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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七王國的歷史

專家導讀

按照生物學家的分類,世界上有六大類生物。前三種是微生物,後三種依次是菌類、植物和動物。

億萬年來,這六大類生物一直在「共生進化」,且彼此交叉、纏繞,形成姿態萬千的生態圈。

凱文·凱利注意到,一切生物都有天然的「借助外力」的本領,比如繁衍、築巢、覓食、遷徙,以及標記自己的領地,這個本領其實與類人猿、人類使用工具毫無二致。在「技術元素」伴隨語言、工具的誕生成為人類不可缺少的「夥伴」的同時,它彷彿有了自己的靈性,成為獨立的「生命體」。

這個被凱文·凱利稱為「技術元素」的「觀念有機體」,伴隨著生物的進化,特別是人的進化過程,被人發現、發明、打磨、雕琢、替換、更新,成為與生物行為密不可分的組成部分。這是「技術元素」起源的第二層。

「技術元素」的演化過程,彷彿有自己的生命週期,從語言到符號、文本,再到印刷品、留聲機、電視;從犁鏵、刀斧,到水車、磨盤、唧筒,再到手工織機、蒸汽機、汽船和飛艇。「技術元素」已成為「第七個生命王國」。

高度擬人化的比喻,貫穿凱文·凱利這本書的始終。他試圖說明的是:與真正的生命物質不同,作為人類觀念、工具、方法的復合體,「技術元素」似乎有更加旺盛的生命力,「幾乎從來不會滅絕」;就算它的具體樣式可能會在某個特定地區短暫「失傳」,但只要下工夫,一定能在別的地方發現雷同、甚至完全一樣的科技方法。

這種「相伴而生,相伴而行」的感覺,或許正是「技術元素」的獨特之處。那些經年累月在人手中摩擦、撫摸、攜帶、使用的科技工具,彷彿有了某種靈性,與人的關係已經不單單是毫無生機的、可隨時棄之如屣的外在之物。

回顧舊石器時代,我們可以觀察到這樣一個進化時期,當時人類的工具還很原始,技術元素處於最小化狀態。可是,由於科技先於人類甚至先於靈長類動物誕生,所以有必要超越我們人類的起源去瞭解科技發展的真實情況。科技是人類的發明,也是生命的產物。

如果給迄今為止在地球上發現的各種生物分類,可以分為6大類。這6大類——或者說生物王國——中所有的物種都有共同的生物化學結構。其中3個王國是極小的微觀生命體:單細胞有機體。其餘3個是我們常見的生物王國:菌類(蘑菇和黴菌)、植物及動物。

這6個王國中的所有物種——應該說今天地球上生存的所有有機體,從海藻到斑馬,都是同步進化的。儘管生命形式的複雜性和發展程度不同,但所有存活的物種從祖先那裡進化而來,用了同樣長的時間:40億年。所有生物每天都要經受考驗,努力適應環境,延續數億代,組成一條從未間斷過的生命鏈。

很多生物學會建造住所,這些住所有助於主人獲得身體組織所沒有的能力。白蟻的殖民地是兩米高的硬土堆,它們像白蟻的外部器官一樣發揮作用:土堆的溫度受到控制,出現損壞後,白蟻會進行修理。乾泥本身似乎就有活性。我們認為是珊瑚——石質的樹狀結構——的東西是幾乎不可見的珊瑚蟲的棲息地。珊瑚和珊瑚蟲行為一致。它也會生長,呼吸。蜂巢光滑的內表面,或者鳥巢的纖細構造,以同樣的方式發揮功能。因此鳥巢或蜂窩最適合被看做修建出來——而不是生長而成——的軀體。居所是動物的技術,是動物的延伸部分。

