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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利文斯頓天文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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傑米的童年是在亞特蘭大度過的,他說話時還帶有一絲南方口音。他在新奧爾良機場接上我,開車前往距離巴吞魯日市更近的利文斯頓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我們一路上遊覽了河口,欣賞了密西西比河的風光,傑米還為我簡要介紹了高新探測器的安裝情況。不知不覺中,之前在道路旁流淌的密西西比河已不見蹤影。等到明白過來,才發現我們已經錯過路口一個小時了。

引力波天文台位於利文斯頓縣,比巴吞魯日市遠一點兒。從建築風格看,華盛頓州的引力波天文台與路易斯安那州的引力波天文台是兩棟非常相似的建築。一眼望去,它們的外觀幾乎一模一樣。這裡的設備安裝負責人布萊恩·奧賴利操著一口愛爾蘭本地腔,給我講述了一件趣事。漢福德天文台在關閉前門時跟利文斯頓天文台不一樣,後者會鎖上雙開式彈簧門的另外一扇門。因此,他每次去漢福德,開門時拉的總是鎖住的那一扇。

但是從文化上看,這兩個天文台有明顯的不同之處。利文斯頓天文台使用了美國南方特有的漆,他們提醒我:「這裡是路易斯安那。」使用這種漆,是一個阿根廷人、一個愛爾蘭人和一個奧地利人共同提出的建議。科學家們來自不同的地方,這是學術界的一個典型現象。但是,技術人員、控制室操作員和輔助人員主要是路易斯安那人,這也是利文斯頓天文台具有南方色彩的一個重要原因。

布萊恩·奧賴利與邁克爾·蘭德裡分別在兩個天文台負責同樣的工作。儘管他們希望兩個天文台使用相同的儀器,但是由於這些儀器本身都異常複雜,因此不可能做到一模一樣。分別位於美國大陸兩端的兩個天文台需要存儲、檢索、同化、共享的數據龐大,包括:驅動系統、隔音、隔震、壓縮光與激光的穩定性,模式清理,直流與射頻輸出,亮斑與暗斑,真空系統,液壓系統,冷卻系統,控制系統等。我在想,他們當中不會有掌握所有知識的通才吧?當然有,斯坦利·惠特科姆就是一個通才。(說到斯坦利,布拉金斯基的評價是:「他是一個不錯的傢伙,是一個優秀的實驗員,性格細膩溫和,頭腦聰明,受過良好的教育,善於處理公共關係。毫無疑問,他是一流的實驗員。」)但現在,斯坦利負責其他重要工作,包括在印度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任職。

如果你讓這裡的人閉上眼睛想一想並實話實說,在探測器出故障時他們會找誰,他們告訴我是萊納。萊納·阿迪卡裡是在佛羅里達長大的,他的父親是NASA的工程師。他還記得他上六年級那年「挑戰者」號航天飛機爆炸的情景。當時,他和其他孩子正在佛羅里達的學校操場上玩耍。一抬頭,就看到藍色的天空被「挑戰者」號爆炸的火光照得一片白,隨後殘骸的碎片紛紛落下來。孩子們莫名其妙地看著那些火光,然後接著玩耍。他們的老師卻失聲痛哭起來。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萊納。傑米說:「他可是一個名人呢。」在一定程度上,萊納的魅力來源於他在社交場合一貫的冷酷。然而,他並不是對所有事物都漠不關心。他在聽別人說話時,有時候會表現出不感興趣的樣子,反而給人一種冷酷的感覺。交談時,他偶爾也會對其他人說的話發表一些評論,通常是一些溫和的嘲弄。他的聲音悅耳動聽,語氣平和,你以為他是在表示贊同,但隨後你就會發現他是在嘲笑你。萊納非常不善於批評人。我敢打賭,在批評手下人時,他仍然會輕聲細語,而不是惡言相向,彷彿因為給了別人一個不好的評價而讓他自己感到很難過。

萊納之所以在社交場合如魚得水,原因之一就是他的冷酷。他不關心外界對他的評價,他也不需要你的青睞,因為他非常自信。我懷疑正常人不大可能如此自信,但是他的自信有著強烈的感染力。總體而言,我覺得隨著他的年齡增長(目前他30多歲),他給人一種睿智、樸實的感覺,即使他說的某些話讓人難堪,人們也會接受,同時心懷感激。

