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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的疑惑

專家導讀[1]

這是本書最重要的一章。理解凱文·凱利的疑惑,以及背後的焦慮,是耐心讀下去的關鍵。

凱文·凱利的疑惑,說起來平淡無奇,在你我日常生活之中隨處可見。

比如說,我們的生活中充斥著「技術元素」,甚至我們指望更強大的抗生素、更神奇的納米科技、更開放的網絡系統和新型的能源,為我們帶來更便捷、舒適、安全的生活。

另一方面,我們對科技生活處處充滿恐懼:我們擔心科技會剝奪人的權力,甚至某一天會主導人的世界;我們焦慮科技背後,是否總是暗藏著一隻邪惡的眼睛;我們哀歎無法與強大的科技抗衡,同時已經無法想像,沒有科技的生活……

如果凱文·凱利的疑惑僅僅是這些,那說明他的焦慮並未超越海德格爾的技術批判理論,也沒有超越伴隨晚期資本主義和高科技興起的「生態主義」、「環保主義」和綠黨政治。

凱文·凱利試圖看得更遠。

在「非人力動力」成為工業革命的引擎,人工智慧業已侵入人類生活,真正的「自然界」正不可逆地演化為「人工自然」的時代,「科技的生命化」特徵,已成為現實世界無法根除的特徵。凱文·凱利的疑慮,用他自己的話說,叫做:「科技是否具備人性?」

這並非用擬人化的浪漫語言來描繪我們週遭的科技事務。提出這一問題的根本衝動,是想重新思考「人與機器的關係」,這種關係並非事前確立一個前提:科技是人腦的產物——就這麼簡單。這種思考導向一個富有人情味,但絕非僅僅是人情味的話題:科技想要什麼?

在本章的末尾,凱文·凱利提前給出了這一問題的答案:「意識到它(指科技)的需求,大大減少了我在決定如何與科技交往時的困擾。」

我一生的大部分時光在赤貧中度過。從大學輟學後,近10年的時間裡,我身著廉價運動鞋和破舊的牛仔褲遊蕩於亞洲的偏遠地區,有大把的時間,卻沒有金錢。我最瞭解的城市被中世紀的財富包圍,走過的土地受著古老農耕習俗的束縛。伸手觸摸的每件物體,幾乎肯定是由木頭、纖維或石頭構成的。我用手抓東西吃,在山谷中艱難前行,席地而臥。行李很少,個人財物總計包括一隻睡袋、一件換洗衣服、一把鉛筆刀和幾台照相機。在與大地的親密接觸中,我感到迫切需要科技的保護。沒有那種保護,我經常感覺發冷或發熱,常常被雨淋濕,被昆蟲叮咬的次數增加,生理節奏與日夜和季節同步。時間似乎取之不盡。

在亞洲待了8年後,我回到美國。賣掉微薄的家產,購置了一輛價格不菲的自行車,然後從西向東橫穿北美大陸,曲折行車5000英里。這次旅程最令我難忘的是滑行通過阿米什人位於賓夕法尼亞州東部的大片農田。阿米什人是我在北美大陸發現的最接近我在亞洲所感受到的科技最小化狀態的群體。阿米什人對財物的選擇讓我心存敬意。他們不加裝飾的住所令人非常舒心。我體會到自己的生活——因高科技而順暢——與他們的生活並行不悖,也嘗試將生活中的技術元素減至最少。抵達東海岸時,除了自行車,我一無所有。

我成長於20世紀50~60年代的新澤西州郊區,生活中科技無處不在。但是直到10歲時,家裡才有了電視機,而且當它真正出現在家中時,我完全不感興趣。我目睹了電視是如何影響朋友們的。電視技術有著不同尋常的力量,能夠在特定時刻召喚人們,幾個小時內吸引住他們。電視播放有創意的商業廣告,告訴人們獲取更多科技產品。人們接受了這種宣傳。我注意到其他有影響力的技術(例如汽車)似乎也可以使人們順從,推動他們購買和使用更多的科技產品和服務(高速公路、汽車電影院、快餐)。我決定將自己生活中的技術元素壓縮到最低限度。青少年時期,我很少與人聊天,對我而言,科技自言自語的嘈雜聲彷彿掩蓋了朋友們的真實聲音。越少涉入科技的邏輯循環,自己的人生軌道似乎就越順暢。

