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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怎樣殺死海星

(已發表於《瞭望東方週刊》,2014年10月)

我知道這種類比可能會讓人反感,但新疆暴恐案的恐怖分子和比特幣、p2p盜版下載,以及維基百科有一個共同點。他們都是去中心化的組織形態。

我們熟悉的組織,比如公司、軍隊和政府,通常有明確的上下級關係。底層聽從中層指揮,中層接受高層領導,而高層則是整個組織的大腦,負責研究戰略和制定計劃。想要擊潰一個這樣的組織最好的辦法當然是擒賊先擒王,只要把「司令部」消滅,整個組織就算不立即死亡也會癱瘓。

可是在網上反盜版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在互聯網時代的最早期,所有公共內容都要放在中心服務器上,各地網民都從這些有限的若干個服務器上下載。服務器和網民是類似於傳統的上下級關係 — 這時候反盜版比較容易,你只要把那些包含非法內容的服務器都關了就行。可是後來出現了p2p,換句話說就是網民到網民的技術,盜版文件在網民的個人電腦之間互相傳遞,根本就不需要什麼中央服務器。現在人們常用的迅雷、電驢、BT等下載工具,就都是基於p2p的。迅雷背後至少還有個公司,而電驢和BT根本就不屬於任何公司。這種下載方式是「去中心化(decentralized)」的:人們自由下載,隨意分享,既不打算賺誰的錢,也不用被誰管。像這樣的情況應該關誰的電腦呢?更關鍵的是,每個文件都同時存在於多個電腦之中,哪怕你關掉一批也很難對整個系統造成影響!

美國商業咨詢師Ori Brafman和CATS軟件公司前CEO Rod A. Beckstrom 2008年出了一本專門研究去中心化組織的書,《海星與蜘蛛:無領導組織不可阻擋的力量》(The Starfish and the Spider: The Unstoppable Power of Leaderless Organizations)。此書標題的類比相當恰當。傳統組織就如同蜘蛛,它的智力集中在大腦,只要你把蜘蛛的頭去掉,蜘蛛就會死亡。而去中心化組織就如同海星,海星根本就沒有頭。它的智能分佈在身體各處,一旦你打掉它身體的一部分,那個部分甚至可能自己再長成另一個海星。

所以殺死海星比殺死蜘蛛困難得多。當初西班牙人入侵南美洲非常輕易地就征服阿茲特克帝國和印加帝國。這是因為這兩個帝國都是蜘蛛式的組織結構,權力集中在統治者手裡,中央政府一倒全國立即崩潰,「竟無一個是男兒」。可是西班牙人打到北美洲,面對更加落後的阿帕奇族的時候,卻打不下去了。阿帕奇族是個海星式組織,沒有統一的領導人,各部落在政治上是一個非常鬆散的聯盟。阿帕奇的英雄並不直接指揮調動什麼大軍,他們只是作為戰鬥榜樣從精神上去感召別人。這樣即便有幾個部落被擊潰,剩下的族人仍然能繼續戰鬥,根本談不上擒賊先擒王。結果阿帕奇族跟白人抗爭了幾百年,一直到十九世紀才向美國政府投降。

這樣看來去中心化其實是一種非常古老的分權體制,顯然中國歷史上在春秋時代也有類似的特點。到了現代,政府和公司往往是集權的,去中心化反而不太容易被人理解。

1995年,當時的一個互聯網接入服務商Netcom公司的CEO Dave Garrison跑到法國去跟投資者見面,想要說服他們對互聯網業務投資。這些法國投資者都有很好的商業頭腦,他們非常熱衷於美國人搞的新東西,但是有一件事他們理解不了。他們一直問Garrison一個問題:誰是互聯網的主席?Garrison解釋說互聯網是「網絡的網絡」,並沒有集中的領導機構。可是法國人認為不管什麼東西都肯定得有一個領導才能避免混亂,他們不明白去中心化這種結構,甚至以為雙方的交流肯定出了翻譯上的問題。最後Garrison被逼無奈之下,說他自己是互聯網的主席!

