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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曲 一個揮霍世紀的怪象

人對過去無知的壞處在於無法看清現狀。

——G.K.切斯特頓(G.K.Chesterton,1933年)

環境變遷的歷史和地球一樣悠久,約有40億年。人類在約400萬年前出現後,便不斷改變著地球環境。不過情況卻從未像20世紀這般嚴重。

小行星和火山等天文與地質因素所產生的環境變遷,或許比我們有生之年眼見的更為嚴重。但人類所造成的環境變遷並非如此。我們改變生態系統的程度、規模與速度均為人類史上首見。這也是地球有史以來,少數幾次歷經如此大範圍與快速的變遷。愛因斯坦曾說過「上帝不擲骰子」的名言。[1]但在20世紀,人類已經開始拿地球的未來擲骰子,而且對遊戲規則全然無知。

原本無意造成此等禍害的人類,已對地球展開一場失控的大型實驗,而我認為這終究會成為20世紀歷史最重要的方面,重要性甚至超越第二次世界大戰、共產主義運動、識字率上升、民主運動或女性解放運動。為瞭解20世紀到底有多麼揮霍又奇特,就必須深入回顧歷史。

在環境史中,20世紀堪稱環境史上相當奇特的100年,這是因為有許多足以造成生態變遷的現象,以驚人的速度出現。這些現象大多並非首次出現:長久以來人類早已開始砍伐樹木、開採礦石、製造廢棄物、種植作物及獵捕動物。到了現代,我們從事這些活動的頻率更甚以往,1945年後情況更是嚴重。儘管少數幾種環境變遷直到20世紀才首次出現(例如人為造成臭氧層逐漸稀薄),20世紀的生態獨特性主要仍在於規模與強度。

數量上的差異,有時可能成為質量上的差異。20世紀的環境變遷亦然。變遷的規模與強度之大,讓許多在過去千年僅限於地方性的問題,成了全球共同關注的焦點。空氣污染即為一例。自50萬年前人類知道使用火之後,就造成區域性的污染問題。羅馬時期地中海人提煉鉛,甚至造成北極地區污染。在這之後,空氣污染問題擴大到足以影響全球大氣化學的根基(請見第2章)。因此,規模的改變足以導致條件的改變。

除此之外,不論是大自然體系或人類事務,都有臨界點與所謂的非線性效應(nonlinear effects)。20世紀30年代,希特勒德國佔領奧地利、蘇台德地區(Sudetenland)及捷克斯洛伐克境內其他地區,當時並未激起太多反應。1939年9月希特勒試圖將波蘭納入版圖,卻陷入一場長達6年的戰爭,讓希特勒本人、他所發起的運動還有德國都因此(暫時地)毀滅。雖然他知道其中的風險,卻不自覺地跨越了臨界點並激起非線性效應。同樣地,熱帶地區大西洋水溫越來越高,可能尚未造成任何颶風。不過水溫一旦超過26℃便會啟動颶風:只要逐漸遞增就會越過臨界點,啟動開關。20世紀環境史和過往的差異,不僅因為生態變遷來得更大更快,也因為強度大增,啟動了某些開關。例如,捕魚活動的遞增會造成某些海洋漁業全面崩解。強度逐漸增加,便可能啟動某些重要開關,讓地球產生重大的基本變化。在事情開始爆發之前,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本章將就長期觀點檢視人類行為改變環境的歷史。主要因為信息取得的狀況有所差異,長期的定義也視個案而有所不同。書中內容討論的行為與過程,有的很容易測量,有的則並非如此。資料的正確度也有待商榷。儘管有這些問題,我們還是可以大略評斷20世紀的情況有多奇特,還有究竟在哪些方面迥異於過去的模式。

公元1500年之後的經濟增長

足以改變環境的人類行為,均可稱為經濟活動。經濟學家習慣以市場中商品與服務的總值或正式記錄來測量經濟規模。加總之後得出的數字就是國內生產總值(GDP)。這個程序極度不完美,尤其是大量生產(以及服務)發生在市場之外的時候。經濟歷史學家深知這種測量方法的缺陷,且已著手嘗試對應調整相關數據。