橫穿美國的自行車之旅結束的那年,我27歲。我在紐約州北部購置了一塊廉價土地,隱身於此,那裡林木繁茂,不需要任何建築規範。我和一位朋友一起,砍下橡樹,鋸成木料,用這些自製的木材建起了一所房子。我們釘緊每一塊杉木板,依次搭在屋頂上。我還清晰記得搬運數以百計的大石塊修建一堵護土牆的場景,這牆不止一次被溢出的溪水沖垮過。我靠自己的雙手搬運了很多次。另外,我們用了更多的石塊在客廳砌好一座巨大的壁爐。儘管工作很辛苦,但這些石塊和橡樹木材讓我充分體驗到阿米什般的滿足感。

不過,我不是阿米什人。我認為,如果要砍倒大樹,使用鏈鋸是個明智選擇,任何一位擁有鏈鋸的森林部落成員都會同意這一點。一旦我們的注意力被吸引到科技上,並且更加確定自己的需求,那麼,某些技術優於其他技術就是不言自明的了。如果說在不發達世界的旅行教會我一些道理,這道理就是:阿司匹林、棉衣、金屬罐和電話是偉大的發明。它們屬於好的技術。世界各地的人們盡其所能獲取這些物品,幾乎沒有例外。任何人,如果曾經擁有設計完美的便捷工具,就會明白它可以擴展自己的精神世界。飛機拓寬了我的視野,書本開啟了我的思想,抗生素挽救過我的生命,攝影術激發出我的靈感。甚至鏈鋸——可以輕鬆鋸開手斧難以對付的樹瘤,也漸漸讓我對樹木的美麗和力量心懷敬意,這種敬意是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無法產生的。

我開始癡迷於挑選幾種可以拓展精神世界的工具。1980年,我成為《全球概覽》(The Whole Earth Catalog)的自由撰稿人,這家雜誌讓讀者自己從浩如煙海的自編素材中選擇和推薦合適的材料。20世紀70~80年代,《全球概覽》本質上是一家先於網絡和計算機出現的由用戶建立的網站,使用的是廉價的新聞紙。讀者即作者。人們精挑細選的簡單工具能夠引發生活的變化,這令我激動不已。

28歲時,我開始銷售郵購的自助游指南,這些資料包括關於如何進入占世界大部分的科技欠發達地區的信息。當時,我僅有的兩項重要財產是自行車和睡袋,因此從朋友那裡借了一台計算機(早期的蘋果二代),使我的兼職實現自動化,又找到一隻便宜的電話調製解調器,通過它把文檔發送給印刷廠。《全球概覽》的一位對計算機感興趣的編輯同事私下給我一個來賓賬號,使我得以遠程參與一個處於試驗階段的電話會議系統,該系統由新澤西理工學院的一位教授管理。不久我發現自己沉迷於一件規模更大、範圍更廣的事物:新生的網絡社區。對我來說,這是一塊比亞洲更陌生的新大陸。於是我開始對它進行報道,彷彿在報道異域的旅行目的地。令我深感驚訝的是,我發現這些高科技計算機網絡並沒有使我這樣的早期用戶迷失心智,而是豐富了我們的思想。這些由人和電線構築的生態網絡具有某種意想不到的有機性。在完全的虛無之外,我們正在培育虛擬的共同體。數年後當互聯網終於出現時,對我來說早已不是新鮮事物。

隨著計算機進入我們生活的中心,我對科技有一些過去未曾注意到的新發現。科技除了能夠滿足(和創造)慾望以及偶爾節省勞動力之外,還有其他功能:創造新機會。我親眼見證了在線網絡將人們與觀念、選擇以及在其他情況下不太可能遇到的人聯繫起來。在線網絡釋放了激情、多重創造力和無私精神。就在這個具有重大文化意義的時刻,當專家們宣稱寫作已經消亡時,數百萬人開始在線寫作,數量比過去還要多。就在專家們斷言人們會離群索居時,數百萬人開始大批聚集。通過網絡,他們以無數種方式組成團體,合作共享,共同創造。這對我是一種新的體驗。冷冰冰的硅質芯片、長長的金屬線和複雜的高壓設備在孕育我們人類最優秀的技術成果。就在我發現計算機網絡激發靈感並使機會多樣化的過程後,馬上意識到其他技術,例如汽車、鏈鋸和生化技術,對了,甚至還有電視機,都具備同樣的功能,只是方式略有不同。這令我對科技的認知完全不同以往了。