萊納善於擺弄那些複雜裝置,可以讓探測器自動恢復正常。探測器有多個自動反饋渠道,可以自行查找問題,然後做出決策。我問他,是不是人們都知道他在擺弄這台機器方面有自己的一套,他鄭重其事地點點頭,表示同意。他解釋說,對於這台機器的每一個元件,他都瞭然於胸。他只要想一想各種可能出現的問題,就能做到心中有數,而不用坐到桌邊、打開電腦、掏出紙筆,進行幾個小時的計算。他沒有時間進行這種慢條斯理的計算,他只能做出一些假設,思考如何讓機器正常工作,然後大致判斷機器能不能修好。他擔心有朝一日他會徹底失去這種能力,但是現在,隨著高新探測器安裝工作的穩步進行,他覺得一切又回到了他的掌控之中。就連LIGO項目發言人加布裡埃拉·岡薩雷斯都說:「是的,只要萊納在旁邊,探測器的性能就會穩定一些。」

我給他發了一封郵件:「萊納,我兩周內要去利文斯頓一趟,你有時間跟我見面嗎?」

「該死的旅程!我剛從印度和澳大利亞回來。我再也不坐飛機了……至少在我走出連續16個小時飛行的陰影之前,我不會坐飛機了。等我跟路易斯安那州的那些法國人辦好手續,就會回來找你。」

萊納的眼睛很大,黑色眼珠,有著南亞次大陸居民的典型特點,始終給人一種炯炯有神的感覺。他的嘴上留著兩撇短短的鬍子,彷彿在嘲諷什麼。到了利文斯頓天文台之後,萊納問起我上次來訪的情況:「他們跟你說過那些鱸魚嗎?」「沒有啊。」「那你不是白跑了一趟嗎?」

新的LIGO干涉臂包上水泥防護層之後,在沼澤地裡會下沉。因此,他們要先清除管道下面的泥土,再把管道墊起來。結果,便道兩邊就形成了兩條壕溝。由於是在沼澤地裡,壕溝很快積滿了水,水裡又出現了大量鱸魚。然而,沒有人知道這些鱸魚是從哪裡來的。我試探著找出一種可能:一陣狂風裹著魚群,跌跌撞撞地在經過LIGO探測器上空時丟下那些魚,然後徹底消散。這是我在電影《木蘭花》(Magnolia )的啟發下想到的一種可能性。我聽過一些傳說,稱龍捲風走廊上的牛被大風刮到牧場以南3英里的地方,有的牛死了,有的則安然無恙。萊納告訴我,有越來越多的人認為,鳥兒從泥地裡飛起時,腳上沾了魚卵;等它們飛來這裡,那些魚卵掉進了沼澤地的溝渠裡,然後孵化成鱸魚。他覺得我的解釋與這個說法都有道理。考慮到沒有人在雨後的溝渠旁邊看見死魚,我覺得我的解釋可能找不到證據,正確的可能性很小。

剛開始聽說這些鱸魚時,萊納根本不相信。於是,一名工程師徒手抓住了一條。他用手指頭扣著魚鰓,走進實驗室來到萊納面前。萊納看到那條活蹦亂跳的鱸魚時,不由得嚇了一跳:「你在幹什麼?趕緊把它拿出去。」那名工程師不敢相信萊納竟然是這種反應,趕緊說道:「那我把它放回去。」

萊納告訴我:「那裡還有鱷魚呢。他們有沒有告訴你那裡有鱷魚?那你豈不是白跑一趟嗎?」

聽說了這些趣事之後,我才第一次留意到門廳裡有一個軟木公告板,上面醒目地貼著幾張照片。照片上的人(有男也有女)要麼用手指勾著一條鱸魚,要麼站在泥濘的堤壩上擺拍,身後的水中有一隻若隱若現的鱷魚。

萊納帶我爬上屋頂,在那裡可以更好地看清四周的景色。他說:「你看,前面那些樹排得整整齊齊的,你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嗎?那是惠好木業公司的功勞,他們砍掉了原來的樹,又栽下了這些樹。」