500年前全球GDP(換算為20世紀90年代美元幣值)總計約為2400億美元,略高於波蘭或巴基斯坦今日GDP,並略低於土耳其。[2]直到公元1500年,全球經濟一直都以緩慢速度增長,以今日標準來看生產技術的進步也相當緩慢。公元1500年後,先進科技應用在美洲及其他地區,海上貨運大行其道,國際貿易活絡。到了1820年,全球GDP已達6950億美元(超過1990年加拿大或西班牙的數據,但低於巴西)。工業革命、運輸方式不斷進步,再加上不斷開發邊境,都帶動了1820年後經濟快速增長,以至於1900年全球GDP高達1.98萬億美元(低於1990年日本的GDP)。1870年到1913年,確實是全球經濟史上增長迅猛的時期之一,不但比過去任何時期都快,其後也少有時期能夠超越。經過30年的發展壓抑期(1914年至1945年),全球經濟再度起飛,到1950年全球GDP達5.37萬億美元(相當於1991年美國經濟規模)。隨著國際貿易更加開放,接下來全球經濟進入長期經濟繁榮期,科技快速發展,人口也迅速增長。到了1992年,全球GDP約28萬億美元。這段人類經濟史上堪稱奇跡的時期,它的誕生、動盪、形成與壓抑,都濃縮在表A.1的指數與增長率數據中。

表A.1 1500—1992年全球GDP變化

數據來源:Maddison 1995:19,227

注a:上述GDP數據均為相對於公元1500年之指數。

20世紀末的全球經濟規模,大約是1500年的120倍以上。增長期主要集中在1820年後。最快速的經濟增長出現在1950年到1973年,「二戰」後的經濟增長速度,可謂人類史上前所未見。[3]

經濟擴張主要由人口增長所帶動,其他則歸功於科技與組織(或許還要加上勤奮工作)提升了生產力。人均數據(表A.2)顯示,公元1500年以來全球經濟雖然增長120倍,但個人平均收入卻只增加了9倍。[4]當然這只是全球平均值,看不出各地區、國家與個人之間的極大差異。

表A.2 1500年以來的全球人均GDP

數據來源:摘自Maddison 1995:228

平均來說,我們的人均收入是公元1500年祖先們的9倍,1900年的4倍。儘管收入增長分配極度不均,現今莫桑比克人民收入仍遠不及1500年全球平均值的一半,但是過去500年,特別是20世紀,仍可算得上是人類的一大成就。這樣的成就自然有其代價。社會所付出的代價何其之大,人們遭到奴役、剝削或殺害,以「創造式破壞」(creative destruction)[5]為經濟增長鋪路。環境也付出了極大代價。過去30年來歷史學家已注意到經濟增長與現代化所造成的社會代價,而環境的代價其實同樣需要關注。

公元前一萬年之後的人口增長

人口比經濟活動更容易測量,因此儘管1900年前的估計數據必須小心處理,但以下的重建數據應比前面的經濟增長數字更為可靠。

人類首次發明農業(約為公元前8000年)之時,全球人口大概在200萬~2000萬之間。[6]人口的數量甚至比有些靈長類還少,例如狒狒。但有了農業後,人類數量首次大幅躍升。人口增長可能比過去快了10~1000倍,但每年遠低於1%,仍是十分緩慢。到了公元元年,全球供養了2億~3億人口(約相當於今日印度尼西亞或美國人口)。到了1500年,全球人口已達4~5億。全球人口歷經大約1500年才增加一倍,年增長率遠不及0.1%。公元1500年之後,全球人口持續緩慢增長,約在1730年達到7億人。此時增長速度才開始上揚,開啟了一段至今仍持續進行的人口增長高峰期。[7]到1820年人口達到10億左右。自此人類在生物方面取得驚人優勢,從表A.3的數據可見一斑。