我熱衷於早期的遠程會議系統,1984年,《全球概覽》以網上辦公的形式聘用我,幫助編輯第一本評論個人電腦軟件的消費者出版物。(我相信,自己也許是世界上第一個被在線聘用的人。)數年後,我參與建立新興的互聯網的首個大眾網絡接口:被稱為WELL的門戶網站。1992年,我幫助創辦《連線》雜誌——數字文化的官方喉舌,在發行的前7年裡擔任內容策劃。從那時起,我就堅持盡可能少地使用科技產品。現在,我的朋友們從事各種發明創造工作,包括超級計算機、基因藥物、搜索引擎、納米技術和光纖通信,所有這些都是新生事物。目及之處,我都能看見科技的改造力量。

但是,我沒有掌上電腦、智能手機或者藍牙設備之類的產品,也不寫微博。我的三個孩子在拒絕電視的環境中長大,現在家中仍然沒有廣播或有線電視。筆記本電腦和我無緣,旅行時也不會攜帶電腦。在我的圈子裡,我常常最後一個添置最新的必備設備。現在我騎車的時間比開車要多。朋友們忙於應付不斷振動的掌上設備,而我繼續與各種各樣的科技產品保持距離,以免忘記自己的身份。同時,我還管理著一家很受歡迎的內容每日更新的網站,名為「絕妙工具箱」,很久以前我在《全球概覽》評估讀者精選出的提高個人自主性的工具,這個網站就是那份工作的延續。我的工作室源源不斷地收到自製工具,提供者希望得到宣傳。它們當中有很大一部分再也沒有被領走,我周圍堆滿了器物。雖然生活中小心翼翼,但我還是有意地選擇了讓自己盡可能多地接觸科技產品。

我承認,自己與科技的關係充滿矛盾。我想各位讀者也會面對這樣的矛盾。今天,我們的生活無法擺脫這樣一種複雜且持續的現實,即越來越多技術元素帶來的便利和個人減少對科技的依賴性之間的對立關係:我應該給孩子買這件設備嗎?我有時間熟悉這套節省勞動的設備嗎?進一步的話,還會考慮:總之,科技到底將從我的生活中奪去什麼?這是怎樣的一股全球性的力量,令我們既愛又恨?我們該如何應對?可以拒絕嗎?或者,每種新科技都是必然出現的嗎?面對不斷湧現的新事物,我應該支持還是質疑——我的選擇重要嗎?

我需要找到這些答案,在我面對科技左右為難時予以指導。我的第一個疑惑是最基本的。我意識到,對於什麼才是科技,過去我一無所知。它的本質是什麼?如果不知曉科技的本質,那麼當一項新的技術問世時,我將缺乏評判的框架來判斷應該以熱烈還是消極的心態去接受。

我對科技本質的疑慮以及與它的矛盾關係讓我花了7年時間思考,並最終促成本書的寫作。我的研究讓我返回時間的起點,又前往遙遠的未來。我深入探究科技史,在硅谷——我的住處——聆聽未來學家的演講,富有想像力地描述未來的情景。我與一些最激進的科技評論家和他們最熱情的粉絲面談;回到賓夕法尼亞鄉下,花更多的時間與阿米什人在一起;在老撾、不丹和中國西部的山村中旅行,傾聽物資匱乏的窮人的心聲;訪問實力雄厚的企業的實驗室,這些實驗室在努力研發大家公認未來幾年必不可少的用品。

越仔細觀察相互矛盾的科技發展趨勢,我的疑惑就越深。我們對科技的困惑通常起始於某個非常具體的考慮:我們應該允許克隆人類嗎?長期通過手機短信交流會讓孩子們變成啞巴嗎?我們希望汽車自動尋找車位停泊嗎?隨著疑惑的加深,我意識到要想找到令人滿意的答案,我們首先需要把科技看成一個整體。只有通過瞭解科技史,預測它的發展趨勢和偏好,追蹤當前方向,我們才有希望解決個人困惑。

儘管科技有著強大的影響力,但它看不見,難以發現,不可名狀。舉個例子:自1790年喬治·華盛頓第一次發表國情咨文以來,每一任美國總統都要就國家現狀、前景和全球最重要的力量向國會發表年度咨文。1939年之前「科技」這個術語從未以口語的形式出現。1952年之前,它從未在一篇國情咨文中出現兩次。毫無疑問,我的祖父母和父母已被科技包圍!但作為所有發明的總和,在其成熟期的大部分時間裡,科技是個無名氏。