人類的延伸部分是技術元素。馬歇爾·麥克盧漢以及其他一些人認為,衣服是人的延伸皮膚,輪子是腳的延伸,照相機和望遠鏡是眼睛的延伸。科技發明是我們的基因創造的肉體的偉大外延。這樣,我們可以認為科技是我們的延伸軀體。在工業時代,以這種思維理解世界是很容易的。蒸汽鏟、火車頭、電視機以及工程師的槓桿和裝備,構成巨大的外骨骼,將普通人變成超人。進一步的分析揭示出這個類比的缺陷:動物的延伸外殼是來源於它們的基因。它們將自己所造之物的基礎設計遺傳給後代,人類不是這樣。我們外骨骼的結構產生於我們的思維,這也許會自然地創造出祖先從未製造過甚至想像過的事物。如果說科技是人類的延伸,那也與基因無關,而是思維的延伸。因此科技是觀念的延伸軀體。

技術元素——觀念有機體——的進化與基因有機體相似,差異很小。二者有很多共同的特性:兩種系統的進化都從簡單到複雜,從一般到個別,從統一到多元,從個體主義到互利共生,從低效到高效,從緩慢變化到更大的可進化性。科技有機體隨時間變化的過程符合一種與物種進化的系統樹相似的模式。不過,科技表現的不是基因性狀,而是觀念。

但是觀念從來不是孤立的。它們被嵌入一個由輔助觀念、推論、支持性概念、基本假設、副效應、邏輯結果和一大堆後續可能性構成的網絡。觀念結伴而行,腦子裡有一個觀念意味著有一批觀念。

大多數新觀念和新發明是由不相干的觀念匯聚而成的。時鐘的創新設計啟發人們製造更加出色的風車,原本是為了釀啤酒而建造出來的火爐被證明可以在鋼鐵行業發揮作用,用於風琴製作的機械原理被用在織布機上,而織布機的機械原理後來演化出計算機軟件。通常無關聯的元件最後構成緊密整合的系統,採用更加先進的設計。大多數發動機綜合採用發熱活塞和散熱器,而精巧的風冷發動機將兩種理念合二為一:發動機保留活塞,同時使之兼做散熱器,將活塞產生的熱量散發出去。「就科技而言,共同改進是最佳的辦法,也是常見的,」經濟學家布萊恩·阿瑟在《科技的本性》(The Nature of Technology)一書中寫道,「一項技術的許多組成部分被其他技術共享,因此隨著這些成分在主技術『之外』的其他應用上有所改進,大量進步就這樣自動產生了。」

這些聯合就像交配。它們創造出繼承古代科技的系統樹。誠如達爾文的進化論所言,微小的改進得到更多的複製,創新就在人類世界穩定傳播。早期的觀念孵化新觀念並融入其間。技術不僅形成相互支持的生態聯盟,而且指引進化的方向。技術元素的確只能被理解為一種正在進化的生命。

我們可以按照幾種方式講述生命故事。一種方式是生物發展里程碑的編年史。生命發展分為很多百萬年級的段落,處於段落列表頂端的是有機體從海洋遷徙到陸地的那個時刻,或者說是它們長出脊柱的那個時期,也可以說是眼睛進化出來的時代。其他標誌性時期包括有花植物的出現、恐龍滅絕以及哺乳動物的興盛。這些是生命史上的重要分水嶺,也是遠古生命遺跡講述的現在得到公認的故事。

但是,既然生命是自發的信息系統,那麼一個更具啟發作用的考察生命40億年歷史的辦法是標示出生命形式的信息組織的重大轉變。哺乳動物與其他事物——例如海綿——的不同點有很多,其中一個主要差別是信息在有機體內部流動時所依托的附加層。為了觀察生命發展的各個階段,我們有必要引用生命結構在進化過程中的重大轉變作為說明。這是生物學家約翰·梅納德·史密斯和厄爾什·紹特馬裡的方法,最近他們發現了生命史上生物信息發展的8個開端。

他們總結了生物組織的重大轉變,如下:

單一可複製分子→可複製分子互動群落

可複製分子→由可複製分子串成染色體

RNA酶型染色體→DNA蛋白質

無核細胞→有核細胞

無性繁殖(克隆)→有性重組

單細胞有機體→多細胞有機體

單一個體→群落和超個體

靈長類群體→以語言為基礎的群體

這個體系中的每一層都標誌著生命複雜度的重大進步。性的出現很可能是生物信息重新排序的最大一步。由於受控的特徵重組(雙方各有一些特徵)——而不是變異造成的純隨機多樣性或者嚴格的同質性克隆——得以實現,性行為使可進化性最大化。採用基因有性重組的動物比它們的競爭對手進化更快速。其後的多細胞體的自然產生,以及更後面的多細胞有機體群落的產生,都證明了達爾文的生存優勢理論。但更重要的是,這些創新作為平台,促使生物信息片段以更新、更易組織的方式構成整體。

科技的進化與自然的進化相似。主要的科技變革也是從一個組織層次過渡到另一個層次的通道。按照這樣的觀點,與其給鐵、蒸汽動力和電力這樣的重要發明分類,不如根據新科技如何重塑信息結構來編目錄。舉一個典型的例子,字母(與DNA有相同之處的符號串)轉變成高度組織的知識,這些知識存在於書本、索引和圖書館等系統中(與細胞和有機組織相似)。

參照史密斯和紹特馬裡的方法,我根據信息組織達到的層次整理出科技的重大轉變。其中每一步,信息和知識的處理都達到前所未有的層面。

技術元素的重大轉變如下:

靈長類交流→語言

口頭傳說→文字/數學符號

手稿→印刷品

書本知識→科學方法

手工製造→批量生產

工業文化→無所不在的全球通信

沒有哪一次科技轉變像第一次——語言的發明——那樣全面地影響我們的物種和世界。語言作為存儲器保存信息,比個人回憶更加適宜。以語言為基礎的文化保留傳說和口頭知識,傳授給子孫。有些人還未生育後代便死亡了,但他們的學識將被銘記。語言使人類能夠比基因更快地修改和傳播知識。

語言文字系統和數學的發明進一步構建前人留傳下來的知識。觀念可以編成索引被人們檢索,更方便傳播。文字讓信息系統得以滲透到日常生活的很多方面,它加速了貿易、曆法的發明和法律的形成——所有這些又在更大範圍內豐富了信息。

印刷術讓文化廣為傳播,再次擴充了信息的組織。與印刷品一樣,文字符號處理也變得無處不在。圖書館、目錄、交叉索引、字典、重要語彙索引以及簡評出版物遍地開花,導致信息的普遍性達到新的高度——以至於今天我們甚至沒有留意到印刷品在支配我們的視覺感官。

印刷術之後出現的科學方法在處理人類造成的知識大爆炸方面更加精準。通過同行評議及後面出現的期刊,科學提供了一種方法,可以提取可靠信息進行檢驗,然後使之與越來越多的其他經過檢驗、相互佐證的事實聯繫起來。

這種經過重新整理的信息——我們稱之為科學——可以用於物質結構的重組。它可以產生新物質、新的製造流程、新工具和新觀念。當科學方法運用於實業時,我們發明了可互換零件的規模化生產、裝配線、效率和專門化。所有這些信息組織形式推動了生活標準的極大提高,我們欣然接受。

最後,知識系統的最新轉變目前正在進行。我們製造的所有物品都包含條理性和設計規劃。我們還在知識系統中添加了微芯片,這種技術可以進行小規模計算和通信。即使是最微小的帶條形碼的一次性用品也反映出些許集體思維。無孔不入的信息流不僅體現在人類身上,而且擴展到製造品。它通過大型網絡在全球傳播,而這一網絡將成為最大規模的(但不是最終的)信息梳理場所。

技術元素遞增的軌跡與生命發展的軌跡一樣。在生命系統和技術元素中,某個層次的相互關聯性不斷增強,在此基礎上衍生出新一層組織。記住下面這一點很重要,那就是技術元素的重大轉變的開端正是生物轉變停止的地方:靈長類群體導致語言的產生。