表A.3 1820年以後的全球人口

數據來源:Cohen 1995:79 and app.2

18世紀之後,人口增長的速度與先前相比可謂極速。1950年以來,人口增加的速度大約是農業發明之前的一萬倍,以及農業發明之後的50倍到100倍。如果農業發明後人口便持續以20世紀的人口增長率增加,地球會被滿滿的人類覆蓋,直徑高達數千光年,並以光速倍數的徑向速度向外擴散。[8]20世紀這種增長速度明顯不會維持太久。我們處於人口史上第二次大暴增的最後階段。20世紀全球人口史的獨特性不僅是對過去而言,也相應於未來。

觀察現代歷史上獨特人口特性的另一種方式,就是計算有多少人曾經活著,以及(根據平均壽命預估值)他們曾經活過多少年。這樣的預估當然需要特別小心。有些歐洲人口歷史學家已大膽假設並據此估算。[9]他們認為過去400萬年來約有800億人出生,這800億人一共活了2.16萬億年。令人吃驚的部分來了:這2.16萬億年中,有28%出現在1750年之後,20%在1900年後,13%在1950年後。雖然20世紀僅佔人類歷史的0.00025%(400萬年中的100年),在人類活過的所有年份中卻佔了大約1/5。

如同長期經濟增長,人口史也代表著人類物種的勝利。這當然也要付出代價。無論如何這是一項驚人的發展,完全脫離過去的模式,我們總是將現有經驗視為理所當然,認為現代人口的增長率是很自然的。任何持續時間超過人類一生壽命的特殊事件,都很容易遭到誤解。

經濟增長與人口增長的長期進程,在過去千年來緊緊相隨,直到1820年左右才開始明顯分流,由於經濟增長大幅凌駕於人口增長,因此造成人均收入上揚。其背後原因包括新科技,還有帶動人類增加能源利用的經濟組織系統。

公元一萬年之後的能源史

在工業革命開始前,我們利用的是自己的體力與部分馴養家畜的肌力、風力與水力(但效率不高),以及木材與其他生物量(biomass)中儲存的化學能(利用其熱能而非電力)。工業革命改變了一切,因為它帶來了能將數億年來地表所累積的生物量儲量,亦即化石燃料,轉化為機械力的引擎。

物理學家同意宇宙中能量守恆的理論。地球上的能量呈現大致平衡的狀態:來自太陽的輻射能,相當於消散到太空中的熱能。我們可以創造能量,也能毀滅能量。但我們大多只會提到能量的產生或消耗。「能量」一詞並不精確,是一種很難測量的東西。以下重建數據的目的是要準確呈現能量的意義,但它在數量上的要素,也像上述經濟增長數據一樣必須小心處理。

由於來自太陽的核聚變反應,所有能源終究都屬於核能。[10]地球上的核能有好幾種形式,對人類較重要的包括機械能(或動能)、化學能、熱能與輻射能。我們的問題在於,如何針對我們想做的所有事情,在適當的地點與時間取得有用的能源。我們通過轉換器達到此一目的,將某種能源轉換為另一種形式,使其易於儲存、運送或運用在工作上。許多經濟運作都得利用好幾種轉換工具。每一次轉換都牽涉到某種實用面的損失,因為有部分事先轉換的能源浪費掉或變成無用的形式,因而無法保留。因此轉換器有所謂的效率評價(efficiency ratings)。舉例來說,人類的效率約為18%:即每吃下100卡路里的食物(化學能),只有18卡路里會轉換為機械能,剩下的都因一些實用目的(主要為熱能)而消失。而馬的效率更只有10%。

在工業革命前,唯一重要的轉換就是生物轉換。[11]人類社會最早只知道利用肌力,源於儲存在植物與動物肉類中的化學能量。後來有了少數幾種工具輔助,使肌力的運用更有效率。火的使用自然對取得熱能大有幫助,而且在烹飪發明之後,一些原本不可食用的能量也變得可以食用。但直到約一萬年前,我們的祖先仍依賴自身的機械能〔或可稱之為「體內能機制」(somatic energy regime)〕。

