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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奪魁者本色

(《東方早報·上海書評》,2014年8月3日)

我上初中的時候經常踢足球,大部分男生都參加,而且是一本正經地分隊比賽。有一次極其難得,幾個女生要求跟著一起踢。她們在場上幾乎不起作用,但已足夠讓我們受寵若驚。比賽中一個女生問了我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令我終生難忘。

她問我,為什麼球出界了讓對方擲界外球 — 難道不應該誰踢出界誰負責把球撿回來發球嗎?

蒼天啊。擲界外球是一種權利!你想怎麼發就怎麼發,你獲得了一次進攻的機會!但是女生不這麼看。她們也許認為踢球是一種社交活動,就如同舞會,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跑到場外撿別人踢出去的球的確不怎麼公平。

但男生把踢球視為競爭。競爭,是一種非常特別的心理狀態。這不是你好我好的遊戲,這意味著一定會有人贏有人輸。在競爭中我們可以爭先恐後地做一些平時不願意做或者做不好的事情,也可能因為過度緊張而發揮不了平時的水平。一件事如果不是競爭,哪怕像高空跳傘一樣驚險,做過三次以後你就會慢慢獲得平常心;一件事如果是競爭,哪怕是舞蹈比賽,你不管比過多少次還是會同樣感到壓力。

現在已經有很多關於怎麼勤學苦練的書了。比如我們知道,要想在某一方面達到世界先進水平,最好的辦法是進行刻意練習。但有水平是一回事,遇到競爭的場合能不能把自己的水平比出來,是另一回事。近年來科學家針對競爭做了不少研究,美國學者Po Bronson 和 Ashley Merryman 2013年出了一本Top Dog: The Science of Winning and Losing(《奪魁者:關於輸贏的科學》),對這些研究做了非常漂亮的總結。我們在生活中經常能聽到關於競爭的議論,但我敢說這本書中的有些研究結果,會大大出乎你的預料。

有的人特別喜歡競爭,哪怕本來不是個比賽他都想跟人分個高下;有的人特別不愛競爭,遇到正式比賽還想著跟對手聊天。有的人平時表現不錯一到關鍵時刻就會被壓力摧垮,有的人卻能在壓力下超水平發揮。是什麼決定了這些人的不同表現呢?是文化傳統嗎?是家庭環境嗎?是他們最近的心情嗎?是星座嗎?是手相嗎?

有最多科學證據支持的答案是……手相。具體說來是無名指相對於食指的長度。想要徹底理解這件事,我們得從男女的競爭差異說起。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研究,是中國人貢獻的。

如果你經常看跟教育有關的新聞,你可能會注意到一個「最牛女生宿舍」現象:

南開大學社會學專業某女生宿舍,四人中有兩個專業第一,另有一被保送至中國人大,還有一人申請出國;

南京郵電大學某宿舍八個女生全部考研成功;

鄭州大學118宿舍四個女生全部考上英美名校金融專業研究生,而616宿舍的四個女生則全部考上國內名校;

西交利物浦大學某宿舍四個女生中三人考上劍橋,另一人考上帝國理工。

等等等等。一個宿舍的人互相激勵共同進步,這聽起來非常正常,可問題是,怎麼沒有「最牛男生宿舍」呢?

因為最牛的男生一般對自己的宿舍沒什麼好影響。中國大學給新生安排宿舍是強制性的,學生本人沒有選擇權,而校方安排宿舍的唯一標準是每個宿舍的學生盡可能來自五湖四海,完全不考慮入學成績。對研究者來說這簡直是個最理想的自然隨機實驗。哈佛和北大的兩個研究者,Li Han 和 Tao Li,分析了中國某沿海省份著名大學2134個學生的高考成績和在大學的平時成績,研究他們的成績怎麼受室友的影響[1]。

他們發現女學霸對其所在宿舍來說是一盞明燈。如果一個女生的入學成績比較弱,但是她有成績好的室友,那麼她在大學的學習成績會因此受益。她很可能被室友激勵,甚至可能得到了室友的直接幫助。可是男生宿舍裡沒有這樣的效應。數據顯示,那些學習最好的男生,甚至對自己宿舍其他人的成績有個負面影響!

