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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值得信賴的紙 PAPER

紙在我們日常生活中太普遍了,讓人很容易忘記在人類歷史上大多數的時候,紙都是稀有的奢侈品。我們早晨醒來睜眼就會看見牆上有紙,也許是海報或印刷品,甚至就是壁紙。我們走進衛生間執行晨間的例行公事,通常會用上幾張衛生紙。這東西要是沒了,可是會立刻變成大危機。我們走到廚房,紙以五顏六色的盒子出現在這裡,不僅裝著我們早餐吃的燕麥片,還充當響板,哼著快樂的早安曲。我們的果汁也裝在上蠟的紙盒裡,牛奶亦然。茶葉裝在紙袋裡,這樣才能用熱水沖浸,而且容易從熱水中取出。過濾咖啡用的也是紙。

早餐過後,我們或許會出門迎向世界,但此時很少不帶著紙做的鈔票、筆記、書本和雜誌。就算沒有帶紙出門,我們也很快會拿到:紙做的車票、報紙、零食包裝,還有買東西的發票。大多數人的工作都會用到大量的紙,雖然一直有人提倡無紙運動,可是從來沒有形成風潮,而只要我們還信賴紙張,拿它來儲藏信息,無紙環境就沒有實現的一天。

午餐會用到紙巾,少了它,個人衛生就會嚴重惡化。商店裡到處都是紙標籤,少了它,我們就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麼、價格多少。我們買的東西通常都會裝在紙袋裡,讓我們輕鬆帶回家。到家後,我們有時會用包裝紙把買來的東西包好當成生日禮物,附上一張紙做的生日卡片,並用紙做的信封裝好。在派對上拍了照,我們偶爾會用相紙沖印出來,創造可留存的回憶。上床前,我們會讀讀書、擤擤鼻子,最後再上一次廁所,跟衛生紙肌膚相親互道晚安,然後沉入夢鄉(搞不好會做噩夢,夢到世界上突然沒有紙了)。所以,紙這東西我們現在習以為常,但它到底是什麼?

化身為筆記紙

我在筆記本上畫的制紙基本流程草圖

雖然筆記紙看起來平整、光滑、毫無縫隙,不過這只是假象。紙其實是由一大群極微小的纖維壓疊而成的,就像乾草堆那樣。我們感覺不到它的複雜結構,是因為紙在微尺度下加工過,所以觸感上摸不出來。我們覺得紙很光滑,就和我們從太空中看地球覺得地球很圓,近看才發現滿是山巒谷地一樣。

大多數的紙張都來自於樹木。樹能昂揚挺立,靠的是纖維素,這是用顯微鏡才看得見的細小纖維。纖維素憑借稱為木質素的有機黏著劑相互接合,形成極為堅硬強韌的復合體,可以留存數百年。要把木質素去除,萃取出纖維素並不容易,感覺很像拔掉粘在頭髮上的口香糖。這個程序稱為「去木質素」,是把木材壓成碎片再摻入多種化學物質,然後用高溫高壓烹煮,以打斷木質素內的鍵結,釋出纖維素。這程序一旦完成,剩下的纖維就稱為木漿,也就是液態木材,在顯微鏡底下看起來,有點像泡在稀薄醬料裡的意大利面。

把木漿放在平坦的表面上晾乾,就會得到紙張。

初步完成的紙是棕色的,而且非常粗糙。要讓它變得白皙光滑,我們需要使用化學漂白劑,並加入細緻的白粉,例如稱為白堊的碳酸鈣。接著還要加上其他塗料,以防墨水一沾到紙就滲進纖維裡暈開。理想的結果是,墨水應該在稍微滲入紙面後隨即乾涸,讓有色分子固定在筆記紙的纖維網絡裡,留下永久的痕跡。

書寫紙的重要性難以估計。制紙技術已經有兩千年之久,複雜的制紙過程必然要從我們眼前消失不見。因為唯有如此,我們才不會受紙張的微觀精妙所震懾吸引,而只會看到一張白紙,等著讓我們在上頭記下心中的所思所想。

保存記錄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我祖父伊斯瑪‧米奧多尼克寫給英國內政部的信件副本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我祖父在德國。我小時候最愛聽他講當時的經歷,但如今他已不在人世,只剩下一些手稿與文件能訴說往事了。親手掌握史料的感覺非常特別,例如我手上這封祖父寫給英國內政部的信。他擔心德國入侵,因此寫信希望能讓我父親盡快離開比利時。