農業讓人類更能控制我們稱之為糧食作物的植物轉換。和狩獵或採集相比,移動農業(shifting agriculture)讓能源的可用性增加了可能有10倍之多,定居農業(settled agriculture)又增加了10倍,造成更高的人口密度。接下來,隨著大型動物被馴化,人類需要更多的肌力、更多的機械力,且其形式更為集中。用牛來拖曳、以馬或駱駝來運輸,都是相當重大的進步。牛可以在難耕的土地上耕田,在糧食方面開拓新的可能性,進而將更多的人與牛導入一個能夠延伸並強化體內能機制的正回饋循環(positive energy regime)。未能馴化大型動物的社會,在勞動方面處於不利地位。在隨後的1000年裡,新作物、輪子及馬項圈改善了人類社會的能源效率,但即使在工業革命初期的歐洲(約為公元1800年),人們所使用的機械能中仍有超過七成由人類的肌力供應。[12]可耕地與種植作物所需的水源不足,仍從根本上限制了能源的發展。

農業與動物的馴養確實造成能源過剩。控制過剩能源,任意加以應用,並享受其回報,這構成了政治的精髓,也就是掌控了體內能機制。如應用得當,例如在戰爭或灌溉上,能源過剩可能有提高報酬率的意外收穫,讓人致富或大權在握,埃及法老即為一例。將化學能轉換為機械能時,由於人比馬更有效率,與牛相比更高,因此大型馴養動物在工業化之前可謂奢侈品。奴隸制度是最有效率的手段,有野心並大權在握的人可借此變得更為有錢有權。這也是解決能源短缺的答案。奴隸制度在體內能機制下相當普遍,尤其在缺少役用動物的社會當中。除了彙集人力,他們沒有實際可用的其他選擇來集中能源。

體內能機制有一個有趣的特點,在於能成功地儲存能源。以熱或光甚至電的形式存在的能源很難儲存。即使是20世紀末的新技術,仍難以儲存風力和直接太陽能(direct solar energy)。植物形式的化學能也很難儲存,即使在有利的條件與適當的技術下,某些作物能儲存長達數年(不過仍會造成大量耗損)。

在前工業化的社會中,氣候與害蟲變化難以預測,使得每季、每年的食物供給量都大不相同。這造成了整體社會問題,而對於統治者而言,問題在於能源供給波動的狀況隨著時間越來越無法控制和預測。對於統治者來說,人口與牲口數量就等於能源儲量,是社會能源體系中的一個調速輪(flywheel)。不論主要的能源來源,亦即作物,數量豐盛或稀少,都可以派上用場。時機好時可累積儲量,時機不好就降低,不論什麼時代,統治者都會為了經營而干預人口與牲口。

對於一般人來說,牲畜也有同樣的功用。它們儲存了能源,因此儘管主食供應量免不了時高時低,必要時牲畜可供人類利用,使能源流動更為平均。這也為每個家庭的能源體系提供了一個調速輪,大小則與家庭擁有的動物數量(必要時可以購買方式取得)成比例。

體內能機制有相當嚴格的限制。如果突然使力,人體可以使出1000瓦的力量。[13]針對挖掘壕溝、建築水壩或打鬥等任務,過去任何一個社會所能奉獻的只有數十萬瓦(以人力及動物為主要的機械能來源)。中國明朝皇帝及埃及法老所能支配的力量,並不比現代一名推土機駕駛員或指揮坦克的軍官更高。過去人類積極追求領土擴張,因為這可能增加統治者的整體能源供給量,但通常很難為了工程或戰爭而聚集數千人以上的人力,因此統治者在單一任務上所能支配的能源總量還是無法提升。