這並不是因為男學霸壓制室友,而是因為作為男人,跟學霸做室友的滋味並不好受。《奪魁者》說,男孩什麼都想競爭,每時每刻都想跟人比,而且還過度自信。上一所好大學之前,女孩能清楚地估計到自己面對這麼多好學生將不會具備什麼優勢 — 所以在大學遇到困難她能夠去尋求幫助,並且會得到幫助。而男孩從來沒想過自己會輸。如果輸了他也不會去尋求幫助,他會拒絕承認自己輸了,實在不行就乾脆放棄這個項目。

男人在決定參與競爭之前並不在乎失敗的風險,可是競爭中一旦遇到挫折就容易放棄。女人卻總能合理評估競爭風險,一般不愛競爭,但是一旦參與了,就算遇到挫折也常常能堅持下來。

這樣看來男人的競爭模式似乎比較愚蠢……但真實世界不只是大學生考研。在很多情況下,過度自信和敢出手恰恰是男人的優勢。

比如為什麼大多數政客是男的。這不是因為選民有性別歧視,事實上女候選人真參選的話,她獲得的政治捐款和得票率都並不比男的低。女政客少,是因為女人不愛參選。女人不參選,是因為她們能合理對待自己當選的可能性。

有研究者對美國各州議員進行統計調查,問卷包括兩個問題:1,你是否打算參選國會議員;2,你認為如果你參選,你贏的可能性是多少。結果非常有意思,關鍵數字是20%:

如果自己評估的勝率是20%以下,很多男性政客仍然要參選,而女的就不願意參選了。有些男的是不管概率多低都要參選。

可是如果自我評估的勝率是在20%以上,女的甚至可能比男的更願意參選。

對政治選舉來說20%可是個巨大的數字。美國政界中如果一個在位者競選連任,他獲勝的幾率非常之大,高達95%。女人不跟他爭,是理性的選擇。結果就是最後選上的都是男人。

瞭解過進化心理學的人可能會立即指出男女的競爭差異是由兩性性生理決定的,男人搞搞冒險性行為無所謂,女人冒險要是一旦懷孕事可就大了,所以女人必然不如男人愛冒險。但《奪魁者》沒提進化心理學。很多證據顯示,一個人愛不愛競爭和冒險,其實是由一種激素 — 睪酮,這個天然的雄性激素的分泌水平所決定的。男性有睪丸可以分泌睪酮,但別忘了腎上腺和卵巢也分泌睪酮。

人們早就知道睪酮可以增加人的體能和爆發力,而最新的發現,睪酮居然對國際象棋也有好處。在一個研究中參加比賽的棋手們被時不時地測量睪酮水平,結果發現他們的成績居然可以用其在臨近比賽開始時的睪酮水平來預測。賽前睪酮分泌得越多,就越有可能贏得比賽,哪怕排名分沒那麼高都行。

這樣說來,我們聽運動員說今天狀態出沒出來,可能背後是睪酮在起作用。人似乎可以通過分泌睪酮來使自己達到最佳比賽狀態。另有研究發現醫生做越高難度的手術,其手術當天早上分泌的睪酮就越多。還有實驗發現使用睪酮藥物甚至能提升數學成績。

睪酮,可以讓人在競爭中更敢於冒險,更樂意投入比賽,在比賽中更無私,更關心隊友,更可能抗議對手犯規,甚至能更多的訴諸於理性認知而不是感情衝動。如果一個人睪酮水平不夠,他就很難進入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興奮狀態。這何止是雄性激素,簡直是競爭激素。

可是女人的基礎睪酮水平只有男人的七分之一。基礎水平低如果在賽場上臨時多分泌一些也不錯,但很多研究發現,女人在比賽中的睪酮水平並不像男人一樣增加。而這居然是因為女人喜歡在比賽之前跟競爭對手聊天!實驗發現如果把她們隔離開來使之看不到對手無法做賽前交流,然後互相用自己的進度刺激對方,那麼女人的睪酮水平也會增加。

但是不要低估基礎睪酮水平的重要性。基礎睪酮水平低很可能極大地影響了女性的冒險精神。有人統計發現在天使投資人中有15%的女性,而在風險投資人中女性只佔不到7%。儘管有充分證據表明華爾街的女交易員成績不但不比男人差,而且還可能更好,但絕大多數股票交易員都是男的。一般女性很可能是吃了睪酮的虧。那麼那些敢冒險的女性,她們擁有什麼樣的睪酮水平呢?