紙放久了會變黃有兩個原因。如果是用廉價的低階機械紙漿製成的紙,裡頭仍帶有一些木質素。木質素遇到光會和氧發生化學作用,形成髮色基,也就是顏色載體,只要濃度增加就會讓紙發黃。這種紙通常用來製造廉價的拋棄式紙製品,報紙受光照射後會迅速泛黃就是這個道理。

以前的人經常會在紙上塗抹一層硫酸鋁,好讓紙更光滑。硫酸鋁的主要用途是淨水,但在制紙過程中使用卻會形成酸性,導致紙纖維和氫離子反應,使紙張發黃,並且讓紙更脆弱。19世紀和20世紀有大量的書是用這種「酸紙」製成的,這類書在書店和圖書館裡很容易認出來,只要看紙呈淺黃色就知道了。其實就連無酸紙也會老化泛黃,只是速度較慢罷了。

紙的老化還會生成數種容易揮發的有機分子,讓古書和舊紙發出味道。目前圖書館會主動研究這些味道背後的化學成因,看能不能用這些知識來監控、保護大量的藏書。雖然書的味道代表朽壞,許多人卻覺得這氣味相當好聞。

紙會泛黃和分解很令人困擾,但就和其他古物一樣,歲月的痕跡也為紙添加了權威與力量。舊紙張的味道、色澤與觸感讓人一下子就能回到往昔,於是也成為通向過去世界的大道。

印成相紙

我祖父為了兒子向英國內政部請願,結果成功了。上圖就是他的成果:我父親的德國身份證。1939年12月4日,我父親離開布魯塞爾時,移民局官員在他的身份證上蓋了戳印。我父親當時才9歲,照片裡的他似乎一點也沒發現大難將至。隔年5月,德國入侵比利時。

相紙對人類文化影響深遠,作用難以估計。它提供了一種可標準化的身份認證方式,成為辨認我們容貌的最終依據,甚至能定義我們到底是誰。照片的獨斷權威來自它(看似)大公無私的特質,而這要歸功於它捕捉影像的方式。這個方式能成功又是因為紙:反射光和紙裡的化學物質反應,自動記下你臉龐的亮部與暗影,使得形成的影像毫無偏私。

我父親的這張黑白照片原本只是一張白紙,上頭塗了一層細緻的凝膠,成分為溴化銀和氯化銀分子。1939年,從我父親身上反射的光穿過相機鏡頭落在相紙上,把溴化銀和氯化銀分子變成微小的銀結晶,在相紙上形成灰斑。倘若這時把相紙移出相機外,我父親的影像會消失不見。這是因為原本沒有影像的白色區域會大量曝光,並立刻發生反應,相紙會全部黑掉。為了預防這一點,照片要在暗房裡用化學藥劑「定影」,把未反應的鹵化銀從相紙上洗掉。再經過烘乾和處理後,我父親的影像就此定形,讓他(而不是其他男孩)順利躲過集中營的厄運。

我父親依然健在,尚能親口敘述這段往事,但終有一天只會剩下這張照片供我們回憶那段時光。這張照片是一則看得見、摸得著的歷史片段,記錄著我們共同的回憶。當然,照片不是毫無偏頗的,但回憶也好不到哪裡。

印製成書

我家裡的書架。把書擺出來,不只會成就書房,更能訴說這個人是誰

口傳文化靠故事、詩歌與學徒制傳遞知識,書寫文化則以文字為主。由於缺乏合適的書寫媒介,使得口傳文化演變為書寫文化的時間推遲了數百年。我們的老祖先曾經用過石板和泥板,但石板和泥板容易斷裂,而且笨重不易攜帶;木板一掰就斷,而且在不少狀況下會剝蝕朽爛;壁畫無法攜帶,而且受空間限制。紙據說是中國的四大發明之一,它的出現解決了所有問題。但一直要到羅馬人捨棄卷軸改用抄本,即現在稱為「書」的東西,紙的潛能才徹底發揮。轉眼兩千多年過去,白紙黑字依然是人類書寫的主要方式。

紙比石頭或木材柔軟得多,它能成為書寫文字的守護者是材料史上值得一書的大事。事實證明,紙張的薄是它勝出的一大關鍵,因為薄,讓紙有可塑性,可以多次加工,但堆疊成書後又非常堅硬和強韌,根本是改良版的木簡和木牘。只要加上硬殼封面,書就成為文字的碉堡,可以守護文字幾千年。