「technelogos」這個詞字面上來自希臘語。古希臘人使用「techne」這個詞時,指的是藝術、技能、手藝,甚至還有聰明的意思,最貼切的翻譯也許是「才智」。techne用於表示巧妙運用現有條件完成任務的能力,從這個意義上說,荷馬這樣的詩人極為看重這一品質。奧德賽王是techne大師。而柏拉圖與當時的大部分學者一樣,認為techne——他用這個詞指代手工工藝——屬於底層知識,是不純潔、低俗的東西。因為對實踐知識的蔑視,柏拉圖在對所有知識進行複雜分類時省略了對手工藝的說明。事實上,古希臘文獻中甚至沒有一篇著作提及technelogos,只有一個例外。就目前所知道的,是在亞里士多德的《修辭學》(Rhetoric)一文中,第一次將techne列入邏各斯(logos,意為詞彙、語言或者文化),表示「technelogos」單項。在這篇文章中,亞里士多德四次提到「technelogos」,但確切含義均不明晰。他指的是「語言的技巧」,還是「關於藝術的論述」?也可能是手工藝文化?在短暫而又隱秘地登場之後,「科技」這個詞彙基本上消失了。

當然,科技本身不會消失。希臘人發明了鐵焊接、風箱、車床和鑰匙。他們的學生羅馬人發明了拱頂、引水渠、吹制玻璃、水泥、下水道和水磨坊。但是,在他們的時代以及此後許多個世紀,總體而言,所有被製造出來的科技產品實際上不為人所知——從未作為獨立主題進行討論,甚至顯然從未被人們思考過。在古代世界,科技無處不在,人們卻視而不見。

在接下來的許多世紀,學者們繼續將製作器物稱為手藝(craft),將創造力稱為藝術(art)。隨著各種工具、機器和精巧裝置的傳播,操作它們的工作被稱為「有用的藝術」。每一項有用的藝術,例如採礦、編織、金屬加工和縫紉,都有自己的獨門秘技,通過師傅-學徒的關係代代相傳。不過這仍然是藝術,這個詞彙在此處表達的是其原意的奇特延伸,保留了古希臘語中的手藝和才智之意。

在接下來的幾千年中,人們認為藝術和技術顯然屬於個人範疇。每件藝術作品——無論是鐵製柵欄還是藥方——都被視為特定個人的特殊才智產生的獨一無二的表現形式。任何產品都是單個天才的傑作。按照歷史學家卡爾·米查姆(Carl Mitcham)的解釋,「大規模生產是傳統思想無法想像的,這不僅是因為技術原因」。

到中世紀的歐洲,手工業的發展最引人注目的是使用了新的能源。一種高效率的軛具在全社會得到廣泛使用,大幅增加了農田畝產量。同時人們改進水磨坊和風車,提高木材和麵粉的產量,改善排水系統。所有這些物資的大規模生產都是在非奴隸制的環境中實現的。正如科技史學家林恩·懷特(Lynn White)寫到的那樣:「中世紀晚期的主要輝煌成就不是大教堂和史詩,也不是經院哲學,而是推動了這樣的潮流:這個龐大文明在歷史上第一次主要依靠非人力動力來生存,而不是奴隸或苦力的汗流浹背。」機器正成為我們的苦力。

18世紀,幾種革命讓社會翻天覆地,工業革命是其中之一。機械生物侵入農莊和家庭,但人們對這種入侵同樣沒有稱謂。最終,在1802年,德國哥廷根大學經濟學教授約翰·貝克曼(Johann Beckmann)為這股新興力量命名。貝克曼認為,「有用的藝術」迅速傳播,重要性日益增加,因此需要按照「系統的結構」來教學。他談到建築藝術、化學工藝、金屬工藝、磚石工程和製造工藝,並首次宣稱這些知識領域相互交叉。他把這些知識統一整理為綜合課程,撰寫了題為《技術指南》(Guide to Technology,德語為Technologie)的教材,重新使用了那個被遺忘的古希臘詞彙。貝克曼希望他的綱要成為這個領域的第一門課程,事實的確如此,並且不止於此。這本教材給科技命名,就像我們今天所做的那樣。科技有了名稱,就不再是隱形的。注意到它的存在後,我們會感到詫異,人們怎麼能對它視而不見。

貝克曼的功績不只是為科技正名。他是首批認識到我們的成就不僅僅是隨機發明和優秀思想的組合的人物之一。作為整體的科技,在如此漫長的時期裡不為我們所知,原因是其中比例很小的個人天才成分的遮掩擾亂了我們的視線。一旦貝克曼摘下這層面紗,人們的技藝和手工藝品就可以被視為與個人無關的由獨立要素編織而成的連貫整體。

