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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選擇必然

專家導讀

談到「必然」,人們總是會僵化地理解這個概念,不能看到它在歷史長河中摻雜的各種紛繁複雜的偶然性、適應性。

從可視電話這個例子開始,凱文·凱利識別出「必然」的兩種含義:一種是指某個發明必然對應一種實物存在,「它遲早會被某個瘋狂愛好發明的人竭盡所能拼湊出來」;另一種「更具實質性的意義,是一定程度的共識和生命力」。

從宏觀來看,過去數千年的科技發展,「預定著未來的科技進程」。現代鐵路的軌距是4英尺8.5英吋,這個尺寸從何而來?還有火箭的直徑,大約也不超過這個數字太多,這又是為何?如果你知道羅馬帝國時期修築的羅馬大道的寬度,是由駕馭戰車的兩匹戰馬的寬度決定的,就會對這句話報以會心的微笑:「世界上最先進的交通體系的一個重要參數,2000年前就已經由兩匹馬的屁股寬度決定了。」

從微觀來看,科技發明似乎充滿了變數、不確定性和偶然性。「重新發明輪子」的事情並不稀奇,一些聰明的發明因為時機尚不成熟塵封數年,也比比皆是。

但是,整體看來,科技發展的方向性勢不可當。凱文·凱利將此概括為「科技的三元力量」。

首要的推動力是預定式的發展,即「科技自身的需求」,其次是科技史的影響,最後是人類社會在開發技術元素或確定選擇時的集體自由意志。

前兩種分別顯示了技術元素內在的、規律性的、符合物理化學定律的發展態勢,以及歷史長河的進化作用。這與生物進化的歷程較為類似,即內在的進化驅動力,「意外事件和偶然機會引導進化過程百轉千回」。

但是第三種力量更加值得關注。這種「集體自由意志」意味著技術元素的進化歷程,與人的進化歷程交織、纏繞在一起密不可分。用心理學家謝裡·特爾克的話說,「科技是人類的『第二自我』」。

作為第一章「我的疑惑」的回應,凱文·凱利認為,「技術元素在我們心目中激起的矛盾歸因於我們拒絕接受自己的本性——事實是我們與自己製造的機器連為一體」。

作者對自己的疑惑給出了這樣的回答:對人類而言,擔憂是否應該擁抱科技已經完全沒有意義了,「我們已經不只擁抱,而是與它共進退」。

那麼,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能不能做到「共進退」?或者說,要想與科技為友,除了堅信科技進步這一趨勢,擁抱它之外,人還能做什麼?這是接下來三章要回答的問題。

我曾親眼目睹科技的未來命運。1964年,當時還是個天真孩子的我目瞪口呆地參觀了紐約萬國博覽會。我如饑似渴地學習當時展出的未來必然出現的事物。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的展台放置了一部正在工作的可視電話。視頻電話的想法100年來在科幻小說裡反覆出現,成為預言式預測的典型案例。現在,這裡有一台投入實際應用的可視電話。儘管我可以看見,但沒能使用。不過,《大眾科學》和其他雜誌刊載了這種電話的照片,展現它如何為我們的單調生活增添情趣。我們都期望某天它能夠在我們的生活中出現。嗯,45年後的一天,我正在使用1964年人們預測的那種樣式的可視電話。當時妻子和我在加利福尼亞的家中,靠近一台弧形白色顯示器,上面正顯示女兒在上海的動態圖像,這是舊雜誌上全家老小圍繞可視電話的插圖的真實再現。女兒從中國通過屏幕看到我們,大家閒聊家庭瑣事。除了下面這三個重要方面,我們的視頻電話可以說完全符合所有人想像中的模樣:該設備不完全是電話,它是家中的蘋果電腦和女兒的筆記本電腦;電話免費(通過Skype,而不是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儘管可視電話實用性完美並且免費,但它還未普及——甚至對我們來說也是如此。因此,與早期的未來願景不同,所謂必然出現的可視電話並沒有成為現代通信的標準工具。