羅馬「抄本」是把成疊的紙以單一書脊裝訂成冊,再加裝前後封面。這種做法勝過卷軸之處,在於紙的正反兩面都能寫字,可以逐頁閱讀不會中斷。有些地區則採用屏風裝訂,把一張紙反覆折疊成冊,也有同樣的好處。不過,抄本的長處在於它是單頁集合成冊的,可以把一本書拆給多位抄寫員同時作業,印刷術發明之後更是能同時大量製作某一本書。而生物學已經告訴我們,保存信息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快速複製。

據說《聖經》是第一本以這種方式製作的書。抄本非常適合基督教的傳道者,因為他們可以直接用頁碼在抄本上標注相關段落,不必費勁看完整個卷軸。抄本是數字時代之前的「隨取記憶」,甚至永遠不會被數碼媒介取代。

變身為包裝紙

紙基本上是壓實的纖維層

紙不僅方便保存信息,還善於化為物品的外包裝,把東西掩藏其中。有什麼比包裝紙更能創造興奮和期待感?少了它,生日派對真不知道會乏味多少!我收過用布包裝的禮物,還有人把禮物藏在櫃子裡,但都比不上包裝紙的魅力。

少了包裝紙的禮物就不是禮物了。包裝紙把東西先藏再露,成就了贈送的儀式,讓物品搖身化為禮物。是紙的基本特性使它成為最適合的材料,而不只是因為文化和習俗。

紙有非常適合凹折與彎曲的力學構造。大力折紙會讓該部位的纖維素纖維斷裂,產生永久的彎折,但仍有足夠的纖維沒有受損,使得紙張不至於撕開或斷裂。這種情況下,紙其實還是很難撕裂,但只要折痕邊稍有破口,出現小小的施力點,很容易就能沿著折痕輕鬆撕開。這兩項特點讓紙可以凹折成任何形狀,幾乎沒有其他材料可以媲美,也促成了折紙藝術的出現。金屬箔膜可以折出折痕,但不是很好弄;塑膠板除非夠軟,否則無法保持折痕,但太軟了又會失去包裝東西所需的剛性,無法定形。正是由於紙能維持彎折又可以定形,使得它成為包裝禮物的完美選擇。

用紙包裝禮物利落又光鮮,凸顯了禮物的嶄新與價值。它夠強韌,能在運送途中保護禮物,又夠好撕,連小寶寶也扯得開。撕開包裝紙的那一刻,禮物瞬間從秘密變成了驚喜。拆禮物就和出生一樣,讓東西有了新的生命。

以收據或發票呈現

這是2011年我兒子拉茲洛出生前三天,我去馬莎百貨購物後拿到的發票。我老婆露比這一胎懷得很辛苦。她懷孕時很想喝啤酒卻不能喝,所以逼我替她喝。有時她實在太想喝了,我一晚上就得幹掉三罐啤酒(附圖的發票就是證明),而且我每喝一口,她都會在旁邊滿臉渴望又怨懟地瞪著我。

拉茲洛幾乎要提早兩周出生,但不曉得為什麼,生產時就是不肯從娘胎裡出來。我們在醫院撐了24個小時,結果還是被請回家,院方建議露比吃一點熱咖喱讓拉茲洛早點出來。兩周後,每天晚上都買咖喱已經讓我們有點膩了。我記得我們最喜歡印度羊肉咖喱,那天晚上又是點它。我們的想法是吃辣可能會讓拉茲洛難受,決定早點出生,但我覺得猛吃同樣的菜其實苦的是我和露比—對了,拉茲洛現在兩歲,很愛吃辣。

雖然這張發票喚起了一段不太舒服的往事,我還是很高興留著它,因為它捕捉了照片甚至日記都無法保留的另一種親密感。少了這張發票,這些日常生活中看似瑣碎的細節就可能消失無蹤。可惜等不到小拉茲洛長大自己來讀它,發票已經開始褪色了。這是因為感熱紙上的字不是用墨水印出,而是由紙上預塗的酸劑和「無色」染料作用得來的,只要紙張受熱,酸和無色染料就會發生反應,使染料變黑。有了這項精巧的紙張設計,機器就永遠不會斷墨。不過,變黑的染料放久了又會回復透明,使字跡變淡,湮滅掉我們曾經餐餐以咖喱配啤酒的證據。儘管如此,馬莎百貨還是好心建議我們「請保存發票」,而我也乖乖照辦。