每一項新發明取得進展都需要借鑒過去的發明成果。沒有用銅壓製成的電線,機器之間就無法連接。不開採煤礦或鈾礦,不在河流上築壩蓄水,不採集稀有金屬製造太陽能電池板,就沒有電。沒有交通工具運送,就不會有工廠的物流循環。沒有鋸子鋸出的手柄,就沒有錘子;沒有錘子鍛成的鋸條,就沒有手柄。這種由系統、子系統、機器、管道、公路、線纜、傳送帶、汽車、服務器和路由器、代碼、計算器、傳感器、文檔、催化劑、集體記憶和發電機構成的全球範圍內循環不斷、相互連接的網絡——整套由互相關聯、互相依存的部分組成的宏大裝置形成一個單獨的系統。

當科學家開始研究這個系統的運轉過程時,很快就注意到一些不尋常的跡象:科技的龐大系統經常像原始有機體一樣工作。網絡,特別是電子網絡,顯示出仿生行為。在我早期體驗在線生活時,我發現,發出電子郵件後,網絡會將郵件截成數段,然後通過多條路徑將這些片段發送至收件人地址。多路徑不是預先確定的,而是根據整個網絡的實時流量「臨時決定」。事實上,電子郵件分拆成兩個部分,可能歷經完全不同的路徑,到達終點時又恢復如初。如果某個片段在傳送途中丟失,會再次從其他路徑發送,直至抵達終點。這種不可思議的有機性令我吃驚——像極了蟻巢中傳送信息的方式。

1994年,我的一本名為《失控》的書得以出版,該書詳細地探討了科技系統模仿自然系統的方式。我以計算機程序和合成化學品為例,前者可以自我複製,後者可以自我催化——還有簡單的機器人,他們甚至可以像細胞那樣自組裝。許多複雜的大型系統,例如電網,被設計成具有自我修復功能,與我們身體的同類功能差別不大。計算機專家運用進化規則生成人類難以編寫的計算機軟件,研究者不是設計成千上萬條代碼,而是使用進化系統挑選最佳的代碼行,不斷使之變異,去除有缺陷的部分,直至進化後的代碼可以完美運行。

同時,生物學家逐漸知道,生命系統也具備機械過程——例如計算——的抽像本質。舉個例子,研究者發現DNA(脫氧核糖核酸)——取自依附在我們腸內的無處不在的大腸桿菌的真實DNA——可用於計算數學難題的答案,就像計算機。如果DNA可以製作成正在運行的計算機,而計算機可以像DNA那樣進化,那麼在人工製品和自然生命之間有可能——或者說一定——存在某種對等關係。科技和生命一定共同具備某些基本屬性。

在我對這些問題感到困惑的日子裡,科技發生了異常的變化:最優秀的科技產品變得難以置信地非實體化。奇妙的產品體積越來越小,用料越來越少,功能越來越多。一些最出色的科技產品,例如軟件,完全沒有物質實體。這種發展趨勢並非今天才有,歷史上任何一份偉大發明的列表都包含大量體積細小的發明:計算器、字母表、指南針、青黴素、複式記賬法、美國憲法、避孕藥、牲畜馴養、零、細菌理論、激光、電、硅質芯片等。如果這些發明中的大多數落到腳趾上,你是不會受傷的。現在,非實體化過程開始加速。

科學家得出一個驚人的結論:無論生命的定義是什麼,其本質都不在於DNA、機體組織或肉體這樣的物質,而在於看不見的能量分配和物質形式中包含的信息。同樣,隨著科技的物質面罩被揭開,我們可以看到,它的內核也是觀念和信息。生命和科技似乎都是以非物質的信息流為基礎的。

此時,我意識到需要更清楚地瞭解是什麼力量貫穿科技始終。真的只是幽靈般的信息?或者說科技還需要物質基礎?是自然力量還是非自然力量?科技是自然生命的延伸,這一點可以確定(至少對我而言是如此),但是它與自然的差異表現為什麼形式?(儘管計算機和DNA共同具有某些本質屬性,但不能說蘋果電腦與向日葵一樣。)還有一點可以肯定,即科技來自人的大腦,但是大腦的產物(即使是人工智能這樣的認知產物)在何種程度上不同於大腦本身?科技是否具備人性?

