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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2日

電鋸

當我在壇城上靜坐時,一陣機器轟鳴聲驟然響起,劃破森林的寧靜,刺刺啦啦切割著我的神經。一台電鋸正在林子東邊某個地方伐木。這片老齡林是受保護的,按說不會有電鋸的聲音,所以我打算離幵壇城去一探究竟。翻過一塊岩石屏障,再爬上一條溪流護岸,我發現了聲音的來源:在森林上面的一處懸崖邊上,一名高爾夫球場維護人員正在砍伐一棵死掉的大樹。高爾夫球場一直延伸到懸崖邊緣,那些死掉的樹木顯然不符合球場的審美風格。這名維護人員將放倒的大樹從懸崖上推下去,接著又去進行其他的工作。

一座懸崖被用作處理垃圾的輸送滑道,這情景著實令人忿恨。不過這些被丟棄的樹木會為蠑螈們提供額外的柄居之所。令我釋然的是,砍伐工作並不是直接在懸崖線以下的老齡林中進行。壇城中星羅棋布的小花是獨特的,而且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因為電鋸從未撕破這座山坡蔥蘢的外衣。蠑螈、真菌和離群索居的蜜蜂們也沉醉於這堆巨大的倒木和濃密的落葉堆中。伐木,尤其是毀林開荒,使樹林裡很多棲居者喪失了生命。這些生物種群需要數十年,有時甚至是數百年才能恢復。

人們砍伐山麓上的樹木,使森林裡潮濕的沃土變成了板結的磚塊。在這樣一片土壤中,地棲蜂,背部濕潤的蠑螈,還有短命植物匍匐行走的根莖,都會枯竭、死亡。只有當森林裡的落葉堆,樹冠和死木(dad wood)恢復原貌,那些生物才會開始重現。然而回歸是緩慢的,一方面受限於沒有陳年的死木來充當養護所,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些野花和蠑螈向外擴張的速度太慢。

那又如何呢?我們為什麼要為了拯救森林裡春季爆發的生物多樣性,而節制人類對木頭和紙張飛速增長的需求?難道花兒們不會照看自己嗎?畢竟,干擾是自然的。陳舊的「自然平衡」說,數十年前就不時興了。如今森林是一個「動態系統」,不斷受到狂風、山火和人類的侵襲,始終處於運動中。確實,我們應該完全扭轉提問的方式,詢問一下我們是否真的需要出去毀林開荒,以取代先前用來清除大片森林,但如今已被土地管理者壓制了近一百年的山火。

這些問題是充斥著學術會議、政府報告與報紙社論的大量爭論背後的根源。森林需要電鋸的滋擾嗎?或者說,森林能坦然接受伐木者的干擾,只是需要時間來進行自我更新?我們樂於以自然界作為典範,然而自然界提供的是一種「巴斯金‧羅賓斯」式的辯護1。你喜歡哪種風味的森林生活週期呢,是冰川時期毀滅一切的力量,還是遠古未受侵擾的山坡,抑或一場夏季颶風帶來的動人舞蹈?

像以往一樣,自然界沒有提供答案。

自然界反倒給我們扔回一個倫理問題:我們希望效仿自然界的哪個部分?我們是渴望以冰原那種勢不可擋、掌控一切的力量,將冰川般荒寂的美麗強加給大地,每隔一百個千年撤退一次讓森林緩慢恢復呢;還是希望像火和風一樣,用我們的機器剪除森林,然後離開一段時間,隔三差五隨機地襲擊某些隨機的地點?我們究竟需要多少木頭?我們究竟有多少慾望?這是一些曠日持久且無比宏大的問題:我們能每二十年砍伐一次,還是每兩個世紀砍伐一次?我們能限制對外索取的慾望,還是能任其橫流?我們能將森林砍得精光,還是只能砍伐少量樹木?

對於這些問題,人類集體給出的答案,不僅來源於數百萬土地所有者的價值觀,也受到兩隻笨拙的「社會之手」,即經濟與管理政策的制約與引導。在森林勘測員的筆下,森林四分五裂,就像一塊破碎的擋風玻璃一樣。因此,在整個大陸上,各種不同的價值觀共同發揮著作用。雖然有些混亂,但是總體來說還是能形成一些模式。我們既不是冰川,也不是大風暴,而是某種全新的東西。我們已經以冰川的規模改變了森林,速度卻加快了一百倍。

19世紀,我們從大地上砍倒的樹木,比冰川在十萬年中達到的數目還要多。我們用斧頭和手鋸砍伐森林,用騾子和軌道車托運木頭。從這場浩劫中恢復過來的森林面積大大縮減,並且因這次干擾的力度之大而喪失了部分生物多樣性2。這場風暴在規模上堪比冰川,赤裸而原始的混亂情況則近似於一次颶風。

