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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舌戰群儒」的技術分析

諸葛亮舌戰群儒是三國演義中一個深受歡迎的情節,歷來被視為正面經典,甚至入選過中學和大學語文課本,還要求學生學習其中的論辯方法。這段故事並非歷史事實,而是羅貫中的虛構,目的當然是想突出諸葛亮的智慧形象。但是站在今天的視角看來,這個形象其實並不怎麼樣。我們甚至可以說,這段書表現了小知識分子所代表的文化糟粕,根本不應該推廣學習。

諸葛亮前往江東是為了說服孫權抗曹。這一仗打還是不打,正確的討論方法是擺事實講道理,推演各種選擇的最可能結局,利弊分析,再作出決策。但舌戰群儒這場辯論的主題卻並不是打不打,而是一見面首先想要從氣勢上壓過對方一頭。文人這種玩法,就如同兩軍列陣的這個時間段派幾個斥候先對決一番,重要的不是死傷多少,而是面子問題。

而這場群嘲般的辯論中諸葛亮雖然處處佔上風,但是顯然未能取得東吳群儒的認同,反而拉了仇恨,對抗曹大業並無幫助。其實日常生活中的絕大多數爭論恐怕也是如此。Nassim Nicholas Taleb 在 The Bed of Procrustes 這本書裡有句話說得好: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想贏,一種人想贏得爭論 — 他們從來都不是同一種人。

本文分析這場辯論中使用的技術。研究這些技術並不是為了武裝自己跟人爭論,而是因為這些技術非常有代表性,我們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它們的影子。真正的三國人物必不如此,但很多後世無良文人,就是這種思維方式。

這些技術的核心追求,不是證明對方說的結論不對,而是證明對方這個「人」,或者對方所代表的勢力,不行。表面上說具體的問題,實際上都是說人。這種「以人為本」可能是中國文人最壞的毛病。如果你的目的是想要否定這個人主張的一件事,你最好先否定這個人。你要想否定這個人,又只需列舉他做的某個小小的壞事。爭論的目標不是追求真理,而是把對方全面貶低。這不是切磋武藝,這是打仗。

我認為舌戰群儒的技術一共就三招,按使用優先級順序如下。

1)列舉事實證據,暗示對方能力不行

人出來混無非靠兩點:人格和能力。中國傳統上對一般人的道德要求遠遠超過能力要求,最理想的結果似乎是證明我的人格境界比你高。但知識分子靠學問吃飯,往往寧可讓你攻擊他的人格,也不讓你侮辱他的智商。所以攻擊一個人要優先攻擊他的能力。

成年人對話不可能一上來就說「你是個壞人」,或者「你是個笨蛋」,那是小孩罵人。一定要列舉各種事實來指向這種判斷,但是自己又絕不親口說出這個判斷。結論要暗示,呼之欲出而不出。最直接的辦法當然是把對方過去的敗績和糗事拿出來揭短 — 不過高手是不會這麼直接的,太像找茬了。

高手的做法是先恭維對方幾句,把人抬上去。如果對方真順著你給的桿爬上去了,你再質疑 — 不對啊,你這麼牛,可怎麼我聽說你…… 這時候充分列舉對方短處就顯得好像學術研討一樣。

被人揭了短怎麼反駁呢?在高層次對話中一般不會有人用錯誤事實做論據,所以我們沒法反駁他列舉的事實。我們只能列舉新的事實,對我們有利的事實。這是防守。

每當被人揭短,一般人一定會抑制不住反擊的衝動,想要立即揭對方的短。這是不對的。如果辯論這麼進行下去就成了比爛,實在有辱斯文。正確做法一定要先防守,充分列舉事實證明自己真有能力。防守得當,對方的形象已經是胡攪蠻纏了。反擊,還意味著把自己拉到跟對手一樣的層次。所以我們看到自始至終諸葛亮都是以守為主,從不主動挑人,讓對方先出牌。對手受傷基本上不是因為諸葛亮打他們,而是他們被諸葛亮身上的反作用力打。

但如果對方真的出現了事實錯誤,哪怕是非常小的一個錯誤,甚至是一個與主題不相關的錯誤,也要立即抓住機會一棍子打死!你連事實都沒搞清楚根本不配和我辯論!知識分子最怕暴露自己沒知識,後面都不必辯了。

2)如果比不過事實,比境界

如果事實就是我方實力比較差,閃光點實在有限,怎麼辦呢?這時候就不能跟著對方思路走局限在實力對比了,得 think out of the box,比境界。我們要從物質層面上升到精神層面,把對手拉到更高的場地上再戰勝他。

那件事我的確輸了,可你知道我為什麼輸了嗎?因為我不忍心,或則不屑於贏。不忍心是因為我道德高,不屑於是因為我看得遠。這時候一定要率先搶佔道德制高點和戰略制高點,誰先跳出這個事實 box 誰佔優勢。

可是如果那次不論是按戰略標準還是按道德標準我們都應該贏,但還是輸了,這又怎麼說呢?答案是我們至少參與了。我們明知這件事很難辦還是去辦了。我們明知打不過還是去打了。是,我們是失敗了。可是我們知其不可而為之,雖敗猶榮!