我們傾向於將科技等同於閃爍著智慧之光的工具和器械。儘管我們承認科技能夠以非實體的形式存在,例如軟件,但我們一般不會把繪畫、文學、音樂、舞蹈、詩歌和通常意義上的人文學科歸屬於科技。其實,應該包含這些內容。如果說UNIX系統內上千行的字母可稱為科技——用於製作網頁的計算機代碼,那麼英語文學(如《哈姆雷特》)中的上千行字母也應當可以。它們都能改變我們的行為,影響事件的進程,為未來的發明創造機會。因此,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和巴赫的賦格曲與谷歌的搜索引擎和iPod同屬一類:都是大腦產生的有用的東西。電影《指環王》拍攝過程中運用了多種相互交錯的技術,我們無法分割它們。正如用數字技術展現想像出來的角色一樣,對原始故事進行文學演繹也是一項發明。二者都是人們想像力的有意義的產物,都讓觀眾感到震撼,都具備科技的屬性。

為什麼不把數量龐大的發明創造統稱為文化?事實上有人這麼做。在這種用法中,文化包括迄今為止所有被發明出來的技術和這些技術的產物,以及我們的集體思維產生的其他任何東西。當有人提及「文化」時,如果他所指的不僅是當地的民族文化,而且包含人類的整體文化,那麼這個詞彙所指代的就非常貼近我一直在談論的科技涵蓋的廣闊範圍。

但是「文化」這個詞彙有一個至關重要的缺陷:過於局限。1802年貝克曼為科技正名時認識到,我們正在進行的發明將以自我繁殖的形式孕育其他發明。科技藝術產生新工具,新工具又引發新藝術,新藝術再次催生新工具,無限循環。手工製品的操作越來越複雜,來源越來越相互關聯,以至於它們構成了新的整體:科技。

「文化」這個詞彙不能表達出這種推動科技發展的必不可少的自推進動力。但是,說實話,科技這個詞也不是特別貼切,它也有很大局限性,因為科技也可以表示具體的方法和裝置,例如「生物技術」、「數字技術」,或者石器時代的技術。

我厭惡發明一些其他人不使用的字眼,不過就本例而言,所有已知的選項都未能反映所需的範疇。因此我勉強創造了一個詞彙來指代環繞我們周圍的科技系統,這個系統涵蓋範圍更廣,具有全球性和大範圍的相關性。這個詞彙就是技術元素(technium)。技術元素不僅指硬件,而且包括文化、藝術、社會制度以及各類思想。它包含無形的事物,例如軟件、法律和哲學概念。最重要的是,它包括人類發明所具有的「繁殖」動力,這種動力促進新工具的製作和新的科技發明,鼓勵不同技術進行溝通以實現自我改進。在本書的其餘部分,其他人使用科技一詞以示複數或者表示整個系統(如「科技加速發展」)的地方我將使用技術元素這個詞彙。在指代具體技術,如雷達或塑料聚合物時,我會使用科技一詞。舉個例子,我會說:「技術元素加快科技發明的速度。」換句話說,科技可以申請專利,而技術元素包括專利系統本身。

總之,英語中的技術元素與德語的technik類似,後者同樣概括了機器、方法和工程流程的總和。技術元素還與法語名詞technique有關聯,法國哲學家用這個詞表示社會和工具文化。不過,這兩個詞都沒有抓住我所認為的技術元素的本質屬性:這是關於發明創造的自我強化系統的理念。在進化過程中的某個時刻,處於反饋環和複雜互動過程中的工具、機器和觀念系統變得非常密集,從而產生了些許獨立性。這個系統開始具備某種自主性。

乍看之下,這個關於科技獨立性的概念很難理解。我們在學校學到的對科技的認知是:首先它是一堆硬件,其次是完全依賴我們人類的無生命物質。按照這個觀點,科技只是我們的產品。沒有我們,它就不存在,它只能根據我們的意願實現其功能。這也是我開始思考上述問題時的觀點。但是,我越深入瞭解科技發明的整個系統,就越意識到它的強大和自我繁殖能力。

有很多科技的支持者——也包括很多反對者——強烈反對技術元素的自主性理念。他們堅持認為科技只能聽從人類的指揮。在他們看來,科技自主性的概念只是我們一相情願的想法。現在我接受一種相反的觀點:經過1萬年的緩慢發展和200年令人難以置信的複雜的與人類剝離的過程,技術元素日漸成熟,成為自己的主宰。它的持續性自我強化過程和組成部分使之具有明顯的自主性。過去它也許像老式計算機程序一樣簡單,只是機械地重複我們的指令,但是現在,它更像複雜的有機組織,經常跟隨自己的節拍起舞。

好了,這聽起來充滿詩意,但是,有沒有任何證據證明技術元素的自主性呢?我認為有,不過這取決於我們如何定義自主性。在這個世界上,我們最重視的屬性都是極不穩定的。生命、思維、意識、秩序、復合性、自由意志和自主性這些概念的定義都是多種多樣、自相矛盾且不充分的。生命、思維、意識或者自主性始於何處、終於何處,沒人能達成一致。最能達成共識的是這些屬性都不是二進制的,它們的存在具有連續性。因此,人類有思維,狗和老鼠也有。魚有微小的大腦,因此必然有簡單的思維。這意味著大腦更小的螞蟻也有思維嗎?要擁有思維,需要多少神經元?