那麼,可視電話屬於必然性事物嗎?「必然」這個詞用於科技時,具有兩種意義。其一,一項發明必須有一件實物存在。從這個意義說,一切可行的技術都具有必然性,因為它遲早將被某個瘋狂愛好發明的人竭盡所能拼湊出來。噴氣背包、水下住所、夜光貓和遺忘藥丸——在時間的幫助下,所有發明的樣機或演示版必然將被召喚出來。而且由於同步發明是常態,而不是例外,任何可行的發明都將出現多次。但是被廣泛採用的發明很少,其中大多數不能很好地工作。或者,更常見的是,它們可以工作,但不能滿足要求。因此,從這個無足輕重的意義上看,所有技術都是必然的。時間倒回,它還會被再次發明出來。

其二,「必然」一詞更具實質性的意義是一定程度的共識和生命力。一項技術被使用後必須在技術元素中流行開來,或者至少在科技領域的某個部分流行。但必然性的含義不只是普遍性,它必須保持強大的動力,超越數十億人的自由選擇實現自我確定,不能被社會上的簡單奇想左右。

不同時代、不同經濟制度中的人曾多次想像可視電話的樣式,構思了足夠的細節。人們的確希望它能成為現實。1878年,就在電話申請專利兩年後,一位畫家草繪了想像中的可視電話。1938年德國郵政部門展示了一系列工作樣機。1964年萬國博覽會結束後,紐約城街頭的公共電話亭安裝了被稱為皮克風的商務版可視電話,但是10年後因為人們興趣不大,美國電話電報公司停止了該產品的生產。在皮克風的鼎盛時期,儘管幾乎所有人都看好它的前景,但也只有500名左右的購買者。有人可能認為,與其說可視電話是必然進步,不如說這項發明在努力避免被人們拋棄的必然命運。

然而今天它回來了。也許經過50年它的必然性提高了,也許當時它出現得太早,缺乏必要的支撐技術,社會動力也不成熟。在這方面,早期的重複嘗試可以被視為必然性的證據和持續的催生過程。也許它仍然待產。可能存在待開發的其他創新技術,可以使視頻電話更加普及。這就需要創新手段,引導對話人凝視你的雙眼而不是角度偏離的攝像頭,以及創新方法,使屏幕在對話中的某一方說話時切換到相應視角。

可視電話的猶抱琵琶半遮面證明了兩個論點:(1)過去它顯然必然出現;(2)現在它顯然不一定必然出現。這就引出了下面的問題:任何技術是否憑借自身慣性艱難發展——按照技術評論家蘭登·溫納(Langdon Winner)的話來說,就是成為「自我推進、自我維持、必不可少的流體」?或者,我們有明確的自由意志選擇技術變革的序列,也就是說,我們(個人或集體)決定成為每一步變革的推動者嗎?

我想作個類比。

你是誰,這在某種程度上由你的基因決定。科學家每天要鑒定構成人類特性代碼的新基因,揭開遺傳「軟件」驅動身體和大腦的方法。我們現在知道,癡迷、野心、風險偏好、羞怯和其他許多行為包含強大的基因因素。同時,「你是誰」顯然受到生活環境和成長過程的影響。科學揭示了更多的證據,表明我們的家庭、同齡人和文化背景如何塑造我們的人格。他人對我們的看法具有極大的影響力。此外,最近關於環境因素可能影響基因的證據越來越多,因此從最深刻的意義上說,這兩個因素是關聯因素——它們相互影響。環境(例如你的食物)可以影響基因代碼,而基因代碼將引導人們進入某種環境,這使得兩種影響力難以分開。

最後,從最廣泛的內涵——性格、思想以及如何生活——來看,身份還是由選擇決定的。你的生活方式有極大一部分是被強加的,不受你控制,但是你擁有對這些強加部分進行選擇的巨大而重要的自由。你的生活受制於基因和環境,但最終取決於你。你可以決定是否在審訊中說實話,即使你有說謊的基因或家族習性;你可以決定是否冒險與陌生人交友,儘管有羞怯基因或受到此種文化偏見的影響;你可以決定拋開自身的固有傾向或先天條件。你的自由遠非全部。能否成為世界上跑得最快的人不是你個人的選擇(雖然基因和成長過程發揮了很大作用),但是你可以選擇比過去跑得更快。遺傳和家庭及學校的教育從外部限制了你的智商、仁厚品德或卑劣性格,而你可以決定今天是否應該比昨天更加智慧、更加仁慈或更加卑鄙。也許你的身體和大腦想變得懶惰、粗心大意或者富有想像力,但是由你來選擇這些品性發展到什麼程度(即使你並非性格果斷的人)。