靈感來源的信封

我在信封背面估算地球總原子數,得到的數字是2後面接50個零。這個答案為數量級正確

有時你在咖啡館裡或公交車上會突然靈光一閃,需要馬上寫成方程式,而且必須趕緊記下來,免得忘掉。但要寫在哪?你不在書桌前,也沒有帶筆記本。你翻遍口袋希望找到紙,結果摸到一封信。也許是電費賬單,但沒關係,信封背面的空白很多,夠你寫了。於是你開始奮筆疾書,跟過去無數偉大的科學家和工程師一樣,把信封背面化為記錄靈感的殿堂。

物理學家恩裡科‧費米(Enrico Fermi)只用信封背面的小空白處就解決了幾大科學難題,不僅讓他聲名大噪,也讓他的算法成為一種標準。這種算法叫作「數量級」計算,對科學家而言,這就好比是詩人的俳句。它不追求精確答案,而僅在乎是否簡單易懂,能不能憑在公交車上獲得的信息,來回答關於世界的基本問題。這種答案必須「數量級」正確,也就是頂多差個兩三倍(精確數字最小為數量級答案的三分之一,最大為三倍,不能超過這個上下限)。數量級計算雖然只是近似值,費米和其他科學家卻以此來證明一個矛盾:宇宙的恆星和行星數量龐大,照理來說會有外星人存在,因此應該不難遇見;但既然我們到現在都沒遇到過外星人,而星體數量這麼大,正好顯示外星人存在的概率有多小。

我小時候很迷科學家在信封背面解決宇宙問題的故事,因此也會帶舊信封到學校,在背面練習解題。這有點像心靈的武術,只需要紙和筆就可練功,不僅有助於釐清思緒,也讓我考試過關。我後來申請牛津大學物理系,入學測驗的第一題就是:「試估計地球的總原子數。」我看到就笑了,這是標準的信封背面題。我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是如何解題的,但前頁圖是我最近做的計算。

不可或缺的衛生紙

衛生紙的化學式,這種紙幾乎完全由纖維素纖維組成

我們明明已經有更衛生、更有效的方法處理擦屁股這件超級骯髒的事,卻還在用衛生紙,真是讓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使用衛生紙其實後遺症不少。首先根據《國家地理》雜誌的報道,為了供應地球上所有人的擦屁股所需,每天需要砍伐兩萬七千棵樹。而且衛生紙只會使用一次,用過即丟,流落排水溝對樹木來說似乎不是什麼光彩的結局。但還有更慘的,就是衛生紙卡在馬桶裡。我去紐約曼哈頓拜訪我哥哥,借住在他的34樓公寓時就發生過這種鳥事。

你到某人的家中做客,結果大便卡在馬桶裡沖不走,實在是很恐怖的事。我的大便就是這樣,於是我扔了幾張衛生紙把它蓋住。我當時就覺得這是個爛主意,但還是忍不住這樣做。我們全家到曼哈頓過聖誕節,不知道還要用這個廁所多少次。我在廁所裡猶豫不決,不知如何是好,最後決定再衝一次水。水果然越升越高,我也越來越慌,最後我擔心的時刻終於到了。水淹過了馬桶邊緣,流到廁所地板上。我哥哥住的樓層很高,似乎更對此雪上加霜。我想像污水管裡的糞便已經漫到34樓,正等著灌進這間華麗又摩登的房子。這麼想很離譜,但誰看到大便漫出來都會瘋掉。糞便和衛生紙在廁所地板上漂著,朝我站著的瓷磚游來。

我哥哥把我關在廁所,裡頭早已經和水溝一樣臭。他從門縫裡塞了抹布和皮搋子給我。我花了幾個小時才把廁所清理完畢,感覺卻像清了好幾天一樣。從此之後,我便對其他的屁股清洗技術非常感興趣。我相信21世紀肯定會發明新的方法解決這件人生大事,讓衛生紙從此絕跡。

充滿高貴氣質的紙袋

我買很貴的衣服時總是特別緊張。在店裡試穿時怎麼看都不對,感覺也不自然,即使店員不停地微笑點頭,我還是不曉得該不該花這筆錢。但只要我決定買了,就會得到我從小就很喜歡、從來沒有膩過的報償。