互聯網沒有主席。整個互聯網是一個開放的基礎設施,所有計算機都可以接入和擴大它,並沒有哪家公司或哪個國家擁有和指揮它。在互聯網時代,去中心化組織不再限於政治和人,而被很多東西所採納。比特幣沒有中央發行機構,任何人都可以自己開採和私下交易。維基百科的內容貢獻者都是不要錢也不接受指定任務的志願者。豆瓣上的興趣小組很大程度上是用戶自我管理。沒人指揮,幾乎沒人管理,這些東西卻也發展壯大了。

把去中心化組織的成員聯繫在一起的不是領導人,而是某個共同的理念或者需求。有時候組織有一個名義上的領導,但其對整個組織的控制能力極其有限,更多的是一個精神領袖。有時候各地會有自己的小圈子,但這些小圈子之間的關係是非常鬆散的。最厲害的是,組織的信息和智力分佈在所有成員中,並沒有統一的發展計劃,最好的主意往往來自第一線而不是來自中央。這使得去中心化組織能快速演化,有時候成長的速度極其驚人。

不過去中心化組織有個關鍵的弱點:你很難通過這樣的組織賺大錢。分權的產業利潤低,只有集權才能獲得高利潤。在這方面我覺得美國電信史是個很好的例子。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教授Tim Wu在The Master Switch一書中總結,美國電信史就是一部在分權和集權中搖擺的歷史。一個新生事物剛出來的時候往往是去中心化的,比如最早的無線電台都是由業餘愛好者設立,每個電台的功率都很低只能覆蓋有限地區,它們自由地播放各種內容,很像今天的個人網站。在這個階段沒人能賺大錢,人們甚至認為聽電台廣播是個高雅的紳士行為,根本沒有商業因素。等到美國全國廣播公司(NBC)把電台業務一統江湖,能做到一個節目同時覆蓋全國各地,廣告業務才變得非常賺錢,電台才成為一個利潤豐厚的產業。

這也同時說明去中心化的組織幹不了太大的事兒。自由軟件社區是去中心化的,如果你像自由軟件基金會的創始人Richard Stallman一樣只使用自由軟件,你的確獲得了自由,而完全不用擔心被誰監視。可是自由軟件很不好用!好不容易裝個Linux操作系統,後面使用中還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比特幣交易平台資質不一。維基百科內容質量飽受詬病。就連看個電影,用BT下盜版還不如直接交錢給視頻網站方便。面對這些麻煩,更多的人寧可放棄一點自由選擇集權的大公司。正如當年的阿帕奇部落,去中心化經常是一種適合原始階段的組織方式。

不幸的是,恐怖組織是去中心化的。他們幹不了統治國家這樣的大事,甚至也根本不可能分裂國家,但是他們幹的「小事」就足以給社會帶來極大的麻煩了。

本·拉登的確策劃了911,但在大多數情況下,基地組織並不直接計劃和指揮恐怖襲擊。各地恐怖分子因為伊斯蘭主義這種意識形態(不是伊斯蘭教這種宗教)而實施恐怖襲擊,基地組織的主要作用是給恐怖分子提供培訓和榜樣。恐怖分子們可能形成小圈子,但這些小圈子並不受基地組織統一領導。甚至有的恐怖分子拿了基地組織這個「品牌」就自發行動,比開個麥當勞連鎖店都容易。

中國警方從未明確回答新疆恐怖分子到底是有上級組織的還是自發的這個問題。但從公開的報道來看,至少有部分恐怖分子是因為接受了極端宗教思想,看了暴力恐怖音視頻而採取行動,似乎並沒有來自境外勢力的直接指揮。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反恐就更加困難!這意味著我們要消滅的是海星而不是蜘蛛。

怎樣殺死海星?《海星與蜘蛛》給了三個策略。這些策略雖然出現在一本六年前的書裡,後來還是被其他涉及到反恐的論述所印證,現在我們瞭解一下可能也不全是紙上談兵。

第一個策略是改變環境。既然你們是靠一種意識形態聯繫在一起,我就讓你這個意識形態沒有市場。

在這方面,以提出「北京共識」這個概念而聞名的英國學者喬舒亞·庫珀·雷默在The Age of the Unthinkable(中譯本《不可思議的年代》)這本書中說的更好。雷默說當面對一個變化的系統的時候,人們往往關注於那些快速變化的因素,比如人對森林的砍伐;但真正對系統影響最大的,卻是那些變化很慢的因素,比如說氣候和環境。黎巴嫩真主黨是世界上最有創新精神和最成功的游擊隊,他們首創在同一時刻的不同地點發動恐怖襲擊,而且還發明了遙控炸彈。真主黨的成功秘訣恰恰在於其賴以生存的環境。他們在黎巴嫩的村落裡不僅僅搞炸彈,也修學校,修醫院,蓋房子,搞社區建設。黎巴嫩人如果有什麼鄰居太吵影響我休息之類的社區問題,首先想到的是去找真主黨。真主黨把對西方的仇恨和宗教聯繫在一起,再加上群眾基礎,這些東西有很強的韌性,恰恰屬於「變化很慢的因素」。以色列可以把真主黨的房子炸了,但是摧毀群眾基礎很難。