說來有趣,這些由我們自己自由選擇的特性正是其他人對我們的印象。我們如何在由出身和背景搭建的大牢籠裡處理生活中大量的現實選擇,決定了我們是誰。這是在我們離開人世後他人對我們評論的內容。不是我們的先天條件,而是我們的選擇。

科技同樣如此。技術元素一定程度上是由其內在本質——這是本書更高層次的主題——預先決定的。基因推動人類成長的必然過程,從受精卵開始,發育為胚胎,然後變成胎兒,接下來是嬰兒、蹣跚學步的幼童、兒童、青少年,這也是技術元素在各發展階段表現出來的最長遠趨勢。

在生活中,成為青少年是無可選擇的。體內將分泌奇特的激素,身體和大腦一定會發生變化。文明遵循類似的發展路徑,但是其主要過程不那麼確定,因為我們親眼見過的文明比見過的人更少。不過我們能夠發現必然出現的排序:一個社會首先必須控制火,然後掌握金屬加工,接下來學會發電,最後建立全球通信網絡。也許對於序列真正包含什麼內容還有爭議,可是的確存在一個序列。

同時,歷史也有重要影響。各種技術系統獲得自身的動力,發展得如此複雜,自聚集程度如此之高,以至於它們相互間構成了交叉環境。汽車的輔助基礎設施範圍非常廣泛,在經歷一個世紀的擴張後,現在已影響到交通工具之外的技術。例如,作為公路體系配套設施的空調系統的發明推動了亞熱帶地區城郊的發展。廉價空調的發明改變了美國南部和東南部的風景。如果空調被無汽車社會採用,結果會有所不同,儘管空調系統的技術動力和內在特性不變。所以,技術元素每一次新發展都取決於已有技術在歷史上的應用先例。在生物領域,這種效用被稱為共同進化,指的是一種物種的「環境」是其他所有與之互動的物種構成的生態系統,它們全部處於不斷變化中。舉例來說,獵物和捕食者一起進化,同時相互使對方進化,猶如永不停息的軍備競賽。宿主和寄生蟲在互相嘗試擊敗對方的過程中,組合為二重唱。生態系統與新物種構成了適應與反適應的變動關係。

在必然性力量構築的邊界內部,我們的選擇產生這樣的結果:它們長期獲取動力,最終這些偶然事件昇華為科技規律,其未來形態幾乎不可改變。有這樣一個基本屬實的老故事,是關於早期選擇的長期結果的:羅馬的普通運貨馬車寬度與羅馬帝國戰車匹配,因為這樣更容易跟隨戰車在道路上碾壓出的車轍。戰車的尺寸不小於兩匹高大戰馬的寬度,換算成英制單位為4英尺8.5英吋。縱貫龐大羅馬帝國的道路都是按照這個特定尺寸修建的。羅馬軍團長驅直入不列顛島時,建造了4英尺8.5英吋寬的帝國大道。英國人開始修建索道時,採用的是同樣的寬度,以便相同的四輪馬車派上用場。而當他們開始修建鐵路用於無馬火車廂行駛時,鐵軌的寬度自然也是4英尺8.5英吋。英倫三島的勞工移民在美國修建首條鐵路時,使用的是相同的工具和模具。現在發展至美國航天飛機,它的零部件產自全美各地,最後在佛羅里達州組裝。因為發射端的兩台大型固體燃料火箭發動機通過鐵路從猶他州運來,這條線路要穿越一條比標準鐵軌略寬一點的隧道,火箭本體直徑不能超出4英尺8.5英吋太多。用詼諧的話總結就是:「於是,世界上最先進的交通體系的一個重要設計參數2000年前就已經由兩匹馬的屁股寬度決定了。」長期以來,科技多多少少就是以這樣的方式約束自我。