對於有史以來對地震最敏感的探測器來說,有一家木業公司在這裡砍伐樹木可算不上一個好消息。在經過一年的調查研究之後,他們在I–12號公路沿線安裝了地震儀,用於檢查附近工業管道的布設情況,為第一代探測器的投入使用做準備。但是,他們探測到一種特別明顯的噪聲,卻無法辨別這些噪聲從何而來。整整一個夏天,他們都在苦苦追尋噪聲源,卻毫無收穫,所有人都十分沮喪。一天早晨6點,雷納開車來到利文斯頓天文台。看到道路兩側那些被砍倒的樹木時,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糟糕的問題。他衝進控制室,讓那名操作人員到室外進行觀察。雷納告訴他:「當有樹倒下來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原因終於找到了,「只要樹『轟』地一聲倒下,我們就能從地震儀上看到那個信號。」在選址的時候,他們當然也知道這裡有惠好木業公司,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他們嚴重低估了砍樹的聲音。為了保證實驗可以正常進行,雷納希望從惠好公司手中購買更多的土地。但是,惠好的要價太高(或許高達數億美元吧),因此他們只能從技術上解決這個問題。後來,實驗室精心設計出一套液壓系統,用來保護那些反射鏡。他們原本計劃將這套系統應用於高新探測器,但是為了解決伐木噪聲的問題,第一代探測器就安裝了這套系統。

總的來說,利文斯頓天文台給人的感覺遠沒有漢福德天文台那麼偏僻。在通往天文台的那條路上,一個鐵路道口的一側很突兀地立著一些破房子。這些房子呈八字形,外寬內窄,還能看到一些兒童玩具散落在屋子裡。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道口柵門變成了這個社區的大門。這些房屋已經破敗不堪了,儘管還沒倒塌,但是破碎的木板條之間已經長出了叢叢灌木。那天上午,加布裡埃拉·岡薩雷斯開著她的敞篷汽車,載著我前往天文台。對於天文台的「鄰居們」,她也有點兒頭疼。

我說:「我聽說終端站遭到槍擊了。」加布裡埃拉認為我有點兒誇大其詞:「好像發現了一個彈孔,可能只是意外吧。」

我本來就沒有考慮過這是一種故意行為。

「當然,也有人認為這次槍擊是一個警告,但是誰知道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不過,我們同狩獵協會碰過頭了,問題似乎已經解決了。獵人們都知道住在這裡的是一些科學家。」加布裡埃拉笑了笑,意思是讓我放心。我回了一個假笑。我的假笑往往很假,因此我很少這樣做,但我希望用這樣的方式告訴她無須為我擔心。我覺得,我們的笑都起到了作用。

回到控制室,我發現裡面的人比平時多,大家擠在一起正在看著顯示器。今天,他們打開了終端站通向x臂的閘閥,然後沿著干涉臂朝著4 000米外的反射鏡發射激光。幾個小時之後,顯示器上出現了一個圈在黑框裡的脈衝光團。這件事比較重要,但是不會讓人感到緊張,因此屋子裡的氣氛非常安靜、克制。再過不到一年時間,他們就會朝著y臂的反射鏡發射激光,然後把兩條干涉臂都鎖上。那才是一件大事,因為它代表探測器正式投入使用。應該打開香檳慶祝一番,然而,他們還需要再等幾個月,甚至幾年,才能為真正的引力波探測做好準備。其間,他們的任務是降噪,但是噪聲常常不可預測,而且難以控制。

進入角落的那間大實驗室,從一段相當堅固的金屬樓梯爬上去,可以看到一個天橋。沿著天橋另一端的樓梯下去,就可以跨過其中一條干涉臂,進入面積巨大的實驗室內圈——由角落裡的幾個房間以及呈L形排列的兩條干涉臂的交點圍成的一個區域。但是,實驗室的常客都不會走那個拱橋,而是從管道下方的那排低矮的類似於手術台的金屬桌子上爬過去。我想問這個傳統是如何形成的,但還沒來得及開口,布萊恩·奧賴利就已經手腳並用爬到了管道下方,然後用頑皮的眼神鼓勵我也嘗試一下。想把這個動作做得漂亮是很難的,但是我知道,在搖搖晃晃地爬了幾級樓梯之後,你會被那兩條穿牆而過的不銹鋼干涉臂困住。經過一番權衡之後,我決定放棄走樓梯,選擇從管道下方爬過去。