烏魯木齊「5.22」暴恐案的恐怖分子來自新疆最窮的地區[1]。當地人學漢語的熱情不高,但是宗教勢力非常強大,這可能就是恐怖分子在中國的典型環境。中國政府目前採取的一些反恐措施,包括在南疆實行免費高中教育,確保每家至少有一人就業之類,有人認為是「會叫的孩子有奶吃」,但其實這可以改變恐怖分子的生存環境。

第二個策略是先把海星變成蜘蛛再殺。美國人當初是怎麼最終打敗阿帕奇部落的呢?美國人給阿帕奇部落首領發牲畜。有了財富之後,這些部落首領就有了實權,他們可以通過支配財富來實施自己的權力,各個領導之間開始互相爭鬥,最終一個集權化了的部落就容易對付了。「匿名戒酒會(Alcoholics Anonymous)」本來是個完全非營利的去中心化民間互助組織,壯大以後為了宣傳會員的故事而出了一本書,結果這本書帶來的利潤很快讓組織開始「變味」了,人們立即想要通過集權來分配利潤。利益可以使分權組織變的集權,但把這個規律用在反恐上恐怕不太合適,誰也不想等待恐怖組織做大。

第三個策略是把自己去中心化。這並不是非得把正規軍變成游擊隊,而是要借鑒去中心化組織的分佈式智力和靈活多變的特點。在這方面,美軍在伊拉克的經驗 — 儘管在很多時候被人當成笑話 — 其實非常值得借鑒。

2008年之前的駐伊美軍的確像是一個笑話。薩達姆政權是個典型的蜘蛛式組織,美軍一旦打下巴格達,伊拉克軍隊立即兵敗如山倒,美軍在整個進攻階段才死了139人。可是佔領容易重建難,去中心化的當地武裝迅速興起,游擊戰風起雲湧,結果美軍在重建階段竟有超過四千人陣亡。我們一般認為美軍佔領伊拉克完全是一個戰略錯誤,當地人的文化傳統跟你根本不是一路,你孤軍面對充滿敵意的國土豈能不敗?

但是我讀經濟學作者蒂姆·哈福德的Adapt: Why Success Always Starts with Failure一書,發現這個所謂戰略錯誤其實是可以用戰術來彌補的!哈福德說,2008年之前,拉姆斯菲爾德非常相信中央指揮的力量。美軍的作戰方法是用計算機模擬最精確的戰場情況,制定周密的作戰計劃,然後讓士兵去不折不扣地執行。但事實證明這根本不好使,真正有用的智慧來自第一線的底層官兵,而不是來自五角大樓。

不管拉姆斯菲爾德怎麼想,前線士兵在作戰中總結了一套第一手經驗。這些經驗「像中學生傳閱色情雜誌一樣」在官兵中私下流傳,最後還是引起了高層的重視並被整理出來。等到這套經驗再被下發到前線以後,拉姆斯菲爾德對游擊戰的看法已經完全不重要了。2008年,伊拉克形勢迎來一個轉折點:當地武裝全面撤退,美軍的死亡人數戲劇性下降。

這些經驗是什麼呢?哈福德特意提到一位「H上校」的故事。H上校發現大部分伊拉克當地人之所以不願意跟美軍合作,並不是因為他們仇恨美軍 — 可能他們更恨薩達姆。這些人不合作是因為他們害怕被報復。畢竟你美軍可能打完就走,游擊隊的人可是要跟我們長期相處。H上校的策略就是在自己負責的整個城市中建立29個哨所,這些哨所條件很差,但美軍士兵在裡面長期駐紮絕不後退,給當地人一種可靠感。

最初美軍為了守衛這些哨所傷亡很大,但是堅持下來以後,當地人的態度突然發生了奇跡般的變化。人們願意跟美軍合作了,甚至慢慢地,雙方開始交談。

H上校的種種措施包括要求手下必須尊重當地人。他說如果你不尊重一個伊拉克人,你就是在為敵人工作。

一個叫喬治的士兵貢獻了一條經驗。他說美軍應該留鬍子。因為他發現伊拉克人喜歡留鬍子的人,他們很難相信沒鬍子的人。

這不就是我們常說的「密切聯繫群眾」嗎?跟正牌基地組織、真主黨和伊拉克游擊隊相比,新疆恐怖分子就算是海星也只能算最小的海星,而我們的群眾基礎更勝美軍和以色列百倍。只要切實掌握恐怖分子的活動規律,充分吸收第一線的經驗,再加上密切聯繫群眾,反恐有何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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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環球時報,《烏市暴恐案暴恐分子老家:警車不多維穩標語不少》https://news.sina.com.cn/c/2014-05-27/084530239222.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