過去1萬年科技的發展影響著每個新時期科技的預定歷程。例如,早期電力系統的簡陋設施可以通過多種方式影響成熟電網的特性。工程師可以選擇支持集中化的交流電,也可以選擇支持分散化的直流電。系統電壓可以設為12伏(外行的設計)或250伏(專業人士的設計)。法律制度可以支持或不支持專利保護,業務模式可以是營利性的,也可以像慈善事業那樣成為非營利的。這些初始特性還影響到在電網系統基礎上形成的互聯網的發展過程。所有這些變量將這個不斷變動的系統引向不同的文化方向。不管怎樣,某種形式的電力化是技術元素無法逃避的必要階段。緊隨其後的互聯網也是必然的,但是它的具體特性取決於此前科技的總體進程。電話也是必然的,而iPhone不是。我們可以用生理學現象作比喻:人類青春期是必然的,但行為不端不是。任何個人必然的青春期的具體表現部分依賴於他或她的生理條件,而生理條件又部分依賴於他或她過去的健康狀況和生活環境,同時也取決於個人自由意志下的選擇。

科技如同人的個性,由三元力量塑造而成。首要的推動力是預定式發展——科技自身的需求。第二種動力是科技史的影響,也就是舊事物的引力,就像馬軛的尺寸決定太空火箭的尺寸那樣。第三股力量是人類社會在開發技術元素或確定選擇時的集體自由意志。在第一種必然性力量作用下,科技的進化路徑既受到物理法則的制約,又被其複雜的大型自適應系統內部的自組織趨勢控制。技術元素趨向於特定的宏觀形態,即使退回到過去也是如此。即將發生的事情取決於第二種力量,即已經發生的事情,因此歷史動力制約我們未來的選擇。這兩種力量引導技術元素沿著受限路徑前進,又嚴重制約我們的選擇。我們喜歡認為「未來一切皆有可能」,而事實上就科技而言,一切不一定可能。

與前兩種力量明顯不同,第三股力量是我們確定個人有效選擇和集體決策時的自由意志。與我們能想到的全部機會相比,我們的選擇範圍非常狹窄。可是與1萬年前、1000年前甚至去年相比,我們的機會正在增多。儘管我們受到的制約是極其廣泛的,但我們擁有的選擇比我們知道如何處理的更多。借助技術元素這台發動機,這些真實選擇將持續增多(儘管上層路徑是預定的)。

不僅科技史學家,普通的史學工作者也認識到了這個悖論。文化史學家戴維·阿普特(David Apter)的觀點是:「人類自由實際只存在於歷史進程的約束中。雖然不是一切皆有可能,但我們仍然有很多選擇。」科技史學家蘭登·溫納用下面的話總結自由意志和必然事物的偶然性:「科技似乎在按照因果循環穩步前進。這並不排斥人類的創造力、智慧、習性、運氣或執念會偏向某個方向,而不是其他方向。所有這些都被捲入人類進步的洪流,成為各種進程中的片段。」

技術元素的三元本質與生物進化的三元本質相同,這絕非巧合。如果技術元素確實是生命進化過程的加速延伸,就應該受同樣三種力量的控制。

一種動力是必然性。基本的物理法則和自發的自組織過程推動進化向特定形態發展。具體物種(生物或科技)的微觀細節是不可預測的,但是宏觀形態(如電機、二進制計算)是由物質和自組織的物理法則決定的。這股無法逃避的力量可被視為生物和科技進化的結構必然性(如圖9-2左下角所示)。

動力三角形的第二個角是進化的歷史(或者偶然性)因素(圖9-2右下角)。意外事件和偶然機會引導進化過程百轉千回。這些偶然因素長期積累,憑借內在動力創造出生態系統。歷史的作用不可磨滅。

進化過程的第三種力量是適應功能——優化和創新產生的不斷解決生存問題的持久動力。在生物學中,這是無意識的、無目的的自然選擇不可思議的力量(如圖9-2最上角所示)。

可是對於技術元素,適應性功能不像它在自然選擇中那樣是無意識的。相反,它對人類的自由意志和選擇開放。這個由人類意識產生的領域包含很多決策,這些決策來自關於必然性發明的政府言論和數十億人作出的是否(以及如何)使用或避免某些發明的個人決定。生物進化沒有設計者,而技術元素的進化有智能設計者——現代智人。當然,這種有意識的開放式設計(如圖9-3最上角所示)就是技術元素成為世界上最強大力量的原因。