自主性的程度會發生類似的變化。新生的角馬出生後就會自己走路。而人類嬰兒在出生後前幾年如果沒有母親的照顧就會死亡,因此我們不能認為他有自主性。甚至成年人也不是100%的自主,因為我們依靠內臟中的其他物種(例如大腸桿菌)幫助消化食物和分解毒素。如果人類不是完全自主的,那麼誰會是?有機組織或系統不需要通過完全獨立來展示一定程度的自主性,它可以像任何物種的新生兒一樣,從極小的自主性開始,逐漸提高獨立程度。

那麼,怎樣判斷自主性呢?我們可以認為,如果某個實體表現出以下任何一種特性,它就具備自主性:自我修復、自我保護、自我維護(獲取能源、排放廢物)、對目標的自我控制、自我改進。所有這些特性的共同點當然是自我在某個層次的展現。就技術元素而言,我們找不到表現出所有上述特性的系統的例子,但是有大量表現部分特性的例子。無人機可以自動駕駛,在空中飛行數小時,但不能自我修復。通信網絡可以自我修復,但不能自我繁殖。計算機病毒可以自我繁殖,但不能自我改進。

深入瞭解覆蓋全球的龐大的信息網絡,我們也會發現科技具有初級自主性的證據。這個技術元素的組成部分擁有170千兆計算機芯片,連成一個百萬級的計算平台。全球網絡的晶體管總數現在與大腦中神經元的數量幾乎相等。網絡文檔的鏈接數量(想像世界上全部網頁的全部鏈接)大約等於大腦神經元突觸連接數。因此,這張不斷擴張的行星電子外膜堪比人腦這種複雜事物。它接入了30億只人造眼(電話和網絡攝像頭),以14千赫的高頻(幾乎聽不到的高音)運行關鍵詞搜索。這項奇妙的發明如此巨大,以至於消耗的電力佔全球的5%。當計算機專家仔細研究穿梭其間的信息流量匯成的滔滔江河時,他們無法一一說明所有數據的來源。每時每刻都有數據片段被錯誤傳送,此類突變絕大多數由某些可識別的原因造成,例如黑客入侵、機器故障和線路損壞;另一方面,研究者將小部分突變歸因於某種方式的自我改變。換句話說,技術元素傳送的信息有很少的一部分不是產生於已知的人造網絡節點,而是完全來自系統本身。技術元素在喃喃自語。

對穿行於全球網絡的信息流的進一步分析,揭示出它在緩慢改變組織規則。對於100年前的電話系統,信息在網絡中以數學家所說的隨機模式傳播。但是在過去的10年中,經過統計,數據的流動逐漸向自組織系統的模式靠近。首先,全球網絡顯示出自相似性,即通常所說的分形模式。我們這樣形容這種分形模式:樹枝粗糙的外廓無論是近看還是遠觀都相似。今天,信息以自組織的分形模式在全球電信系統中傳播。這個觀察結果不能證明自主性的存在,但自主性經常早在被證實之前就已不證自明。

人類創造了技術元素,於是希望對其施加自己的影響。不過,我們慢慢才明白,系統——所有系統——產生自我推動力。技術元素是人類思維的產物,因而也是生命的產物,甚至是最初導致生命出現的物理和化學自組織的產物。與技術元素共享深層次根基的不僅有人腦,還有古生物和其他自組織系統。正如思維必須遵循認知規律及支配生命和自組織的定律一樣,技術元素也必須服從思維、生命和自組織——包括人腦——的定律。所以,在施加於技術元素的各層次影響因素之外,人腦才是唯一的,甚至也許是最弱的。

技術元素遵從我們的設想,以完成我們試圖引導它們去完成的任務為目標。但是在這些驅動力之外,技術元素有它自己的需求。它要梳理自己,自我組合成不同層次,就像大多數內部關聯度很高的大型系統一樣。技術元素還追求所有生命系統所追求的:使自己永存,永不停息。隨著它發展壯大,這些內部需求的複雜度和力度將加強。

我知道這個觀點聽起來很奇怪。它似乎讓非人事物具備人格。烤麵包機怎麼會有需求?難道我不是在將過多的意識賦予非生物,以此來增大它們對人類的現有影響力——或者說,它們現在還沒有這種影響力?