工業革命起先提升了人類肌力,後來很快便超越了它。這股風潮所到之處,莫不終結了體內能機制,取而代之的是一套更為複雜的安排。這套安排或可稱為「體外能機制」(exosomatic energy regime),但最好還是稱之為化石燃料時代:從1800年至今,人類使用的能源絕大多數來自化石燃料。

從古代開始,尤其是在波斯、中國與歐洲,風帆、風車和水車稍微增加了農業社會的體內能供給量。[14]接下來好幾個世紀仍不斷進展。但在18世紀,蒸汽機開發了數億年光合作用的價值,借由燃燒煤炭將化學能轉換為機械能。人類發現煤炭用途已有數百年,主要作為熱能燃料。但蒸汽機能將熱轉換為機械能,也因此增加了更多新的可能用途。

早期蒸汽機的效率是出了名的低下,製造出的動力中有99%會流失。不過隨著技術逐漸進步,到1800年效率約為5%,一台蒸汽機能產生20千瓦動力,相當於200名人力。到了1900年,工程師們已經知道如何控制高壓蒸汽,蒸汽機所能產生的動力變成1800年的30倍。除此之外,蒸汽機不像水車或風車那樣受限於一地,甚至可以放置在船上或火車頭。這產生了另一個正回饋循環,因為可借此運送大量煤炭,將這種燃料提供給更多的蒸汽機。19世紀工業化便是仰賴這一點。1800年全球煤炭產量約為1000萬噸,到1900年則暴增100倍。[15]

到了1900年開始出現另一項重大偏離:使用精煉油的內燃機。蘇格蘭人詹姆斯·揚(James Young)在19世紀50年代想出如何精煉原油的方法,美國人埃德溫·德雷克(Edwin Drake)則在1859年證明,開鑽進入深層岩石可開採出石油。儘管當時規模不大,但石油時代就此展開。由於德國在1880年後開發出內燃機,更進一步帶動了這股轉變。內燃機比燒煤炭的蒸汽機更輕,效率也遠超過蒸汽機,特別是就小型機種而言。大型機種所能產生的動力也遠超過蒸汽機。要供電就必須有大量電力,而汽車也需要輕型有效率的引擎。

因此自1900年以降,生物量、煤炭與石油提供了大量的能源。自19世紀90年代以降,即使世上大部分人口並未直接使用化石燃料,從有用能源的角度來看,化石燃料仍使生物量相形失色。這三種燃料的生產與使用在20世紀持續增長,不過因為石油增長速度大幅領先,按比例來看另兩種其實算是增長下滑。表A.4與表A.5列出了一些全球燃料生產及其產生之有用能源的估計數據。石油燃料不只大幅取代了生物量在20世紀能源組合中的地位[16],而且整體的能源產量也隨之暴增。全球電氣化始於1890年且至今仍在進行中,刺激了能源的需求及使用。電動馬達更有彈性,用途簡直數不清。電力還能提供光與熱。列寧甚至有句名言,「共產主義就是蘇維埃政權加全國電氣化」,此外美國小羅斯福總統任內主要政績之一,就是鄉村電氣化。

表A.4 全球燃料產量(1800—1990年)

數據來源:摘自Smil 1994:187

註:這些數據無法反映這些燃料的能量產量:1噸石油的能量為1噸木柴的5倍,與煤炭相比則可能為2倍。

表A.5 全球能源用量(1800—1990年)

數據來源:摘自Smil 1994:187

在蒸汽與煤炭的影響下,19世紀的全球能源產量增加了大約5倍,但到了20世紀,因為石油、天然氣(1950年以後)及核能[17](重要性較低)又增加了16倍。人類歷史上沒有任何一個世紀,就算是以每1000年的角度來看,在能源使用的增長上超越20世紀。自1900年以來所使用的能源,總量可能超過之前人類史上所有總和。我大略計算後發現,20世紀全球所使用的能源,是1900年之前1000年間的10倍。農業出現初期直到1900年之間的100個世紀,人類使用的總能源只有20世紀用量的大約三分之二。

