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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創新是落後者的特權:三個競爭故事

我認為關於創新,有一個廣泛存在的錯誤看法,那就是以為越是先進的國家,領先的公司,牛B的個人,越容易也越應該搞創新。似乎是應該讓這些國家公司個人去 領導時代潮流,而落後的國家公司和個人則應該把注意力放在向別人學習上。具體到中國當前,那就是有什麼新東西新思想應該讓美國人先玩,等美國玩好了證明確 實好使了,我們再上馬。

如果中國只想當個二流國家,那麼這種思想就是正確的。發過來說如果中國有志成為一流國家,那麼這種思想就是完全錯誤的。本文講三個真實的歷史事件,我們來看看到底誰應該首先領導時代潮流。

第一個故事是日本汽車的故事。

現在美國最牛的公司可能有人會認為是 Google,但在上世紀四十年代,通用汽車絕對是個領先公司。1943年的 GM 是如此之牛,以至於他們覺得有必要請人來公司專門研究一下他們為什麼這麼牛。被請來的是當時管理界的傳奇人物,Peter Drucker。他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發現 GM 成功的秘密。事實證明他的發現影響了工業界好幾十年。

一般人研究一個企 業,總是從這個企業的外部入手,比如說什麼市場營銷戰略啊之類的。Drucker 則專注於企業的內部。他的工作方法是一個一個地找 GM 的管理人員談話。他有一個特別的天賦,那就是能夠用一種特別有禮貌和友好的方法跟你說話,讓你感覺如沐春風,毫不介意的回答他那些特別深入的問題。 Druker 的另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在於他關注公司的管理,而在當時,人們認為管理沒什麼科研就的,無非是讓人怎麼做他們就去做。

Drucker 在 GM 混了整整18個月,他耐心而細緻,對人和數據都感興趣,完全瞭解了公司的方方面面。調研結束的時候居然出現了這樣的效果:Druker 對 GM 的瞭解甚至超過了部分頂層管理人員,他跟公司上上下下的人的關係都極好,以至於 GM 非常認真地希望他能留下擔任公司要職。

但 Druker 最大的收穫當然是 GM 成功的秘密,他把結果寫成了一本書,Concept of the Corporation. 在這本書裡,Druker 認為 GM 成功的關鍵是分權。跟當時其他公司不同,GM 的部門經理有很大的決定權,而最高層則很達成度上是扮演一個催化劑和協調人的角色。也就是說,GM 更像是一個鬆散聯邦,而不是一個中.央.集.權體制。GM 為了確保部門經理們決策的獨立性,甚至給與他們否決權,並確保每個部門經理都很富有,這樣他們做決定就不會為了工資而被高層影響!

Druker 認為這是最先進的公司管理方法,並建議 GM 實行改革,在這個方向上進一步分權:比如說因該把權力甚至分給客戶!

然而戲劇性的事情發生了:GM 被激怒了。

GM 說我們是最好的公司,我們的經驗被證明是正確的,我們憑什麼還改革?

Druker 的思想在美國沒有得到接受,於是他不得不跑到日本去。這把這一套分權思想教給了日本人。

日本沒有因為美國人也沒有採納 Druker 的方案而拒絕他,反而勇於接受這種新思想。日本汽車企業把分權一直分到了生產線。

1980年代美國和日本汽車的生產線管理方式完全不同。美國是傳統的集.權式管理,而日本,儘管在很多人的印象中應該更適合集.權,卻採用了一系列的分 權管理辦法。各個生產線有相當大的獨立性,生產線工人可以並被鼓勵向公司提出各種建議,很多這些來自第一線的改進方案最後都被採納了。相比於獨.立而民. 主的豐田車廠,美國本土的汽車廠反而成了軍.國.主義。

日本車廠迅速崛起。最有意思的場面是有的美國車廠質量怎麼也不過關,日本公司收購之後,還是這個廠,還用以前的工人,僅僅是採納了日本人的管理方法,這個廠就活了!於是美國公司反過來跟日本學。