現在可以談手相了。一個人基礎睪酮水平可以反映在無名指和食指的長度比上。胎兒在子宮中的發育同時受到睪酮和雌激素的影響。這兩種激素影響胎兒大腦的同時,也影響手指。睪酮水平相對雌激素水平越高,人的無名指相對於食指就越長。

2011年,兩個意大利經濟學家就此搞了個研究[2]。他們找人採訪了超過兩千個自己創辦公司的企業家,給他們的右手拍了照片,然後用照片統計這些人的無名指和食指的長度比。結果發現越是成功的企業家,其無名指相對食指就越長,那些最成功企業家的無名指要比食指長10%到20%!更有意思的是其中有780個女企業家。通常情況下,男性的無名指比食指略長,女性的無名指比食指略短。可是這些意大利女企業家的無名指比食指長,而且其長出的比例比男性還顯著!也可能正是因為這個原因,這些女企業家平均而言比男企業家更成功,她們的公司更大,成長更快,她們工作起來更猛。

如此說來,想要瞭解一個人適不適合參加競爭,得看無名指長度?!事實差不多就是這樣。而且這個研究還不是孤立的。在《奪魁者》書中後面的參考文獻中,我還發現好幾個正文沒有提到的類似研究,不只是企業家,從高水平運動員到華爾街高頻交易員,成功者都有更長的無名指。

對無名指不夠長的人來說這恐怕是個重大打擊。但是像這樣的打擊還沒完。

台灣的國中升高中考試可能像大陸的高考一樣重要,通過了的學生可以進入通往大學的高級中學,通不過的則只能進入職業學校或者專科學校。試題相當難,通過率只有39%,而且通過之後能去的最好高中和差一點的高中分數線相差很小。參加這樣的考試顯然要面對巨大的壓力,最吃虧的就是那些平時明明水平很高,一到關鍵考試就不行學生。

台灣師範大學的張俊彥率領的團隊研究發現[3],像這樣的學生有一個同樣類型的單個基因,叫做COMT基因。

人腦興奮起來高速運行要分泌多巴胺,它的作用是幫助神經細胞傳遞脈衝。我們賭贏了高興,看見美女產生愛情,遇到大事激動,面對壓力緊張,都與多巴胺有關。多巴胺少了人就興奮不起來,多巴胺太多人又會興奮過度。有一種酶負責在大腦的前額皮質中清除多巴胺,而COMT基因就是這個酶的編碼。這個基因有兩種變異類型:一種產生快酶,能夠快速清除多巴胺,另一種則產生慢酶。多數人同時擁有這兩種酶,但有的人只有快酶,有的人只有慢酶。

如果你的COMT酶是快酶,那麼你面對壓力的時候就很容易保持一顆平常心。這並不是因為你主觀上定力過人,而是因為多出來的多巴胺會被迅速清理掉。有些學者把這樣的人成為「戰士(Warriors)」,因為他們臨危不懼。而如果你的COMT酶是慢酶,那麼面對壓力多巴胺就容易過多,導致自己驚慌失措,這樣的人則被稱為「顫士(Worriers)」。亞洲國家的顫士比例不高,大約只有8%。

平時沒有壓力的時候戰士的多巴胺也被清理的很快,於是他們就會表現為缺乏幹勁,不興奮。而顫士則因為平時也能維持一個比較高的多巴胺水平而表現很好。此前有很多研究表明,顫士的平均認知能力和智商其實都高於一般人。

總而言之,戰士在戰時表現超過顫士,顫士在平時表現超過戰士。這正是張俊彥等人研究證實的結果:顫士們的成績平均比別人低了8%。對升學考試來說,這是一個足以決定命運的差距。

所以決定一個人愛不愛競爭的,是睪酮水平。而決定一個人面對競爭壓力怎麼發揮的,是COMT基因。原來競爭這件事,不是誰想玩都能玩好的。難道說,有的人天生就擅長競爭,他們特別適合上場比賽,有的人天生更適合安穩的生活,他們的位置就只能在觀眾席?