一旦把悲壯感建立起來,你就已經在辯論中立於不敗之地。中國傳統上常常認為做事的動機比結果重要得多,尤其是大事,講究「論心不論事」。人們非常同情悲壯的英雄,甚至認為他比成功者更值得尊敬。

文人寫文章經常如此,往往明明是非常差的局面,他一說反而昇華了。我們看官方媒體的國內災難報道,也深得此法。哪怕事情再壞,也要突出強調我們不屈不撓的奮鬥精神,特別要好好表現幾個英雄人物的光輝形象。給人感覺我們損失的僅僅是有限的一點點物質財富,收穫的卻是無限的精神財富。

一般人如果旁觀文人吵架吵到這個層次,有可能會佩服得五體投地。市井小民爭吵都是互相比爛越吵話題越低級,尼瑪文人辯論都是越吵越高級啊!一開始還以為兩人在討論技術問題,後來感覺好像在說人品問題,最後才發現原來人家說的是哲學!

3)你別說我如何如何不堪,著名英雄xxx也曾經如此不堪

如果前面兩條都沒用上,被人真的證明了自己很不堪,那就只有真的比爛了。但是比爛不能跟對手比,他不配。必須找個歷史上公認的牛人比,拿大人物找回面子。多知道點古今中外的名人軼事,在這能用上。

現在我們就結合《三國演義》原文來看看這三個技術在舌戰群儒中的具體應用。

1. 張昭

張昭先以言挑之曰:「昭乃江東微末之士,久聞先生高臥隆中,自比管、樂,此語果有之乎?」孔明曰:「此亮平生小可之比也。」昭曰:「近聞劉豫州三顧先生於草廬之中,幸得先生,以為如魚得水,思欲席捲荊襄。今一旦以屬曹操,未審是何主見?」孔明自思:「張昭乃孫權手下第一個謀士,若不先難倒他,如何說得孫權?」遂答曰:「吾觀取漢上之地,易如反掌。我主劉豫州躬行仁義,不忍奪同宗之基業,故力辭之。劉琮孺子,聽信佞言,暗自投降,致使曹操得以猖獗。今我主屯兵江夏,別有良圖,非等閒可知也。」

昭曰:「若此,是先生言行相違也。先生自比管、樂,管仲相桓公,霸諸侯,一匡天下;樂毅扶持微弱之燕,下齊七十餘城:此二人者,真濟世之才也。先生在草廬之中,但笑傲風月,抱膝危坐。今既從事劉豫州,當為生靈興利除害,剿滅亂賊。且劉豫州未得先生之前,尚且縱橫寰宇,割據城池。今得先生,人皆仰望,雖三尺童蒙,亦謂彪虎生翼,將見漢室復興,曹氏即滅矣;朝廷舊臣,山林隱士,無不拭目而待,以為拂高天之雲翳,仰日月之光輝,拯民於水火之中,措天下於衽席之上,在此時也。何先生自歸豫州,曹兵一出,棄甲拋戈,望風而竄?上不能報劉表以安庶民,下不能輔孤子而據疆土,乃棄新野,走樊城,敗當陽,奔夏口,無容身之地。是豫州既得先生之後,反不如其初也。管仲、樂毅果如是乎?愚直之言,幸勿見怪。」

孔明聽罷,啞然而笑曰:「鵬飛萬里,其志豈群鳥能識哉?譬如人染沉痾,當先用糜粥以飲之,和藥以服之,待其腑臟調和,形體漸安,然後用肉食以補之,猛藥以治之,則病根盡去,人得全生也。若不待氣脈和緩,便投以猛藥厚味,欲求安保,誠為難矣。吾主劉豫州向日軍敗於汝南,寄跡劉表,兵不滿千,將止關、張、趙雲而已,此正如病勢尪羸已極之時也。新野山僻小縣,人民稀少,糧食鮮薄,豫州不過暫藉以容身,豈真將坐守於此耶?夫以甲兵不完,城郭不固,軍不經練,糧不繼日,然而博望燒屯,白河用水,使夏侯惇、曹仁輩心驚膽裂,竊謂管仲、樂毅之用兵,未必過此。至於劉琮降操,豫州實出不知;且又不忍乘亂奪同宗之基業,此真大仁大義也。當陽之敗,豫州見有數十萬赴義之民扶老攜幼相隨,不忍棄之,日行十里,不思進取江陵,甘與同敗,此亦大仁大義也。寡不敵眾,勝負乃其常事。昔高皇數敗於項羽,而垓下一戰成功,此非韓信之良謀乎?夫信久事高皇,未嘗累勝。蓋國家大計,社稷安危,是有主謀。非比誇辯之徒,虛譽欺人:坐議立談,無人可及;臨機應變,百無一能。誠為天下笑耳。」這一篇言語,說得張昭並無一言回答。