出乎我的意料,這個洞穴似的內圈裡沒有多少人。有的人正在固定電纜,有的人在閘閥附近,坐在管道下方忙活著什麼。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什麼,但是我看到了他們臉上自信的神情。沒人告訴他們該怎麼做,每個人似乎都是專家,都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麼。有一個人全身都包裹在防護服裡,站在臨時無塵室帷簾後面的一個裝置上面。他是我的朋友艾丹·布魯克斯嗎?他的工作是為熱補償系統安裝零部件(熱補償系統的作用是調整激光的熱量對反射鏡造成的扭曲效應)。但是,穿著防護服的人是很難辨認他的真實身份的,而且在這種情況下,走過去聊天顯然不可行。所以,我只能再次放下身段,朝著位於干涉臂另一側的地方爬去。

布萊恩開著車,送我去終端站。路上,他的手經過我面前指向車窗外,示意我看路旁的一個狩獵小屋。小屋是用木頭搭建的,架在木樁上,裡面有一隻供鹿飲水的藍色水桶。每天凌晨,獵人就躲在小屋外面,準備射殺前來飲水的鹿。

「那個彈孔並不是一個意外。」他加重了語氣,「聯邦調查局調查過了,這件怪事大概就這樣了結了。」他一邊說,一邊輕輕地點了點頭。我相信他說的沒錯,我們都沒有笑。

路易斯安那州LIGO天文台的負責人喬·賈埃姆說:「那些歐洲人在看我們的笑話。在漢福德,一輛貨車撞上了干涉臂,而這裡又遭到槍擊。他們肯定認為這是美國的典型現象。現在,我們最需要的就是找到繼續堅持下去的理由。」然而,LIGO項目在全世界範圍內仍然是獨一無二的。(歐洲的Virgo引力波探測器還不具備先進的探測能力。)

一束電纜從終端站延伸出來,掛在終端工作間的一側。內置的起吊裝置將重物吊起來,然後放進工作間。但是,懸掛系統和反射鏡的重量已經接近最大起吊能力,所以必須減掉一些重量。最終的解決方案是讓人進入工作間完成組裝工作和固定連接裝置。工作間頂部被打開,供吊艙通行,周圍的空間很小,成年人站在那裡幾乎無法活動。每次起吊後,需要8周時間才能關閉工作間的頂部。安裝完畢、撤回人員、清除蜘蛛之後,終端工作間就會被抽成真空狀態,通向干涉臂的閘閥隨後就會被打開。

由終端站返回時,布萊恩·奧賴利兜了一個圈,來到y干涉臂的中段工作站。一組建築工人把面罩掛在脖子和耳朵上,伸著雙腿,坐在便道上休息。從早晨開始他們就在這裡工作了,負責從干涉臂裡掏出隔離材料。y臂的某個地方出現了滲漏,他們已經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但還是沒有徹底解決這個問題。不過,他們已經找到問題的癥結了。原來,隔離層裡滋生了黑寡婦蜘蛛和棕色隱遁蛛。要徹底解決這個問題,就必須把隔離層去掉。在主樓裡,我們是從這根不銹鋼干涉臂下面爬過去的。現在,布萊恩讓我走進混凝土保護層,看看與裡面的一段干涉臂。由於沒戴防護面罩,他很快又把我叫了出去,管道裡的空氣有一股很大的霉味兒。我們離開時已經是中午了,我一隻腳踏在路易斯安那州明亮溫暖的土地上,身體其餘部分仍然留在陰冷黑暗、氣味難聞的管道裡。這時候,我發現我能看到兩公里之外管道另一端的一團亮光。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雷納·韋斯在管道裡行走的情景。在探測器建成之後的幾年時間裡,他是進入混凝土保護層、沿著干涉臂行走的第一人。他的手在探測器的不銹鋼外壁上劃過。藉著手電筒的光柱,他看到了那些茫然不知所措的害蟲和蛇,他一下子就明白了。在他走到管道盡頭的亮光處之前,他從未想過,這條4 000米長的不銹鋼管道一直在承受尿液和氯的腐蝕作用。我默默地想:「希望他那時戴面罩了。」

