下一個或多個蜂卵,便撒手離去,而它的孩子們則慢慢享用獵物所提供的養分,在「家」中成長起來。為了把握「傷而不死」的分寸;姬蜂總是選擇一個固定的部位對獵物「行刺」。螫針刺入獵物體內並觸及到它的神經節,僅射入一滴毒汁,獵物便癱瘓了,這很像是人類醫學臨床應用的針刺麻醉術。剛孵化出來的姬蜂幼蟲,其「保鮮」意識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它們先食用獵物肌體不重要的部分,使獵物仍保持鮮活,甚至到吃完了獵物的一半或3/4,獵物還依然活著。姬蜂這一匠心獨具的繁衍後代的方式,使其子女食宿無優。在它們沒有冰箱的居室裡(澗穴),它們的食品的新鮮程度遠非人類的罐頭食品可以比擬。參見百度百科「姬蜂」詞條。

4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their lives are stolen」,譯文原文為「已被從內部偷走」。

5 校者註:英文原文為:「Is suffering greater when pain is embedded in a mind that can see beyond the present moment? Or, would it be worse to be locked in an unconscious world where pain is the only reality?」,譯文原文為「當痛苦植根於一種『能看到此刻之外』的意識中時,所遭受的折磨就會更強烈嗎?抑或,當痛苦封閉在一個無意識世界中、痛苦成為唯一真實事物的時候,情況會更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