這種令人訝異的揮霍行為,同樣也算得上是人類物種的一種勝利,從無盡的體能勞動這種苦差事中解脫,並在肌力所能及的範圍之外開啟許多新的可能性。即使以人均的角度來看,能源使用的增長同樣可觀,在20世紀中增長了4~5倍。在20世紀90年代,全球每人每年平均使用大約「20名能源奴隸」,意思是相當於20個人365天、24小時持續工作。在體內能機制的限制下,最近兩個世紀的經濟增長以及人口增長,原本都是不可能發生的。[18]

這種能源使用增加的現象必須付出代價。我在此提出兩種方面。其一,燃燒石油燃料會造成污染。生物量也會造成污染,且一向如此。但因為化石燃料應用的方式較多,其開發意味著燃燒總量也會遠遠超出許多,污染也遠超出許多。第2章及第3章將會提到這一點。其二,石油燃料已在全球不同地區大幅增加財富與權力分配不均的狀況。必要的科技與相關社會政治結構起於歐洲及北美,且發展得最為完備。直到1950年左右,世上其他地區仍以生物量作為熱源的主要來源,機械能則仍仰賴肌力。最窮的一些國家至今仍是如此。20世紀90年代,美國人平均的能源用量為孟加拉國人的50~100倍,相當於75個以上的奴隸所能產出的能量,而孟加拉國人只相當於不到一人。從現代史中很明顯可以看出,能夠掌控化石燃料,對於在國際上擴大財富與權力來說扮演了重要(雖非唯一)的角色。如果你認為部分人生活舒適總好過所有人為貧窮所困,那麼這就是好事一樁,但若你主張平等,那就不會這麼認為了。不論如何,能源使用不平等的狀況在20世紀60年代達到高峰。自此之後情況有所轉變,全球各地都開始廣為使用能源。

全球化石燃料的枯竭並非迫在眉睫。從19世紀60年代就有預測能源匱乏而失敗的例子。的確,20世紀煤炭、石油與天然氣已證實儲量增長似乎超過產量。現有的預測數據(未來勢必會有修正)顯示,石油或天然氣還有數十年才會用罄,煤炭則還可用上好幾百年。我們還有一段時間,可以繼續依賴這歷經長時間才累積而成的地質資源,如果我們能好好管理或承受化石燃料所造成的污染。

結論

人類已打破舊有經濟、人口及能源機制的限制與大致穩定的狀態,這是我們這個時代之所以特別的原因。在19世紀,全球開始進入長期經濟繁榮期,到20世紀更攀上高峰,全球經濟增長了14倍。以人均而言增長不到4倍,因為在這個世紀全球人口增加了4倍。能源的使用開啟了一段經濟繁榮期,一開始就在19世紀達到5倍增長。這一增長在20世紀達到高峰(截至今日為止),經濟進一步擴張了16倍之多。

這一切何以發生?主要的原因在於人類的創造力,另一部分則出於運氣。首先是運氣:在18世紀,大部分足以抑制人口及人類生產力的疾病都已遭到消滅。起初這與醫藥或公共衛生措施並無太大關聯,而是反映出人類宿主與部分病原體及寄生蟲之間逐漸調適。我們無意間馴化或邊緣化部分足以致命的疾病。這個現象純屬運氣。小冰河期(約略出現於1550年至1850年)結束,而這可能也是造成現代經濟大擴張的原因之一。

現代的爆炸性增長多數起於人類的創造力。自18世紀60年代後,我們持續發明各種新科技,取得各種新形態能源並提升勞動生產力,同時也設計出新形態的社會與商業組織,激化經濟活動的速度。機械與組織,亦即硬件與軟件,都是現代各項突破背後的推手。