那東西原本是平的,但店員把它的底部往外一推,發出如雷貫耳的聲響,原本像屏風一樣折好的側邊就會挺出來,讓那東西立在櫃檯上,有如剛破繭而出的蝴蝶,完美、自在又優雅。我突然覺得買下那件衣服是對的。這會兒衣服已經收進那東西方方正正的凹洞裡,等著讓我帶回家。

同樣是紙做的,那東西卻和衛生紙不一樣,它細緻又有格調,輕盈、穩固又強韌。然而,強韌只是假象。紙袋內的纖維素纖維已經和木質素分了家,不再像在樹裡那樣,有木質素當黏合劑。雖然紙纖維在乾燥時會形成很強的氫鍵,但仍必須用合成黏合劑再補強。即使如此,紙袋還是很脆弱,幾乎無法防水,只要濕了,纖維就會失去氫鍵,因此濕紙袋很容易解體。

不過,也許正因為紙袋很脆弱,才會這麼適合這項工作。昂貴的衣服通常輕巧細緻,如果又用紙袋裝回家,似乎更能加強這種感覺。而且紙有崇高的文化地位,象徵著技藝與純手工,正好符合高級服裝的形象。不過,這又是另一個假象。紙袋已經是高度工業化的產品,而且對環境衝擊很大,製作拋棄式紙袋比製造塑料袋還耗費能源。因此紙袋其實是一種奢侈的象徵,是刻意為了慶祝你花大錢血拼而準備的,好讓你進門吃力地擠進玄關時,能聽到袋子掃過門框的沙沙作響,這聲音輕柔又嘹亮,讓你心中充滿興奮與驕傲。

光鮮亮麗的封面紙

紙的好壞,外觀和觸感是要件,這也是它如此好用的原因。只要表層改變,紙就能從俚俗變為正式,從古樸變為光鮮。掌控這些美學要素,是商業刊物能否賺錢的關鍵。

紙質的轉變是尖端科學研究的熱門主題。紙的亮度、平滑度和重量都已經證明,它能決定某些雜誌的成敗,但硬度(應該說易折度)卻比較少有人提起。紙若太好折,會感覺很廉價,太硬又讓人感覺高傲。紙的硬度取決於「上漿」,也就是高嶺土或碳酸鈣之類的細粉添加物。這些添加物有許多功能,包括降低紙張的吸水力,讓墨水在表面乾涸而非滲入纖維,以及用來調節紙的潔白度。添加物和讓添加物固著在纖維上的黏合劑會形成所謂的「複合材料基質」,控制這個基質就可以決定紙的重量、強度與硬度。(混凝土是另一個複合材料實例,它也是由兩種迥異的材料混合而成,一個是充當「黏合劑」的水泥,一個是稱為「增強物」的碎石子。)

不過,講究紙的外觀與質感也不是全無問題。暢銷的時尚與女性雜誌要求紙必須又硬又輕,結果就是讓紙的邊緣薄得跟剃刀一樣,變得非常鋒利。通常紙會彎曲不會割人,但只要手指劃過的角度剛好,就會被紙割傷。這種傷口特別痛,但是沒人曉得為什麼。可能因為通常傷的都是手指,而手指的感覺受器密度特別高,所以比其他部位的割傷還痛。當然,就算遭割傷也是值得的,至少每週必買亮面雜誌的那幾百萬人應該是這麼想的。

化身帶我去遠方的車票

我搭火車去布巴內斯瓦時買的火車票。我1989年到印度旅行,同行的有艾瑪‧威斯雷克和傑奇‧希斯

紙越厚就越硬、越沒有可塑性,最後甚至能撐住自己不往下彎。這種紙在我們的生活中另有用途,例如旅行的憑證:全世界的公交車、火車與飛機票都是用名為「紙板」的厚紙做的。

人類的交通工具都是硬邦邦的,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使得硬實的紙板很適合作為交通票券。軟趴趴的車子不僅少見,更無法發揮功用,因為車的底盤如果不夠剛硬,車行駛時的高應力就會扭曲傳動裝置。同理,火車太軟容易出軌,飛機機翼若承受不了自身重量而彎曲,就無法產生升力。因此,無論火車、飛機或汽車,對剛性的要求都近乎執著。