– 張昭一上來用的就是第一個技術,而且是先把諸葛亮抬上去(自比管樂、如魚得水)再揭短:怎麼劉備得了你反而地盤還變小了呢?

– 這個是事實俱在,諸葛亮只能拔高境界:道德上不忍奪同宗之基業,戰略上別有良圖。

– 但張昭不買賬,繼續揭短,仍然先捧後摔,列舉諸葛亮種種敗績。

– 於是諸葛亮用非常長的篇幅列舉種種有利於自己的事實,包括起點低、客觀條件差、照顧百姓等等,以及自己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也取得了種種勝利;

– 然後搬出古人,指出韓信也曾如此不堪,「夫信久事高皇,未嘗累勝」;

– 最後用比爛反擊:我至少實幹,而你張昭只會空談。

注意,在江東出場的七個謀士之中,張昭是唯一一個使用先捧後摔戰術的。其他六人都是一上來就直接貶,表現比張昭差了一個檔次。而諸葛亮唯一一次跟對手比爛,也是對張昭。比如後面嚴畯問他治何經典,諸葛亮並沒有反問嚴畯說你又治何經典?因為他假設嚴酸就是個業餘愛好者,只配看著別人治經典。諸葛亮和張昭二人真是惺惺相惜啊!

2. 虞翻

座上忽一人抗聲問曰:「今曹公兵屯百萬,將列千員,龍驤虎視,平吞江夏,公以為何如?」孔明視之,乃虞翻也。孔明曰:「曹操收袁紹蟻聚之兵,劫劉表烏合之眾,雖數百萬不足懼也。」虞翻冷笑曰:「軍敗於當陽,計窮於夏口,區區求救於人,而猶言不懼,此真大言欺人也。」孔明曰:「劉豫州以數千仁義之師,安能敵百萬殘暴之眾?退守夏口,所以待時也。今江東兵精糧足,且有長江之險,猶欲使其主屈膝降賊,不顧天下恥笑。由此論之,劉豫州真不懼操賊者矣。」虞翻不能對。

– 虞翻再次列舉諸葛亮敗績揭短,與張昭不同的是他把這次辯論的關鍵課題點出來了:到底能不能對抗曹操。而你家可是輸給曹操了啊。

– 諸葛亮先強調我方弱的客觀事實,再跳出這個box跟對手比境界:我們雖然弱但是敢打,你們倒是強怎麼只知道投降呢?諸葛亮一佔領了道德制高點,虞翻就沒招了。

3. 步騭

座間又一人問曰:「孔明欲效儀、秦之舌,遊說東吳耶?」孔明視之,乃步騭也。孔明曰:「步子山以蘇秦、張儀為辯士,不知蘇秦、張儀亦豪傑也:蘇秦佩六國相印,張儀兩次相秦,皆有匡扶人國之謀,非比畏強凌弱、懼刀避劍之人也。君等聞曹操虛發詐偽之詞,便畏懼請降,敢笑蘇秦、張儀乎?」步騭默然無語。

– 步騭本來想的挺好,直接點出諸葛亮就是個大忽悠,想無成本忽悠江東抗曹。本來這個質疑並不太好回答,可惜步騭用錯了典故!蘇秦張儀在務實派看來是歷史上的正面人物!

– 所以諸葛亮抓住這個錯誤把他一棍子打死了。整個回答都是在談蘇秦張儀如何,對自己是不是來忽悠的完全迴避了。

4. 薛綜

忽一人問曰:「孔明以曹操何如人也?」孔明視其人,乃薛綜也。孔明答曰:「曹操乃漢賊也,又何必問?」綜曰:「公言差矣。漢傳世至今,天數將終。今曹公已有天下三分之二,人皆歸心。劉豫州不識天時,強欲與爭,正如以卵擊石,安得不敗乎?」孔明厲聲曰:「薛敬文安得出此無父無君之言乎?夫人生天地間,以忠孝為立身之本。公既為漢臣,則見有不臣之人,當誓共戮之,臣之道也。今曹操祖宗叨食漢祿,不思報效,反懷篡逆之心,天下之所共憤。公乃以天數歸之,真無父無君之人也,不足與語,請勿復言。」薛綜滿面羞慚,不能對答。