現代的經濟大擴張,從基本面來說雖帶來解放,但也造成內部崩解。人口、產量與能源使用量的暴增,對不同的地區、國家、階級與社會團體造成了相當不平均的影響,使某些人受惠但也有人受到傷害。不平等的情況益發擴大,更令人痛苦的是財富與貧窮經常重新洗牌。無論從知識或政治等各方面來看,適應這個快速變化的世界與移轉的地位,都是相當困難的。世界充斥著各種騷動。1950年以後偏好的政策解決方案,不過是更快速的經濟增長與提升生活水平。如果我們都能消費得比以前更多,且預期未來也能消費更多,就比較容易接受眼前這種因為不斷變化與不平等而產生的焦慮感。確實,我們根據持續增長的原則樹立了新的政治形態、新的意識形態及新的體制。如果這樣的大好局面結束,甚至只是逐漸式微,我們都將面臨另一波痛苦的調適。

如果將長期以來人類使用淡水、木材、礦藏的歷史或工業產出製成圖表,20世紀同樣相當特出。這些全都在1900年之後興起。固態廢棄物及空氣、水源污染的產生亦然。數不清的指標及其背後原因也都顯示,環境變遷的故事也同樣特異。接下來的篇幅裡我們將探討這些故事,但不從長期的觀點來看,而是就揮霍的20世紀本身談起。

[1]Frank,1947.

[2]根據1990年吉爾裡-哈米斯元(Geary-Khamis dollar)計算。該估計值來自Maddison 1995:19。

[3]此前較為著名的經濟擴張,推測與最後冰川消退、農業的發明與普及,還有古代帝國庇護下大型貿易網絡的形成有關。但以1820年後的標準來看,這些經濟擴張都相當緩慢且溫和。

[4]如果1500年以來全球GDP增長120倍,而人均GDP增長9倍,則人口增長13倍且為1500年以降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

[5]這是約瑟夫·熊彼得(Joseph Schumpeter)用來形容資本主義一個相當著名的說法,但這也同樣適用於出現在20世紀的社會主義經濟體。

[6]Cohen 1955:77.

[7]18世紀增長率提高的原因不明,但可能與某些致命疾病的消失,還有衛生條件、公共衛生與飲食的改善都有關係。最新的實用相關研究請見Livi-Bacci 1992。

[8]這個有趣的說法摘自Cipolla 1978:89。

[9]Biraben 1979:16;Bourgeois-Pichat 1988。同時請見Livi-Bacci 1992:32–3。Westing 1981估計總共有500億人誕生過,Keyfitz 1996估計為690億,而Haub 1995則估計為1050億。部分差別源於起算點的不同,例如Westing就從30萬年前開始,而Keyfitz為100萬年。

[10]這種說法忽略了讓地球維持軌道運行並與太陽保持適當距離的重力能(gravitational energy),以及地心那股能夠帶動火山活動的核能分裂。

[11]這段簡史取自Cipolla 1978:35–69、Debeir et al.1986及Smil 1994。

[12]Smil 1994:226。Cipolla 1978:53估計植物、動物與人類能源加總占80%~85%,其中差異源於風力與水力發電。

[13]瓦指某段時間內能量的使用率。每秒1焦耳(能量的基本單位)等於1瓦。

[14]Sϕrensen 1995:392–404提到全球發展風力的歷史。

[15]Smil 1994:186。Cipolla 1978:56推估1800年為1500萬噸,1900年為7.01億噸。

[16]1994年全球商用能源組合為40%石油、27%煤炭、23%天然氣、7%核能與3%水力。地熱、風力、太陽能和其他種類的能源加起來不到1%(WRI 1996:276–7)。加上生物量幾乎不會對以上數據造成任何影響:20世紀90年代商用能源所產生的有用能源,約為生物量的25倍。

[17]這意味著自從1800年以來,能源使用的總量已增長80倍。Starr 1996:244曾提出類似數據,認為1850年以來增長了50倍。Levi-Bacci 1992:28的看法也與Smil一致。

[18]理論上,現代農業可謹慎通過技術獲得較高產量,而不必像現有傳統做法消耗大量能源。但實際上它們都相當重要,因此我們可以說,若不是大量使用化石燃料,人類便不可能達成這樣的人口增長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