科技進化的另外兩個力量與生物進化的相同。基本的物理法則和自發的自組織過程推動科技進化經歷一系列必然的結構形態——四輪汽車、半球形小船和書頁等。同時,已有發明的歷史偶然性產生了驅使進化過程曲折前行的慣性——在必然性發展的約束範圍內。給技術元素賦予特性的是第三個力量,也就是擁有自由意志的個體的集體選擇。正如我們的自由意志在個人生活中的選擇塑造我們的個性(無法用言語表達的「人格」)一樣,我們的選擇也造就了技術元素。

我們也許不能選擇工業自動化系統的宏觀結構——裝配線工廠、以礦物燃料作為能源、大眾教育以及時間的精確性,但可以選擇這些組成部分的特性。我們有權自主選擇大眾教育的默認內容,從而逐漸改變系統,使之或者實現平等最大化,或者有利於優秀人才的培養,或者鼓勵創新。我們可以改變工業裝配線的發明,要麼追求產出最大化,要麼追求工人技能最優化,這兩條路徑導致不同的文化。每個技術系統可以設定可供替換的默認值,這項技術的特徵和個性將因默認值不同而改變。

從太空中可以方便地觀察到選擇的結果。掃過天際的人造衛星記錄夜晚的城市燈光。從軌道上看,地球上每一個亮燈城市猶如技術元素的夜間畫像的一個像素。均勻的燈光表層展現了科技發展水平。在亞洲,燈光的均勻散佈被一大片黑暗無光的地區打破。黑暗輪廓與朝鮮的邊界線完全吻合。

斯坦福大學經濟學家保羅·羅默(Paul Romer)指出,這片明顯暗淡的區域是當地政策的結果。產生夜間燈光的所有科技要素都對朝鮮開放,周邊明亮區域可以證明,但是作為一個國家,朝鮮向外界展現的是它的電力系統稀少而分散,幾乎沒有。這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科技選擇圖就是這樣誕生的。

在《非零》(Nonzero)一書中,作者羅伯特·賴特(Robert Wright)提供了絕妙的比喻,幫助讀者理解必然性對科技的作用。下面我要解讀這個比喻。賴特說,斷言微小種子——例如罌粟種子——命中注定要成為一株植物是恰當的。按照花卉10億年的發展歷程鑄成的永恆的固定程序,花卉收穫種子,種子長成植物。成長髮育是種子的職責。從這個基本意義上說,罌粟種子成長為植物是必然的,雖然有相當數量的罌粟籽最後被撒在麵包圈上。承認罌粟的成長方向不可變更,並不意味著要求100%的種子都發育到下個階段,因為我們知道,在罌粟籽內部發生作用的是DNA程序。種子「想要」成為植物。更準確的說法是,罌粟種子的先天屬性決定了它將長出特定類型的莖、葉和花。我們很少把種子的命運等同於有多少將走完整個旅程的統計概率,更多的是從它的預設結局來考慮。

斷言技術元素憑借自身動力實現某些必然的技術形式,不代表認為每種技術都有數學上的確定性。確切地說,它更多的是顯示一種方向,而不是宿命。更確切的說法是,技術元素的長期趨勢揭示了它的內在屬性,而內在屬性又說明技術元素注定的發展方向。

必然性不是缺點,它讓預測變得更加簡單。我們的預測越準確,就越能作好準備迎接未來。如果我們能夠辨識出技術元素的各種持久力量的主流,就可以更好地教育孩子掌握合適的技能和文化知識,這些是他們將來成為社會精英所需要的。為了反映即將到來的現實,我們可以修訂法律和公共機構的默認條款。舉例來說,如果我們實現了給每個人從出生或者更早開始的完整DNA進行排序(這是必然的),那麼用遺傳學知識指導大家就絕對有必要。每個人都應當知道:代碼可以和不可以提供哪些信息受什麼限定,有親緣關係者基因如何變化或完全相同,什麼力量可能影響它的完整性,哪些相關信息可以共享,諸如「血統」和「種族」之類的概念在這樣的背景下意味著什麼,如何使用這種知識獲得合適的疾病療法。全新的世界將開啟,也許需要時間,但我們現在可以開始篩選出這些機會,因為按照外熵定律,這個全新世界的到來是必然的。