這個問題問得好。其實,「需求」一詞不是人類專用的。你的狗想要玩飛盤,你的貓需要人搔癢,鳥兒需要同伴,蟲兒需要濕氣,細菌需要食物。微觀的單細胞有機體的需求更加簡單、更加容易滿足,數量比你我更少。但是,所有有機體都有著若干共同的基本慾望:生存,成長。這些「需求」是一切生物的驅動力。單細胞生物的需求是無意識的、混沌的——更像衝動或偏好。細菌偏好追逐營養物,沒有任何需求意識。為了滿足需求,它消極地選擇只向一個方向運動。

就技術元素而言,需求並不意味著深思熟慮的決定。我(此時此刻)不相信技術元素是有意識的。它的機械式的需求與其說是認真思考後的結論,不如說是偏好,或者說是傾向、衝動、軌跡。科技的需求接近於需要,一種對某事物的強迫慾望,就像海參尋找配偶時的無意識漂流。各組成部分之間數以百萬計的強化關係和不計其數的互動路徑推動整個技術元素無意識地向某些方向發展。

科技的需求通常可能顯得抽像或神秘,但是現在——偶然有機會,它們會在你面前一覽無遺。最近我前往離斯坦福大學不遠的郊區一處樹木茂密的地帶,訪問一家名為柳樹車庫的新成立的公司。該公司開發最先進的研究型機器人。柳樹車庫公司最新的個人機器人版本PR2高度大約到人的胸部,依靠4個輪子運動,有5只眼睛,兩條粗壯的手臂。當你抓住其中一條手臂時,它既不會關節變得僵硬,也不會歪倒,而是靈活地作出反應,讓手臂柔和地彎曲,彷彿上肢是有生命的。這是一種神奇的感受。而且,這台機器人的抓握是有目的的,就像人類一樣。2009年春天,PR2在室內環形跑道上跑完26.2英里的馬拉松,沒有撞上任何障礙物。在機器人王國裡,這是一項巨大成就。但是,PR2最令人矚目的成功之處還在於它能自動發現電源插座並充電。它的程序設置了自動充電功能,當它避開障礙物抵達電源時就會記錄這條具體路徑。因此當它「飢餓」時,會搜索室內12個可到達的電源插座中的某一個,為電池充電。它用一隻手握住電源線,通過激光和光學眼與插座對準,以漸進模式慢慢探尋,找到正確的插口,然後將插頭導入充電。之後數小時內它會一直吸收能量。由於軟件還未調試至最佳狀態,出現了幾個意想不到的「需求」。一台機器人在電量還足夠時就請求充電,還有一次PR2在沒有正確拔掉插頭的情況下離開,電線被拖在身後,如同加油管還插在油箱上健忘的車主就開車駛出加油站。與機器人的行為一樣,它的慾望也變得更加複雜。如果在PR2沒電時站在它面前,它不會傷害你。它會倒退,在房間裡四處走動,搜尋任何可以找到插座的路徑。PR2沒有意識,不過站在它和電源插座之間,可以明顯地感覺到它的需求。

我家地板下有一個蟻巢。如果我們允許的話(當然我們不會允許),這些螞蟻會從我家的食品櫃中搬走大部分食物。我們人類有責任尊重自然,只是有時不得不打敗它。在折服於自然之美的同時,我們也經常短暫地拔刀相向。我們編織衣物,將自己與自然界隔離,調製疫苗給自己注射,以抵禦大自然的致命疾病。我們湧向荒野感受青春活力,但卻帶著帳篷。

現在,技術元素和大自然一樣,在人類世界發揮巨大影響,我們應該像對待自然那樣對待技術元素。我們不能要求科技服從我們,就像不能要求生命服從我們。有時我們應該臣服於它的指引,樂於感受它的多姿多彩;有時我們應該努力改造它的本來面目,以迎合自己的需求。我們不必執行技術元素的所有要求,但是我們能夠學會利用這股力量,而不是與之對抗。

要成功實現上述目標,首先我們需要理解科技的行為。為了確定應對科技的方法,我們必須掌握科技的需求。

洋洋灑灑說了這麼多,理解科技想要什麼才是我的結論。我認為,通過感受科技的訴求,我已能夠建立準則,引導自己認清這個不斷壯大的科技孵化網絡。對我而言,科技更高層次的目標是讓我們通過它的眼睛認識世界。意識到它的需求,大大減少了我在決定如何與科技交往時的困擾。本書是我關於科技想要什麼的報告。我希望它能幫助其他人找到自己的方式,使科技產生的福利最大、代價最小。

[1] 各章專家導讀由財訊傳媒集團首席戰略官段永朝先生撰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