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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科學是什麼

科學是什麼?這是常識!真的是這樣嗎?1966年4月,費曼在全國科學教師協會(NSTA)大會上發表了一次演講,在演講中,他指導同行們如何去教學:教會學生像科學家那樣去思考;教會他們用好奇的眼光、開放的心胸,最重要的是,用懷疑的態度去觀察世界。這個演講也要歸功於費曼的父親,他是一位制服銷售員,是他教會費曼如何去看這個世界的。

感謝德羅斯先生給我這個機會,讓我加入科學教師的大會。我也是一名科學教師。我的教學經驗僅限於給研究生上物理課,而這種教學經驗讓我明白了一件事情:我自己並不知道該如何去教學生。

你們是真正的教師,在基礎教育領域從事一線教學工作。你們指導新教師,安排課程是你們的專長,但我相信,你們也不清楚如何當好一名科學教師,要不然你們就不用費那麼大勁跑這兒來參加這個會議了。

「科學是什麼」——這個題目不是我選的,這是德羅斯先生給我出的演講題目。但是我想說的是,我認為「科學是什麼」根本不能等同於「怎麼教科學」,我必須提醒你們注意這一點。理由有兩個。首先,我站在這裡準備給大家講課,好像是要告訴你們怎麼教科學——其實我根本沒有這個意思,因為我對小孩子並不瞭解。我自己有一個孩子,所以我知道自己不怎麼懂小孩子。其次,我想你們大多數人都缺乏那麼一點兒自信(因為有那麼多的演講、那麼多的論文和那麼多的專家來探討如何教學)。某種意義上,好像總有人對你們講:為什麼你們老師教不好學生,你們該學學怎樣更好地去教學。我不會對你們橫加指責,我也不會給你們什麼所謂的「錦囊妙計」——照著做就一定能提高教學效果的方法。這不是我的來意。

實際上,每年都有很優秀的學生考入我們加州理工學院。這些年來,我們發現考進來的學生越來越優秀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不知道,但我想你們可能知道原因。我不想干預這種教學體系,它運行得很好。

就在兩天前,我們開了個會議,決定沒有必要再在研究生院開初等量子力學這門課程了。我讀書的時候,研究生院都沒有量子力學這門課程,老師們認為這門課程太難了。我剛開始教課的時候,我們的研究生院有了量子力學的課程。而現在,本校的本科生就要上量子力學的課了。而且,我們也發現,對於從外校考進我們研究生院的學生,現在也沒有必要開設初等量子力學了。為什麼這門課變成基礎課了呢?那是因為,我們的本科教學質量提高了,其中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學生進大學之前接受了更好的教育。

科學是什麼?當然,如果你們教的是科學課,你們肯定都知道。這是常識。我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如果你不知道答案,每本教科書的教學參考書裡都會對這個問題有詳盡的探討。你會讀到培根在數百年前說的話被任意曲解,人們斷章取義,然後把它們胡拼亂湊在一起。在當時,培根的這番話被認為是對科學深刻的哲學解讀。但是,當時最偉大的實驗科學家之一,威廉·哈維[1]——當時真正在做科學研究的學者——說:「培根所謂的科學,是大法官的科學;培根提到了觀察,但遺漏了判斷力中最關鍵的因素,即要觀察什麼、什麼值得注意。」

所以說,科學不是哲學家們嘴裡的模樣,當然更不是教學參考中所說的那樣。「科學是什麼」,這是我在接下這個講座任務後給自己提的一個問題。

在這之後不久,我想起了一首小詩:

一隻蜈蚣十分快樂,直到一隻蟾蜍來開玩笑 說:「嗨,你哪只腳先走,哪只腳後走?」 蜈蚣很困惑,但始終想不透 最終,它心神不定,掉進陰溝 卻不知道該先邁哪條腿逃走

我這一輩子都在做科學工作,也知道科學是什麼,但是要我到這裡來告訴你們「科學是什麼」就像是要蜈蚣說出「哪只腳先走,哪只腳後走」,這個我做不到。而且這首詩的類比修辭也讓我發愁,我擔心回去後我不知道該怎樣做研究了。

在這次演講前,已經有各路記者千方百計打聽這次演講稿的內容,而我不久前才著手準備,所以他們不可能打探到什麼結果,但是我現在看到他們全都衝出去發稿子,估計題目會是這樣:「費曼教授把NSTA的主席比作癩蛤蟆。」

要把「科學是什麼」講清楚有難度,而我又不喜歡哲學化的表述,那麼,今天我要用一個很不尋常的方法來表達我的觀點。我要告訴你們,我是怎麼理解科學的。說起來有那麼一點點孩子氣。在我還很小的時候就是這麼理解的,可以說從一開始它就進入了我的血液。我要告訴你們,對科學的這種理解是怎樣潛移默化地改變我的。這聽起來像是我會告訴你們怎麼去教學,但是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是想通過講述「我是怎樣學會理解科學的」來告訴你們「科學是什麼」。

這都是父親教我的,他讓我知道了「科學是什麼」。據說——我沒有親耳聽到——我母親懷我的時候,我父親說:「如果是個男孩,我會把他培養成一個科學家。」他是怎麼做到的呢?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你應該做個科學家。他自己也不是科學家,他是個商人,一個制服公司的銷售經理,但他喜愛科學,經常閱讀這方面的東西。