如今,廉價的燃油和昂貴的技術使我們同森林的關係進入了第二個階段。我們不再手工砍伐,不再用動物和蒸汽機拖運;汽油機承擔了全部工作,這加快我們對外掠奪的速度,也增強了我們對外界的控制。燃油的威力和我們思想的敏捷給我們帶來另一個工具:除草劑。過去,森林更新換代的力量限制了我們主導土地未來的能力。森林會捲土重來,胸有成竹地迎接數百萬年風與火的利斧。如今,「化學鎮壓」是理想的工具,可以用來對付那些在基因指引下一再萌芽的樹木。機器清除了森林,砍倒樹木,然後剷平剩下的「殘體」。隨後,直升機開過來,往廢墟中噴灑除草劑,防止綠苗復興。我曾站在這些開墾出來的空地中間,放眼四顧,地平線上幾乎看不到一絲綠意。在田納西州通常綠意蔥蘢的夏日,這種體驗格外引人注目。

人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整改這塊土地,讓它接受一片新森林,一片由單一物種構成的快速生長林。隨後,人們依據樹木和土壤的類型,給這些排列整齊的樹木噴灑肥料,取代從先前不合時宜的原始林中清除出去的某些營養成分。你乍眼一看,人工種植林看起來也有點像森林。然而,各種各樣的鳥類、花朵和樹木消失了。人工種植林只是真正的森林留下的影子,郊區人家後院裡的生物多樣性都比這裡豐富得多。

人工種植林能重新返回森林狀態嗎?冰川期留給我們的教訓是,這樣的浩劫是可以逆轉的,然而逆轉速度要以千年來計算,而不是以十年來計算。更何況,現在提這個問題尚為時過早。「冰川」並未後退。美國東南部每一片大型的原始森林都在縮減。只有人工種植林在不斷增多。

這種變化的規模、新穎性與深度,無疑都威脅到森林的生命多樣性。我們是否應當回應這種侵蝕,以及如何去回應這種侵蝕,都是一個倫理問題。自然界似乎沒有提供任何倫理指導,大規模滅絕是她眾多風味中的一種。倫理問題也不能依靠人類文化所熱衷的政治智囊、科學報告或法律抗辯來解答。我相信,答案或者說答案的開始,要透過我們靜觀整個世界的窗口來尋找。我們只有通過審視那些支撐和維持著我們生活體系的結構,才能看清自身所處的位置,從而明確我們的責任。與森林的一次直接接觸,使我們懂得謙遜地將自身的生活與願望置於更大的語境中。這種語境是一切偉大倫理傳統的靈感來源。

花朵和蜜蜂能回答我的問題嗎?它們沒有正面回答。但是,通過沉思這樣一個多面的、超越我個人生存之上的森林,我突然憑直覺悟到兩點。首先,剝開生命的外衣就是輕視一件禮物。往壞裡說,就是毀掉一件禮物。就連功利而現實的科學也告訴我們,這件禮物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我們摒棄了這件禮物,寧願要一個人工創建的世界,而且這個世界還是不連貫的,也絕不可能是持續發展的。其次,將森林改造成工業林,是一種目光極端短淺的行為。即便那些極力為「化學時代的冰川」辯護的人,也會承認我們正在透支自然界的資本、開採土壤中的財富,然後丟棄肥力耗盡的土地。我們對廉價木材急速增長的消費所造成的經濟「必然性」,為這種得魚忘筌的莽撞行為提供了辯護。而這種行為,似乎只是內心自負與混亂的一種外在標誌。

木頭和紙張之類的木頭產品並非問題所在。木頭為我們提供避風所,紙張為我們帶來心靈和精神上的食糧。毋庸置疑,這些結果都是受人歡迎的。木頭產品也比鋼鐵、計算機和塑料之類的替代品具有更強的可持續性,因為那些東西都要耗費大量的能量和不可再生的自然產品。現代森林經濟的問題在於,我們正以一種不平衡的方式,從土地上砍取木頭。我們的法律和經濟學法則將短期營利置於其他一切價值之上。其實大可不必如此。我們可以退一步去思考,何種管理方式能給人類和森林同時帶來長期的好處。尋找這樣一條道路,需要我們保持某種寧靜和謙遜。在沉思中獲得的感悟就像綠洲一般,能讓我們擺脫混亂,使我們的倫理視域恢復一派澄明。


1 ——1945年,美國人巴斯金與羅賓斯合夥開了一家冰激凌店,他們的冰淇凌款式多樣,甚至提出了「每月31天,每天一個口味」的新概念。

2 校者註:譯文原文為「生物多樣」,應屬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