除了硬度,紙板的剛性與強度也讓車票多了幾分權威感。畢竟車票也算是通行用的臨時護照。近年來,車票需要經過人和機器的檢查,因此必須夠硬才能防止在開票、塞進口袋、收進或拿出皮夾時窩到或壓皺。

旅遊的世界由堅固的機器所主宰,而車票忠實地反映了這一點。有趣的是,車子和航空器越來越輕、越來越有效率,車票也跟著越來越薄,甚至很快就會消失,融入數字世界。

鈔票是另類的紙

紙鈔是紙張最誘人的形式。人生在世,很少有比在牆上的凹洞按幾個數字,就能拿到白花花的新鈔更快樂的事了。它就像通行證,有了它什麼事都能做,什麼地方都能去,這樣的自由令人上癮。鈔票也是世上製作最繁複的紙,而且必須如此,因為鈔票是實體的信物,代表著我們對經濟體系的信任。

為了防止偽造,紙鈔有幾項絕活。首先,它使用的材料和一般用紙不同,不是木質纖維素,而是純棉。棉不僅能讓鈔票更強韌,不怕會在雨中或洗衣機裡分解,還改變了鈔票的聲音。清脆聲是紙鈔最明顯的特徵之一。

這也是最好的防偽措施,因為棉基紙很難偽造。自動提款機會偵測棉紙的獨特質感,人對這種材質也很敏感。如果不確定是不是偽鈔,有一個簡單的化學方法可以測試鈔票是不是棉質的——那就是使用碘筆。許多商家都有這個工具。

用碘筆在木質纖維素做的紙上寫字,纖維素裡的澱粉會和碘作用,形成色素而變黑。用碘筆在棉質紙上寫字,由於紙裡不含澱粉,所以不會變色。商家會使用聲音和變色這兩個簡單的方法來自保,以防止收到彩色複印機製造出的偽鈔。

不過,紙鈔還有一項防偽絕活,那就是水印。水印是嵌在紙鈔裡的圖形或圖案,唯有透光時才看得見,也就是你得拿起紙鈔對著光來看。雖然叫作水印,但它不是水漬,也不是墨痕,而是稍微改變棉的密度,使得紙鈔的某些部分較亮、某些較暗,形成特殊的圖形或圖案。在英國,鈔票上的水印是女王的頭像。

紙鈔目前岌岌可危,因為現在的金錢往來幾乎都電子化了,只有極少比例還使用現金,而且絕大多數是小額交易,但這部分也快被電子現金取代了。

是紙又不是紙的電子紙

手持閱讀裝置(電子書閱讀器)的電子「紙」,是使用靜電態的亞努斯(Janus)粒子作為電子「墨水」

自從信息可以記錄在紙上後,圖書館便成為儲存人類集體知識與智慧最重要的寶庫。圖書館的地位一直延續到不久之前。無論哪一所大學,有一所好圖書館都是學術發展的關鍵,而現代社會更將擁有社區圖書館視為基本人權。但數字革命大幅改變了這一切。現在任何人只要有一台計算機,就可以取得人類從古到今所有的文字作品。不過,從實體書轉移到電子書遭遇了不少阻力。主要的反彈不是來自電子書取得不易,而是人們無法放棄閱讀紙本書時的感官享受。

人類工程史上常常有這種事,一項技術已經發明了好一陣子,原本一直乏人問津卻突然間流行了起來。電子紙也是如此,它是使用真實墨水顯示文字的平面屏幕,主要是想倣傚實體書那樣,使用反射光來閱讀。而電子紙和真紙的差別在於可以數字調控,文字能近乎瞬間顯示。要是加上計算機晶片,就能儲存和顯示數百萬本書。

這項技術需要把墨水轉變成所謂的亞努斯粒子,也就是把墨水粒子染色,一面染成黑色,另一面染成白色,然後兩面各帶相反的電荷,一正一反,這樣電子紙上每個像素都可黑可白,只要調整電荷即可。亞努斯這個名字來自古羅馬的變遷之神,他有兩張臉,經常跟門戶或入口的意象聯結在一起。由於亞努斯粒子是實體的墨水,切換文字時粒子必須旋轉,因此無法像平板計算機或智能型手機的液晶屏幕那樣瞬間顯示,也就無法播放電影或其他時髦的玩意兒。不過電子紙有一種舒服的復古感,可能更適合閱讀文字。