隨著技術元素的發展,更好的預測預報工具將幫助我們認識必然事物。回到前文的青春期比喻,因為我們可以預見人類青春期的必然出現,所以能夠更好地在那段時間提升自己。青少年的生理發育迫使他們為獲得獨立性而冒險。進化「需要」敢於冒險的青少年。知道青春期將有冒險行為既能讓青少年(你很正常,不是怪物)和社會(他們會成熟起來的)安心,又能引導青少年對這種正常的冒險行為加以控制,使之轉化為進步和收穫。如果我們確定全球性的無中斷網絡是文明發展過程中的一個必然階段,就可以打消對這種必然事物的疑慮,同時把它作為動力促使我們盡可能地建造最好的全球網絡。

科技進步讓我們擁有更多機會,而且如果我們聰明機敏,還可以從中掌握更好的方法來預測這些必然趨勢。科技帶給我們的真實選擇將產生重要影響力。儘管某個技術階段受制於預定的發展形態,但它的特定細節對我們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發明和發現都是技術元素的固有結晶,等待時機展示自己。定向發展的技術及其預定模式沒有任何神秘之處。所有保持穩定自組織的自適應複雜系統——從銀河系到海星再到人腦——將展現自發形態和固有方向。我們稱這些形態為必然事物,是因為不論何時,只要環境適合,它們就會像排水時產生的漩渦或者冬日暴雪中的雪花一樣顯露無遺。當然,它們表現出來的細節絕不會完全相同。

技術元素的漩渦按照自己的節奏、自己的規則和自己的方向發展。它的父母和創造者——人類——不再擁有完全的掌控力。像所有父母一樣,我們感到憂慮,在技術元素的影響力和獨立性增強的背景下尤其如此。

可是技術元素的自主性也為我們帶來巨大收益。作為具有生命力的系統,它的自主性引發了真實的長期進步。科技最具吸引力的部分也要歸功於它的自我強化的長期趨勢。

自我保護、自我擴展和自我成長的激勵是任何生物的自然狀態。我們不會抱怨獅子、蝗蟲或者我們自己的自我本性。不過對於我們的孩子來說,在他們的童年時期,他們兒童式的自我天性有時讓我們苦惱,這時我們必須承認他們有自己的生命節奏。儘管他們的生命是我們生命的延續(他們的一切細胞完全來自我們的細胞),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生命特性。不論我們見過多少嬰兒,每次孩子們表現出這樣的獨立性時,我們還是會感到不安。

技術元素也有這樣的時刻,人類正集體面對其中的一次。在生物界,我們每天都要遇到這樣的自然生命循環,而在科技領域中還是第一次,我們對此感到不安。我們面對科技自我意識時的震驚與這一事實有關:從技術元素的定義上說,我們是它的一部分,並且將始終保持這樣的關係。用心理學家謝裡·特爾克的話來說,科技是人類的「第二自我」。它既是「他者」,也是「我們」。它與我們的生物後代不同,後者長大後思維完全獨立,技術元素的自主性包括我們和我們的集體思維。我們是它自我本性的一部分。

因此,人類永遠無法擺脫科技正在面對的困境。它是我們使用過的最精巧的工具,不斷得到升級,推動人類社會進步。它也是最成熟的涵蓋人類的超級有機體,獨立於我們為它設定的方向而前進。人類既是技術元素的主宰者,也是它的奴隸。我們的命運將是保持這種令人不快的雙重角色。所以,我們將始終對科技存有矛盾心理,難以作出選擇。

可是我們的擔憂不應該包括是否擁抱科技。我們已經不只是擁抱,而是與它共同進退。從宏觀意義上說,技術元素正沿著它的必然進程前行。而在微觀層面,意志決定一切。我們的選擇將是與它一起進入同樣的軌道,為所有人與事物增加選擇和機會,並且給科技的具體形態賦予優雅和美麗。或者,也可以選擇(我認為這種選擇不明智)抗拒我們的第二自我。

技術元素在我們心中激起的矛盾歸因於我們拒絕接受自己的本性——事實是,我們與自己製造的機器連為一體。我們是自我創造的人類,是我們自己最優秀的發明。如果我們集體排斥科技,就為自己貼上了仇恨自我的標籤。

「我們信任自然,但我們的希望來自科技。」布賴恩·阿瑟說道。希望存在於接受我們的本性。我們與技術元素同步運動,這樣,當條件滿足時我們可以做好更充分的準備去駕馭它,同時更加明確我們的前進方向。通過追求科技之追求,我們可以更加輕鬆地發揮它的全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