分權這個管理方式是誰的創新?你可以說思想是美國人 Druker 從通用提煉出來的思想。但僅僅有思想不叫創新,敢於用這個思想才叫創新。最後的局面不是日本學美國,而是美國學日本。

在講第二個故事之前我們先來談談什麼叫「創新」。如果從廣義上講,可以說現在所有的公司都是「創新型」公司。每一個好萊塢新電影都是「新」電影,微軟的每一個新軟件都是「新」軟件,暴雪的每一個新遊戲都是「新」遊戲。從這個角度說,「創新」其實是一種日常的生活方式。

但本文所說的創新不是這種創新。我們要說的是那種改變遊戲規則,改變商業模式,「根本性」的創新,game changer。這種創新往往具有歷史意義,你一旦成功,會有很多後來者向你學習。你不是創新圖存,而是引領風氣之先。像這樣的創新最大的特點,不是「開 放的頭腦」之類的優秀品質,而是風險!

我們的第二個故事第一個故事驚人地相似。

左右我們今天生活的一個重要革命是發生在1950到1990期間的日用商品的質量革命。正是因為這場席捲了世界質量運動,我們才得以能夠用相當低廉的價格海量地生產高質量的產品。質量革命的思想是誰最先發現的?美國人。質量革命這場潮流是誰引領的?日本。

Joseph Moses Juran 是個生於羅馬尼亞的美國人,他曾經在當時貝爾的一個廠,Western Electric 擔任過工程師。當時的世界甚至還沒有「質量控制」這個正經的說法,人們認為控制質量無非就是對所有環節嚴格把關而已。而這種方法是不行的。

Juran 的革命性思想其實不是別的,就是我們今天常說的 80/20 法則。他認為,質量損失並不是均勻的分佈在所有環節之中,實際上,絕大多數質量損失都是由於少數幾個最常見的錯誤造成的。這種思想得到了當時一個統計學家 W Edwards Deming 的支持。

1951 年 Juran 出了一本書,Quality Control Handbook,這本書今天看已經是傳世經典。這本書說質量控制的辦法在於把所有導致質量損失的問題排序,造成最多問題的原因排在最前面。然後你就會發 下只要你改正其中20%的錯誤,就能解決80%的質量問題。

注意,當時「主流」的質量控制理論是從產品的第一步就開始強調質量,對所有操作過程都嚴格把關。Julian 和 Deming 的理論在美國沒人認同。

但日本人認同。Julian 和 Deming 被邀請到日本講學,然後他們就留在了日本。50年代之前日本製造的名聲可能比今天的中國山寨還差,被認為是低劣的仿製品。結果是日本產品質量大幅躍進,一 直等到日本的摩托車和複印機開始衝擊美國市場了,美國人才反應過來。

一直到1970甚至1980年以後,Julian 和 Deming 的理論才開始全面左右西方的質量標準,直接產生了質量革命。

今天我們一談質量,馬上就想到日本貨。那麼質量創新到底是屬於這兩個美國人還是屬於日本?我認為屬於日本。

當我們今天坐下來回顧歷史的時候,我們會覺得那些早先的思想家說的理論簡直是常識,那些對他們置若罔聞的美國公司簡直是故步自封。其實不然。真把我們放 到當時的位置上去,我們未必會做更好的選擇。甚至真把那些「頭腦開放」的日本人放在當時美國公司的位置上去,他們也未必會作出正確的選擇。

如果你是一個有心的領導者,你每時每刻都能接觸到各種號稱可以改變世界,至少可以改變你們公司的「新思想」。這些思想邏輯上都無懈可擊,但真的付諸實 施,是有風險的。上面的兩個故事中的新思想都要求對企業生產方式做一次徹底的改革。企業不能每年都搞一次這種徹底改革。對於領先的企業,更沒有必要冒這種 風險。諺語說,If it works, don』t fix it!