– 薛綜說的很實在,曹操實力如何,劉備實力如何。這個實力對比是沒法用任何新的事實來反駁的。

– 所以諸葛亮再次跳出 box 跟人比境界,佔領道德制高點。

5. 陸績

座上又一人應聲問曰:「曹操雖挾天子以令諸侯,猶是相國曹參之後。劉豫州雖雲中山靖王苗裔,卻無可稽考,眼見只是織席販屨之夫耳,何足與曹操抗衡哉?」孔明視之,乃陸績也。孔明笑曰:「公非袁術座間懷橘之陸郎乎?請安坐,聽吾一言。曹操既為曹相國之後,則世為漢臣矣。今乃專權肆橫,欺凌君父,是不惟無君,亦且蔑祖;不惟漢室之亂臣,亦曹氏之賊子也。劉豫州堂堂帝胄,當今皇帝按譜賜爵,何云『無可稽考』?且高祖起身亭長,而終有天下;織席販屨,又何足為辱乎?公小兒之見,不足與高士共語。」陸績語塞。

– 陸績一看諸葛亮又上境界了,那就從境界戰場跟你談。他的辦法是指出劉備的出身不如曹操高貴。陸績說的其實也對,劉備的身世的確有問題。在特別講出身的古代,這個是好使的。

– 諸葛亮的做法是你跟我講事實,我就跟你講境界;你跟我講境界,我又跟你講事實。曹操就算生的高貴也是賊子,劉備的身份可是有皇帝認證的!

– 然後再搬出古人,劉邦出身比劉備更爛。

從陸績開始,東吳群儒選擇的辯論話題就越來越不像話了,完全變成了直接的人身攻擊,實在上不了檯面。

6. 嚴畯

座上一人忽曰:「孔明所言,皆強詞奪理,均非正論,不必再言。且請問孔明治何經典?」孔明視之,乃嚴畯也。孔明曰:「尋章摘句,世之腐儒也,何能興邦立事?且古耕莘伊尹,釣渭子牙,張良、陳平之流,鄧禹、耿弇之輩,皆有匡扶宇宙之才,未審其生平治何經典,豈亦效書生區區於筆硯之間,數黑論黃,舞文弄墨而已乎?」嚴畯低頭喪氣而不能對。

– 嚴畯揭短揭到問對方有多少 publications 上去了。

– 諸葛亮正好來個高境界!世之腐儒才整天加自己的影響因子,我們只玩大的。

– 順手再次用到古人,牛人之牛,根本不是用 H-index 衡量的。

7. 程德樞

忽又一人大聲曰:「公好為大言,未必真有實學,恐適為儒者所笑耳。」孔明視其人,乃汝南程德樞也。孔明答曰:「儒有君子、小人之別。君子之儒,忠君愛國,守正惡邪,務使澤及當時,名留後世;若夫小人之儒,惟務彫蟲,專工翰墨,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且如楊雄以文章名世,而屈身事莽,不免投閣而死,此所謂小人之儒也,雖日賦萬言,亦何取哉?」程德樞不能對。

– 程德樞的質問基本上等於重複了嚴畯的意思,有點衝動了。但是這非常正常,任何人聽了諸葛亮剛才那一番話都會有這個必然反應:大哥你太狂了吧?殊不知這等於是給諸葛亮捧哏呢。

– 於是諸葛亮提出了至今讓我每次讀到都肅然起敬的一個理論:君子之儒和小人之儒。每當讀到這裡我都感慨諸葛亮的境界實在太高了!原來讀書還有這麼讀的!只覺得一股英雄之氣瀰漫在整個書房。

問題是諸葛亮回答了「你到底是不是個大忽悠」這個問題沒有?始終沒有。你問他這句話是不是忽悠,他的用一個更大的忽悠回答你。

總體來說東吳的人還是比較有品的,一旦被擊中立即退出,沒有死纏爛打的行為。畢竟是知識分子,不能跟市井刁民一樣。我們在生活中和網絡上遇到的人如果惱羞成怒,通常都會繼續強詞奪理下去,而且越說越爛,到最後逼得版主刪帖,根本不可能讓辯論過程進課本。

可是如果我們對比任何一場現代化的辯論,比如美國總統的競選辯論,就會發現「舌戰群儒」其實遠遠不是最好的辯論,甚至可以說根本不是一個好的辯論。尤其後面這兩個技術,非常不好。我說你沒有把醫保問題解決好,你敢用「羅斯福也沒解決好」來當擋箭牌嗎?你得說點實質的東西。

最關鍵的一點,辯論,應該是關於議題的,而不應該是關於人的。兩個男人在那比美,實在不是「君子之儒」所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