語言的發明標誌著自然界的最後一次重大轉變,人類社會的第一次轉變。文字、觀念和概念是社會動物(例如人類)創造的最複雜的事物,也是任何類型科技最簡單的基礎。因此,語言為前後兩次重大轉變牽線搭橋,使之整合為一個連貫體,這樣自然進化匯入技術進化中。歷史重大轉變的完整序列如下:

單一可複製分子→可複製分子互動群落

可複製分子→由可複製分子串成染色體

RNA酶型染色體→DNA蛋白質

無核細胞→有核細胞

無性繁殖(克隆)→有性重組

單細胞有機體→多細胞有機體

單一個體→群落和超個體

靈長類群體→以語言為基礎的群體

口頭傳說→文字/數學符號

手稿→印刷品

書本知識→科學方法

手工製造→規模化生產

工業文化→無所不在的全球通信

這些逐步升級、遞增的轉變揭示出一段漫長的歷史。我們可以認為技術元素是信息——始於6個生命王國——的進一步重組。從這個角度說,技術元素成為第七個生命王國,它擴展了一個40億年前開始的進程。正如現代智人的進化樹很早以前從動物祖先那裡偏離一樣,技術元素現在也偏離了其前身,也就是人類的思維。從它們的共同根部向外湧出新物種——錘子、輪子、螺釘、精煉金屬和農作物,還有稀有物種,如量子計算機、基因工程、噴氣式飛機和互聯網。

技術元素在幾個重要方面與其餘6個王國有所差別。與後者的成員相比,技術元素形成的新物種是地球上最短命的物種。狐尾松[1]目睹了所有門類的技術潮起潮落。我們製造出來的物品沒有一件在持久性上接近存在時間最短的生物。很多數字技術的生命週期比單只蜉蝣生物還短,更不用說與這個物種相比。

但是大自然不能預先計劃。它不會儲藏創新,以備將來之需。如果自然界的變異不能提供即時的生存優勢,維持這種變異的代價太大,那麼隨著時光流逝它就消失了。可是,有時有利於解決某個難題的特性被證明同樣有助於解決下一個未曾預料到的難題。例如,羽毛經過進化,可以為冷血的小恐龍保暖。此後,曾經長在四肢上用於保暖的同一種羽毛被證明有利於短距離飛行。翅膀和鳥類不是計劃中的產物,而是從新的保暖工具發展而來。這些「無心插柳柳成蔭」的創新在生物學中被稱為延伸適應。我們不知道自然界中的延伸適應有多麼普遍,但是就技術元素來說,延伸適應是常見的。技術元素正是延伸適應,因為創新成果容易離開誕生地,被別處借用,或者穿越時空,被賦予新的用途。

奈爾斯·埃爾德雷奇是分段式進化理論的共同創立人之一(另一位是斯蒂芬·傑·古爾德)。他的專業特長是三葉蟲歷史,這是一種古代節肢動物,外表像今天的潮蟲。他的業餘愛好是收集短號,這種樂器與小號非常相似。埃爾德雷奇曾經運用專業分類學方法對收集的500個短號進行分類,其中有些可追溯到1825年。他選擇17個屬性來區別這些樂器,例如號嘴的外形、活塞的放置、管長和管徑,與他應用於三葉蟲的度量項目極其相似。他研究短號的發展歷程時,採用的技術與運用於古代節肢動物研究的技術類似。他發現短號的傳承模式在許多方面同生物有機體十分相近。例如,短號的發展表現為分段式改進,和三葉蟲很像,但是樂器的演進也是非常獨特的。多細胞生命的進化和技術元素的進化的關鍵區別在於,生命領域中特性的融合大多數是即時「垂直」發生的。創新從活著的親代那裡通過後代留傳下來(垂直地)。而在技術元素領域,多數特性融合是在接觸一段時間後橫向發生的——這種情況甚至出現在「已滅絕」的技術上,或者從非親代那裡傳承下來。埃爾德雷奇發現,技術元素的進化不是重複被認為與生命樹相似的分叉模式,而是一種不斷擴展的回歸路徑網絡,它經常回溯到「已死亡」的觀念,或者恢復「失傳」的特性。換個說法就是:早期的特性(例如延伸適應)已提前做好準備,促使後人採用,得以傳承。這兩種模式的差別很大,埃爾德雷奇認為,人們可以據此來鑒定一棵進化樹描述的是某個生命家族還是科技家族。