也不是!從對策論角度來說,競爭其實有兩種。一種是有限博弈(finite game),這種競爭就好像體育比賽一樣有結束的時候,你比賽中必須全力以赴,比較強調爆發力,更適合男性或者戰士參加。一種是無限博弈(infinite game),競爭永遠都在進行,講究持續力,需要你能夠在其中偷偷地自我調整和恢復,更適合女性或者顫士參加。

這本書裡最厲害的一個人物並非是哪個長著超長無名指的企業家,而是一位女足教練。Anson Dorrance擔任北卡羅來納大學女足教練超過三十年,總共獲得了二十一項全國冠軍。他很可能根本不瞭解關於COMT基因的什麼新研究,但是他很瞭解女人。

大部分女孩不願意競爭,尤其不願意在隊內搞競爭。她們害怕損害跟同伴的關係,擔心隊友不喜歡自己。Dorrance的做法就是找一個典型的敢於競爭的女孩 — 她在訓練的時候非常拚命,玩真的,別的女孩都抱怨甚至來告狀 — 然後他告訴所有隊員:每個人都應該像她這麼踢。他要求隊員不要反感競爭,要把競爭當成常事!

在平時訓練中,Dorrance想盡辦法給隊員加壓。他搞了各種考核指標並把所有數據排名張榜公佈,讓她們時刻面臨競爭壓力。注意這個做法跟美國現在的校園文化格格不入,學校為了維護孩子的自信心從來不搞成績排行榜,從這個角度說反而是中國學校的一年好幾次考試排名更能培養人的競爭力。

在比賽中,Dorrance給隊員減壓。球隊落後,他在中場只對隊員說一句話:「現在你怎麼想?」這句話一問,女孩們都非常自責,認為失敗應該由自己來承擔。女孩是重感情的,一旦你表現出對她很支持,她就會對你感恩戴德。注意這招只對女運動員管用。男運動員需要時刻被加壓,Dorrance曾經帶過男隊,那時候他總在中場的時候大喊大叫地刺激隊員。不過鑒於中國男足特別害怕壓力,我懷疑也許他們需要女足的訓練方法。

競爭,是對人的提升。古希臘是先有的奧運會才有的民主制度。奧運會是一個公平競爭的場合,人們習慣了這種公平競爭,政客們習慣了公開辯論,兩百年後,風氣形成,才實行民主。不過生活中大多數事情並不是競爭,睪酮高也不總是好事。睪酮特別高的男人很難與人相處,有時候女人不競爭反而能把事辦好[4]。

但不論如何,我敢打賭你在閱讀此文過程中查看了一下自己的無名指。好消息是無名指的研究還沒講完。研究者認為生理因素大約只能解釋40%到60%的競爭力,後天教育和文化傳統仍然有作用。意大利大部分女企業家集中在文化寬容的東北部,在這裡先天資質並不特別出眾的女人也有出頭的可能性。

可是一個女人要想在意大利南部地區奮鬥成功,她的無名指長度必須出類拔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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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Li Han and Tao Li, The gender difference of peer influence in higher education, Economics of Education Review, 2009, vol. 28, issue 1, pages 129-134. https://econpapers.repec.org/article/eeeecoedu/v_3a28_3ay_3a2009_3ai_3a1_3ap_3a129-134.htm

[2] Guiso, Luigi, & Aldo Rustichini, 「What Drives Women Out of Entrepreneurship: The Joint Role of Testosterone and Culture,」 European University Institute & EIEF Working Paper, ECO 2011/2012 (2011).

[3] 文匯報:台研究破解「抗壓基因」https://paper.wenweipo.com/2013/02/09/TW1302090001.htm,論文是 Yeh, Ting-Kuang, Chun-Yen Chang, Chung-Yi Hu, Ting-Chi Yeh, & Ming-Yeh Lin, 「Association of Catechol-O-Methyltransferase (COMT) Polymorphism and Academic Achievement in a Chinese Cohort,」 Brain & Cognition, vol. 71(3), pp. 300–305 (2009),https://www.sciencedirect.com/science/article/pii/S0278262609001146

[4] 2013年大西洋月刊有篇文章專門談這個問題:Kirsten Kukula & Richard Wassersug, The Modern Female Eunuch, Apr 1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