這就是為什麼本文不說創新是落後者的」權利」,而說,創新是落後者的」特權」。

通過前面兩個故事我們看到,落後者向領先者學習這種模式根本就不是競爭的常態。我們常說的所謂「後發優勢」,也就是把領先者早就玩明白了的東西拿來玩,其 實是只在自己特別落後的階段才有效。中國早年的「引進外國先進技術」,就是一個適合特別落後者的思路。好在中國並沒有沉浸在這種永遠追趕別人的思維之中。 像磁懸浮列車和電動汽車都是發達國家也不成熟的東西,中國就敢直接上。

後來者創新,後來者引領新潮流,是競爭中的一般規律。當你發現鐵路公司已經把鐵道修遍了全國,你要做的不是再修一條鐵道,而是上高速公路,上飛機。這個時候鐵道公司是沒有什麼創新需求的,是後來者有創新需求。

我們用一個體育比賽的故事來進一步說明這種競爭格局。如果總是落後者創新,那麼領先者應該怎麼辦呢?

美洲杯帆船賽是一個古老而有趣的比賽。比賽規則很特別,上屆冠軍的俱樂部自動有一艘船進決賽,而其他各隊比賽爭奪一個向冠軍挑戰的資格。此賽事自從1851創辦一直到1980年,冠軍居然都是美國隊。

帆船比賽特別講究「落後者創新」。1983年美國隊首次衛冕失利過程中的一場比賽,給了我們一個有意思的例子。

這場比賽是最後7局4勝決賽的第5場,此前美國隊 Liberty 號以3:1領先澳大利亞的 Australia II 號。比賽開始之前人們甚至已經準備好慶祝美國人延續132年連勝的歷史時刻了。

結果比賽中還是 Liberty 號領先。澳大利亞人一看繼續這麼玩下去冠軍肯定沒有了,必須賭一把。Australia II 號變道了航線的左側,希望能碰上有利的風向。

這時候 Liberty 的正確應對策略是什麼呢?是跟著變。不管航線左側風向是否真的有利,只要我們兩個的條件能保持一樣,那麼最後肯定還是我贏,因為現在我領先。哪怕你的選擇 是錯誤的,為了確保勝利我也必須做跟你同樣的選擇。所以在這種一對一的帆船比賽中不是落後者學習領先者,而是領先者學習落後者。

然而 Liberty 的船長 Dennis Conner 選擇了留在右側航線!這個看上去很直覺,實則不符合帆船比賽競爭規律的錯誤使他青史留名:Australia II 號賭贏了,Liberty 再輸兩場之後,美洲杯冠軍終於易手。

所以不是落後者要學習領先者,而是領先者要學習落後者。比如你是一家股票走勢預測的公司,你們公司的業績取決於你預測準確率的年度排名。十個月過去了,你現在排第一。為了保證年底的時候你排第一,這時候你應該採取什麼策略?答案是直接抄襲其他人的預測。

回顧市場上那些革命性的商業模式,大多都不是由最領先的公司最先提出來的。為什麼 Google 自己沒有「創新」網絡視頻,反而是收購 YouTube? 為什麼微軟沒有 「發明」 Facebook? 像 IBM 這樣的特大公司並不不以特別能創新而聞名,他們最大的能力恰恰是把那些已經被別人證明是好東西的技術迅速普及產業化。

有人可能會認為既然創新就是承擔風險,中國這麼大怎麼能說賭就賭呢?我們不談中國可不可以賭,但中國公司可以賭,中國人可以賭。現在已經到了這麼一個階段,中國公司不要再整天想著學別人,被人調侃 C2C(Copy to China)。

恰恰是因為中國現在還落後,才要讓美國學我們,而不是我們學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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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第一個故事:Ori Brafman and Rod A. Beckstrom, The Starfish and the Spider: The Unstoppable Power of Leaderless, Portfolio Hardcover, 2006.

第二個故事:Richard Koch, The 80/20 Principle: The Secret to Success by Achieving More with Less, Broadway Business, 1999.

第三個故事:Avinash Dixit and Barry J. Nalebuff, Thinking Strategically: The Competitive Edge in Business, Politics, and Everyday Life, W.W. Norton & Co., 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