在第二任LIGO項目負責人巴裡·巴裡什的領導下,兩個天文台的建造工作於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了。在羅克斯·沃格特被解雇後不久,加州理工學院院長問他:「我該怎麼辦?」

沃格特建議:「他們剛剛取消了超級對撞機項目。巴裡·巴裡什是一位粒子物理學家,非常優秀,可以擔任LIGO項目的負責人。」

超導超級對撞機項目斥資數百萬美元,在得克薩斯州的瓦克沙哈契建造了一個坑洞。整個項目組摩拳擦掌,希望可以取得豐碩的成果。如果國會沒有中斷資金支持,加速器應該早在幾十年前就發現著名的希格斯粒子了。當時,巴裡·巴裡什負責一個粒子加速器實驗的設計工作。1993年,巴裡什甚至來不及失望,超導超級對撞機項目就被叫停了。在履行了一些必要的程序之後,遴選委員會、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和加州理工學院管理層選中了巴裡·巴裡什,並給了他一個月的時間,讓他考慮是否願意接任LIGO項目負責人一職。「巴裡什連夜做出了決定」,他告訴我,這個說法有點兒誇張,但不是太誇張。從20世紀70年代,基普在加州理工學院第一次提出引力研究實驗的建議之後,巴裡就一直對其學術價值很感興趣。於是,他迅速做出了決定:「我唯一需要考慮的就是我是否確定自己可以發揮重要的作用。」

1994年,巴裡什走馬上任,擔任一個停滯不前的項目的負責人。由於缺乏信心,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很快就會考慮停止資金支持的問題(資金支持還沒有獲得最後的核准)。巴裡什面臨兩大緊急任務:其中一個任務是組建團隊;另一個更重要的任務是把資金真正拿到手,而且據他估算,所需資金遠遠超過當初申請的金額。也就是說,一邊是基金會打算終止這個項目,另一邊是該項目需要更多的資金。預算金額比較低,可能是因為沃格特傾向於採用臭鼬工廠的模式,而巴裡什意圖建立一個更健全的管理結構。巴裡什估計,這個項目需要3億美元甚至更多的資金。

資金預算給巴裡什提出了一個戰術問題,他立刻就成本問題與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進行了探討。如果預算過低是前一個階段的問題,那麼在進入新階段之後,項目組就無須考慮這個問題了。如果巴裡什沒有及時與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討論這個問題階段,LIGO項目早就不存在了。

1994年,在基普的探測引力波的想法問世25年之後,巴裡什取得了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信任,「基普獲得了他們的好評,我也起到了一定的推動作用」,修訂後的預算金額提高為3億多美元。(大部分討論都建立在第一代探測器無法探測到引力波的基礎之上。基普一再強調引力波探測很可能成為現實,他同時指出有必要開發更先進的探測器。)由於基金會承諾的資金很快到位,LIGO項目完成了華麗轉身,從一個一小群實驗人員擠在規模較小的校園實驗室裡進行的創新實驗,升級為兩個由眾多工程師和科研人員維護的大型天文台。1991年的實驗設施是一間面積狹小的研發實驗室,在加州理工學院校園的一棟類似拖車的附樓裡。現在,它的規模將擴大上百倍,而且一分為二,分別位於路易斯安那州和華盛頓州。因此,他們需要建造房屋、修建管道、徵用土地,需要將1.8萬多立方米的空間抽成高真空環境,從相關領域吸引精確測量專家,招募科學家、工程師完成管道的設計與建造,並對激光器與反射鏡的生產實施監督。為了把願望變成現實,建造出真正擁有引力波探測能力的貨真價實的探測器,一個越來越大的團隊緊張地忙碌起來。基普語氣堅定地說道:「巴裡·巴裡什是一名前所未有的最優秀的大型項目管理人員。」這個觀點得到了人們的普遍認可,幾乎所有知情者可能都會同意基普的看法。

聽說巴裡什出生於內布拉斯加州奧馬哈市,我想像他肯定非常自信,繫著帶扣的皮帶,身材高瘦,走路大步流星,舉止粗獷。然而,巴裡什顛覆了我頭腦中的牛仔形象:「在9歲那年,我們全家就搬到了加利福尼亞。」雖然不善於寒暄,但跟他交談還是挺愉快的。他的言語坦率,聲音不大,鏗鏘有力。他總能迅速贏得別人的讚賞,儘管這不是他交談的主要目的,而只是一個副產品。他的決策能力極強。巴裡什的管理手段巧妙,效率極高,不僅完成了建築物和機器的建造工作,還不斷增強科研人員的凝聚力。LIGO團隊在科研上的合作越來越廣泛,成員包括世界各地的理論學家和互補型觀察員,為高新探測器取得更多的天文學成果貢獻力量。