亞努斯粒子讓電子書讀起來很像實體書,至少文字在紙上顯現的感覺很接近。電子書也許是文字的未來歸宿,但不大可能完全取代實體書,因為它缺乏紙的氣味、觸感與聲音,而閱讀之所以迷人,就在於它能帶來多重的感官體驗。人愛書的程度甚至超過文字本身。人會用書來凸顯自己是誰,以實體證明自己的價值。書架和桌上的書是一種內在行銷,提醒我們自己是誰、想成為何種人物。我們是實體的存在,因此會用實體來認定和表現自己的價值也就不難理解。

我們不只喜歡閱讀,也喜歡感覺、嗅聞與碰觸。

實實在在的報紙

報紙頭條和沖洗出來的照片有一種特殊魔力,能讓新聞事件感覺更真實,這是其他媒體做不到的。也許這是因為報紙本身就有一種無可辯駁的真實性,它是看得到也摸得著的,使得它所報道的新聞,也得到了這種確鑿感。我們可以指著某則新聞,也可以摘錄重點,更能剪下來釘在佈告欄上、收進剪貼簿或存放在圖書館裡,讓新聞成為物品,凍結在時光中。事件或許早已過去,卻因為刊登在報紙上而成為無可置疑的事實而永遠流傳——即使事件不是真的。

反觀網絡新聞就虛幻多了。雖然網絡新聞也會留存下來,卻沒有實體可作為證據,向世人證明確有其事。因此讓人感覺網絡新聞很容易操弄,其上的歷史記錄可以修改。不過,數字媒體的精彩之處就在於內容的實時與流動。我們這個時代不再像過去的人那樣,認為歷史記錄是鐵板一塊,新聞網站也呼應了這個轉變。此外,數字新聞網站理論上也比傳統媒體民主許多,因為報紙需要大量印刷和龐大的運送經銷網絡,包括火車、飛機、貨車、店面和報攤,而在數字時代,任何人只要有一台計算機就能跟全世界互動,不需要砍倒半棵樹。

報紙的式微不僅會改變國家與城市之間信息的交流方式,也會影響生活習慣。翻報紙的窸窣聲將不再是週日早晨的背景音樂,報紙也將不再被墊在泥巴鞋子底下、折好放在車站長椅上、粉刷牆壁時鋪在地板上或拿來包裝貴重物品,也不會被揉成一團當火種或拿來丟向兄弟姊妹鬧著玩。這些都不是報紙原本的用途,卻是這個有用而備受喜愛的居家物品的一部分。我們一定會懷念它的。

傳達蜜意的情書

我老婆寫給我的信

雖然數字科技大軍壓境,但很難想像信紙會完全從人與人的溝通裡消失。有些話我們只信得過紙,只想靠紙傳遞,而不會考慮其他媒介。沒有什麼比在信箱裡看到愛人的來信更讓人腸胃翻攪,心中七上八下,甚至心跳漏跳一拍的了。講電話很好、很親密,發短信或電郵夠快又令人滿足,但手裡拿著愛人碰過的信紙,把信上的甜言蜜語收進心坎裡,那才是真正的愛情。

寫信是文字的溝通,卻又超越文字本身。它給人一種永恆與實在,足以撫慰不安的靈魂。信可以一讀再讀,而且實實在在佔去你生活的時間與空間。信紙就像愛人的皮膚,散發著愛人的芬芳,而愛人的字就像指紋,呈現了獨一無二的她。情書不能造假,也無法剪下和貼上。

紙有什麼特別之處,能讓原本說不出口的話語在紙上盡情傾吐?情書唯有獨處時才能寫,而紙又為愛意添加了感官色彩,因為書寫本身就是一種碰觸、宣洩與傾吐,是竊竊私語,是絮語呢喃,是擺脫了鍵盤字體的個人表達。墨水化為熱血,要求吐露與傾訴,讓思緒奔流揮灑在紙上。

情書卻也讓分手變得艱難,因為信中文字就如同合照裡的影像,會永遠留存在紙上,對心碎的戀人是一場酷刑,對決定分手的一方則如芒刺在背,就算沒有凸顯他的移情別戀,也訴說著他的昨是今非。幸好紙是含碳的東西,對所有想要擺脫情傷的人來說,都有一個最好的方法。這方法需要的東西不多,就是一根火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