技術元素和有機體進化的第二個不同之處是:漸進式演變是生物界的法則。革命性步驟極少,一切進化都是通過一長串小步驟完成的,其中每一步都必須適應當時的生物體。與之相對,科技可以跳躍式發展,出現突然的躍進,省略漸進式步驟。正如埃爾德雷奇所指出的:「比目魚的雙眼同在一側,這是從古代魚類的初始雙目對稱結構演變而來,但晶體管絕不是以那樣的方式從真空管『演變』而來。」比目魚經歷了數億次漸進式改良,而早期的真空管跳躍式地發展為晶體管,最多只有幾十次的迭代。

不過,科技和生命在進化問題上最大的差別——比其他差別大很多——是:與生物物種不同,科技物種幾乎從不會滅絕。有些以往的技術被認為已經失傳,但是詳細調查顯示,地球上某些地方某些人仍在使用這些技術。一項技術或一件手工藝品也許在現代城市屬於稀有品,但在不發達的鄉村十分普遍。例如,緬甸到處都有牛車,籃子在非洲大部分地區隨處可見,手工紡織在玻利維亞依然興旺。一項被認為已經消失的技術可能受到現代社會中某個以傳統為根基的少數群體的熱烈歡迎,只是為了獲得某種宗教儀式般的滿足感。想一想阿米什人的傳統生活方式,或者現代部落社會,還有狂熱的舊式長篇文學收藏者。老技術或許過時了,也就是說,不是很普及,或者屬於次等,但仍然被小範圍採用。有很多這樣的例子,其中一個晚至1962年,在那個所謂的原子時代,波士頓某個街區內的許多小企業使用蒸汽動力,經上方的傳動軸來操作機器。這種舊時代的技術可一點也不少見。

在環遊世界的過程中,我對這一現象感到震撼,那就是古代技術具有強大韌性,在能源和現代資源匱乏的地區通常是第一選擇。對我來說,似乎從未有技術消失過。一位聲望很高的科技史學家不假思索地對我的結論予以反駁:「瞧,他們不製造蒸汽動力汽車。」嗯,用谷歌搜索了一會兒,我很快找到有人正在生產全新的斯坦利蒸汽汽車零件。漂亮的閃閃發光的銅質閥門、活塞,要什麼有什麼。只要有足夠的錢就可以組裝起一輛嶄新的蒸汽動力汽車。當然,成千上萬的業餘愛好者依然在手工打造蒸汽汽車,還有成百上千的人在駕駛老式汽車。蒸汽動力是一項非常純正——儘管罕見——的科技物種。

我決定調查一位居住在大都會(例如舊金山)的後現代城市居民能夠找到多少老技術。100年前,還沒有電能,內燃發動機還未問世,公路不多,遠距離通信方式很少,除了郵政網絡。可是,通過郵局,可以訂購蒙哥馬利·沃德公司產品目錄上的幾乎所有產品。我複印了該目錄,上面褪色的油墨帶著一絲早已滅亡文明的陵墓的氣息。然而,很快我就驚訝地瞭解到,100年前出售的上千種商品中大多數——在本書中列舉出來——現在依然有售。儘管樣式不同,但基本技術、功能和形式不變。帶有小裝飾品的皮靴仍然是皮靴。