作為大型激光干涉引力波天文台,LIGO必然會面對一些無法用傳統的管理方法處理解決的新問題。例如,控制系統必須實現自動化,也就是說,原先用手柄操控的多維交互系統必須實現自動化,而且過程可以分析、再現。對於那些似乎憑直覺操控機器的人而言,加州理工學院的40米原型機給人一種望而生畏的感覺。操作擴大了100倍的機器,是不可能完全憑借在使用手柄的過程中培養的洞察力來完成的。自動化控制器必須更加結實,確保有很長的使用壽命。新穎的前沿設計必須相互匹配,以免操作時彼此衝突。由於所有的科研人員都沒有接受過專門的引力波探測培訓,因此巴裡什從不同的領域物色各種專業人才。比如,他從被取消的超導超級對撞機項目招募到了控制系統專家。把這些人才塞進LIGO科研隊伍中必然會導致一些問題,因為那些專業人員在無法親手操控機器時會心生怨言。(傑米·羅林斯早就設計了一個複雜的自動化軟件包——「守衛者」,為高新探測器配置控制回路,使機器一直處於鎖定輝煌狀態。)

天文台的工業設計同樣具有創新性。儘管干涉儀在物理學界擁有輝煌的歷史,其中被人們提及次數最多的是19世紀初的邁克爾遜–莫雷干涉儀,它證明人們一度(錯誤地)認為支持光傳播的以太是不存在的。但是在雷納於20世紀70年代在「夾板宮殿」建成第一台原型機之前,還沒有懸掛結構干涉儀的先例。從加州理工學院40米原型機衍生出的100倍大的機器,也肯定沒有先例。在科學研究活動中,還從來沒有嘗試過這種由小及大的方法。

他們有了一個偉大的項目和不菲的資金,又招募到了優秀的人才,接下來他們需要找到適合的場地。「一旦從國家科學基金會申請到資金,你就必須向基金會證明你知道應該怎麼花這筆錢。」破土動工後,他嚴密關注那些土木工程的進展情況,包括門窗、房屋、管道和真空系統。反射鏡、激光器和懸掛系統的工藝水平越精細,所需的時間就越多。

利文斯頓天文台使用的是私有土地,手續比較簡單,不需要像漢福德天文台那樣跟政府部門打交道。根據計劃,他們準備先修建利文斯頓天文台。1996年前後,他們破土動工,但不是在路易斯安那州,而是在華盛頓州。

路易斯安那州天文台的建造工作在利文斯頓縣遇到了一些麻煩,利文斯頓縣當時的人口大約是900人。路易斯安那州保護公民的財產權,當LIGO項目在公共土地上修建一條通往天文台的1.5英里長的道路時,當地人舉行了抗議活動。此外,他們還借助宗教手段進行反對。LIGO就場地建設問題在街對面的一個小學校裡召開了一個見面會,利文斯頓的居民可以自由參加。碰巧的是,極端宗教團體也舉行了集會,在教區內倡導神創論。LIGO探測器的功能是記錄來自10億年前的信號,與該宗教團體的教義似乎格格不入。但是,也有人對LIGO項目表示支持。巴裡什收到的第一封本地居民寫的信,來自在街對面的小學校出席見面會的一名教師。她代表自己的學生,邀請巴裡什到路易斯安那州開展科學宣傳活動。巴裡什深受觸動,他開始思考自己的研究有哪些附帶影響,比如政治影響,還有精神層面的影響。他知道,他的研究的影響範圍已經延伸至新領域了。

[大約20年之後,仍然有人對這個天文台心存懷疑。一次,一架飛機從4 000米長的L形探測器上空飛過,準備降落在巴吞魯日機場。這時候,飛機上的一名男子告訴坐在他旁邊的乘客(這名乘客碰巧是LIGO項目組的一個科研人員),地面上的那個秘密設施是政府用來實現時空旅行的。據說,它的兩條長臂可以將人分別送到過去和未來。]

由於當地人暫時接受了神創論,巴裡什還意識到土地方面的政策很難撼動,因此他感到有些遺憾。他不耐煩地說道:「我們肯定會發瘋的。」雖然漢福德天文台先動工,但是也遇到了一些麻煩。他們發現,建築施工時如何排水是一個難題,為此他們只好增加挖掘的深度。美國能源部猶豫不決,不知道是否應該批准他們增加挖掘深度的請求。巴裡什暗示,這裡曾經是第一代核反應堆所在的位置,能源部不希望他們發現埋在地底下的氚等物質。「有的時候我也會強人所難。」他輕描淡寫地說道。儘管遭遇了各種各樣的困難,在世紀之交,LIGO團隊終於進駐並啟用了這兩個天文台。

在利文斯頓天文台遭到槍擊後(有人說牆上的彈孔不止一個),美國聯邦調查局給他們的建議是,在天文台的外圍修建掩體,砌上高牆,或者採取類似的安全措施。但是,巴裡什沒有照做,而是跑到當地的狩獵俱樂部,與那裡的人一起吃了頓午飯。很快,問題就解決了。但是,在這之前,還有一條鱷魚被射殺了。

至於全局性規劃,巴裡什對項目分兩步走的建議做了一些改進:第一階段是,2000年之後,在天文台裡安裝第一批探測器;第二階段是,建造高新探測器,從2014年年底開始安裝,於2015年秋啟動前期科研活動。第一階段將證明實驗的前景,在不違背物理學原理的前提下「有可能」探測到引力波。(第一代探測器證明這項技術確實是可行的,但是沒有探測到引力波。)在第二階段,隨著高新探測器的建成,引力波探測取得成功的「可能性會增加」。(我們翹首以待。)巴裡什說道:「作為科學家,你的工作就是探索未知。作為實驗人員,你的工作就是努力實現實驗目標。上天可能會大發慈悲,也可能將你拒之門外……我們就是這樣推動科學進步的。」

2005年,巴裡什改任國際直線對撞機項目的負責人,傑伊·馬克斯成為新一任LIGO項目負責人。傑伊面臨的任務是為漢福德天文台和利文斯頓天文台的高新探測器尋找升級所需的資金。第一代探測器、研發費用、高新探測器升級,再加上運行開支,總金額約為10億美元。

現在,傑伊·馬克斯在項目組擔任顧問,每週都會與自2011年起擔任LIGO項目負責人的戴維·瑞茲共進午餐。瑞茲的性格安靜隨和、待人友善,他至今仍然對修修補補、鑽研科學以及做實驗這些有趣的事情有獨鍾。巴裡·巴裡什、傑伊·馬克斯、戴維·瑞茲三個人都是非常優秀的項目負責人,在擔任期間都經歷了各種各樣的挑戰。

現在,有1 000多名科研人員和工程師正在不同的崗位上默默奉獻,組成了一個跨越國界的團隊。在世界範圍內,還有一些與LIGO項目相似但是能力稍弱的探測器。一個主要由意大利人和法國人組成的團隊建造了一個規模較小的天文台,即Virgo天文台。德國境內有引力波探測器研發設施。日本正在獨立開展一些實驗(TAMA項目及近期開始的KAGRA項目)。印度正在計劃建造第三座LIGO天文台,但這個項目遇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挑戰——科研文化衝突與地緣政治障礙。由此可以看出,全世界的科學家正在開展一個規模宏大的合作項目,這是一項大科學研究。在遍佈全球的探測器網絡中,LIGO牢牢地佔據了霸主地位。

所有人都在勤奮工作,希望盡早安裝、校準、升級並運行高新LIGO探測器。在懷舊、感傷和十進制數字系統的共同作用下,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一個最後期限——愛因斯坦引力波論文發表100週年紀念日。

雷納說道:「如果希望在2016年之前完成一次探測,我們就必須夜以繼日地工作。我認為制定這個目標是非常必要的,因為我希望達成這個目標,為愛因斯坦引力波論文發表100週年獻禮。我們必須在愛因斯坦發表論文100週年紀念日到來之前完成一次探測。

「一次成功的探測,將為這一切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