我給自己設置了一個難題,即找出1894~1895年蒙哥馬利·沃德公司產品目錄某頁上的所有產品。我快速瀏覽了這本600頁的目錄,選擇了相當典型的一頁,上面主要是農業用具。今天,找到這些過時的工具類型,要比尋找其他各頁上的鍋灶、燈、鍾、鉛筆和錘子困難得多。農業用具看起來就像某些恐龍。手動發電的玉米脫粒機,還有塗料磨,不管其功能是什麼,誰會需要?假如能夠在農業時代買到這些被淘汰的工具,就可以強有力地證明失傳的技術並不多。

從eBay上尋找古玩顯然是愚蠢的行為。我的考驗是找到這些器具的新式版本,因為這將表明,這些技術物種仍然有生命力。

結果令我大吃一驚。數小時內我找到了這本百年老冊子第562頁列出的每個商品單項。可以在網上購買到經過改頭換面的所有老式工具。它們都還「活」著。

我沒有通過研究查明每種物品都還在使用的原因,但我推測這些工具大都有相同的歷程。當正常經營的農場徹底丟棄這些過時的工具,幾乎完全實行自動化作業時,許多人仍然用非常簡單的手持工具從事園藝,僅僅是因為這些工具管用。只要後院的西紅柿味道比種植園的鮮美,原始的鋤頭就有生存空間。顯然,自己動手收割農作物是一種樂趣,即使收割量很大。我猜測有些這樣的工具是阿米什人和其他懷有回歸大地思想的人購買的,他們認為不靠燃油的機器幹活是一種美德。

但是1895年也許還不算太遙遠。我們來看看最古老的技術:燧石刀和石斧。哦,事實證明你可以買一把嶄新的燧石刀,手工磨薄,用壓制過的皮帶精心地繫在鹿角手柄上。從任何方面看它確實和3萬年前製作的燧石刀屬於同一種技術。得到這把刀需要花費50美元,多家網站有售。在新幾內亞的高原,20世紀60年代之前部落居民一直在製作石斧作為自用工具。現在他們仍然按照同樣的工藝為遊客製作石斧。石斧迷向他們學習,一條未曾斷裂的知識鏈保證了這門石器時代的科技經久不衰。今天,僅在美國就有5000名業餘愛好者手工打造全新的弓箭頭。他們週末聚會,在燧石打磨俱樂部交換成果,向紀念品中間商出售自己做的箭頭。專業考古學家和燧石打磨人約翰·惠特克(John Whittaker)研究過這些業餘愛好者,他預計這些人每年能夠製作出超過100萬支嶄新的矛和箭頭。這些新箭頭與真正的古代箭頭難以區分,即使對惠特克這樣的專家來說也是如此。

少數技術永遠地從地球上消失了。希臘人的戰爭技巧遺失了幾千年,不過現在有個好的研究機會讓它重見天日。印加文明的記賬系統採用繩上打結——被稱為結繩文字——的方式,其實際操作方法被遺忘了。我們有一些古董樣品,但是對它們的實際用法一無所知。這也許是個案。不久之前,科幻小說作者布魯斯·斯特林和理查德·凱德利編製了一份「死亡工具」名單,該名單關注的是一些受大眾歡迎的器具曇花一現的狀況。最近,諸如海軍准將64型計算機和雅達利系列計算機這樣的已經消失的發明被添加到一份記錄陳舊技術的長名單中,名單上包括幻燈機和電傳簧風琴。不過,事實上這份名單中的大多數條目並沒有消失,只是少見而已。一些最古老的工具製作技術被地下室工藝師和狂熱愛好者保留下來。很多時間上更靠近今天的技術仍在用於生產,只是更換了商標和外形。例如,大量應用於早期計算機的技術現在可以在手錶或玩具上找到。

除了極少的例外,各種技術都沒有消失。在這方面它們與生物物種不同,後者從長遠來看不可避免地走向滅絕。技術以觀念為基礎,以文化作為存儲器。它們被遺忘了,可以復活,還可以被記錄下來(通過越來越先進的方式),這樣就不會被忽視。技術永存於世。它們是第七生命王國的永久邊界。

[1] 狐尾松以長壽著稱,是地球上最古老的樹木之一。——譯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