我很小的時候——這是我記得的最早的一件事情——那時我還需要坐在高腳的兒童餐椅上吃飯,父親晚飯後會和我玩一個遊戲。他從長島市不知什麼地方買回來大堆的舊的浴室地板磚,長方形的。我們把瓷磚一個接一個立起來,擺成很長的一條。接著,父親允許我推倒最後一塊瓷磚,然後我們看著整條瓷磚長龍倒下去。很好玩。

再後來,遊戲升級了。那些瓷磚有不同的顏色,他要求我按順序放一塊白的,然後兩塊藍的,接著再放一塊白的和兩塊藍的,就這樣把所有的瓷磚擺好——我也許想先放一塊藍色的,但按他的要求必須先擺一塊白色的。我想,你們已經領會到其中暗含的教學智慧,其實這並不深奧——先讓他喜歡上一個遊戲,然後慢慢往裡面加教育的內容!

相比之下,我母親要感性得多。她開始意識到父親的良苦用心,她對父親說:「麥爾,要是這可憐的孩子想放一塊藍的瓷磚,你就讓他放吧。」父親回答道:「不行,我要他注意上面的圖案。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教他的,這相當於最基礎的數學。」如果我是在講「什麼是數學」,我想我已經告訴你們答案了。數學就是尋找圖案(實際上,這種教育確實有一些效果。我上幼兒園的時候,要接受一個現場測試。那時候我們有編織課。這種課對小孩子來說太難了,現在他們已經取消了這個課程。在課堂上,我們要用彩紙穿過垂直的帶子來編織圖案。幼兒園的老師很吃驚,她特地給我父母寫了封信,說這孩子很不尋常,因為他能提前知道接下來會編織出什麼樣的圖案,而且能編織出令人歎為觀止的複雜圖案。看來,小時候的瓷磚遊戲對我確實有些幫助)。

我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數學僅僅是圖案。我在康奈爾大學時,對那裡的大學生群體相當感興趣。在我看來,那個群體的主體是一大群愚鈍的學生(裡頭有很多女生),他們上的是家政課之類的東西,只有一小部分學生有點頭腦,是可造之才。我常常坐在校園的咖啡店裡,那裡有很多學生。我一邊吃東西,一邊聽他們聊天,看看他們嘴中能不能蹦出個把有智慧的詞語。有一天,我發現了一件很棒的事情——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的,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驚訝。

我聽到兩個女孩在閒聊,其中一個向另一個解釋:「如果你想得到一條直線,你可以這麼做:你起每一行時,你都要向右邊走一個固定的距離,也就是說,你每走一行時都要走一個相同的量,那麼你就能得到一條直線。」那可是解析幾何裡一條深奧的原理!她繼續說下去,我簡直驚呆了。我以前真不知道女性的心智竟然能夠理解解析幾何。

她繼續說:「假設你還有一條線從另一邊過來,然後你想計算出這兩條線在哪裡相交。假設這條線,你每向上移動一個量,它就向右移動了兩個量;而另一條直線,每向上移動一個量,它就向右移動三個量,而它們一開始相距20步……」我聽得目瞪口呆。她竟然算出了交點在什麼地方!再聽下去,我才弄明白她們在談什麼,竟然是一個女孩教另一個女孩怎麼織菱形花紋的短襪。

從這件事我學到一點:女性有能力理解解析幾何。有些人多年以來堅持認為:女性和男性一樣,都有理性思維能力(雖說反面證據比比皆是),他們說的也不無道理。問題也許就在於我們從未找到一種和女性溝通的方法。如果方法得當,你也許能有新的發現。

好,我繼續講我自己小時候學數學的親身經歷。

我父親告訴我的另一件事情——我說不好,說是一件事情,其實更多的是情感因素——所有的圓,不管它尺寸多大,其周長與直徑的比率都是一樣的。對我來說,這並不是很難理解的,但是這個比率很奇妙,那是一個美妙的數字,一個很深奧的數字,它叫「派」[2]。那時候我還是個小孩,不能完全理解這個數字的奧秘,但這是個了不得的東西,從此我到處留心尋找這個π。

後來我上了小學,學會了怎麼求小數,怎麼計算,我計算出的結果是3.125,並且想,我又知道了圓的周長與直徑之比π的另一種寫法。老師把它糾正為3.1416。

我說這些事情就是想說明早期教育的影響。「這還是一個未解的秘密」「這個數字很神奇」這樣的想法對我很重要,那個數字本身是什麼並不重要。很久之後,我在實驗室做實驗——我說的是在自己家裡弄的一個實驗室,其實也就是搗鼓點小東西——不,對不起,我沒有做實驗,從來不做;我只是胡亂搗鼓點小東西。我組裝了一台收音機和一些小玩意兒,就是瞎鼓搗。漸漸地,通過書本和手冊,我開始發現一些方程式可以用在和電相關的東西上,比如電流和電阻之類。有一天,在一本書上,我發現了一個振蕩電路頻率的計算公式,,其中L是電感,C是電路的電容。這兒有個π,但是圓在哪兒呢?你們在笑,但是我當時是很認真地在思考這個問題。在我印象裡,π是和圓相關的一個東西,現在電路裡也出來了個π,那麼圓在哪兒?是用什麼符號表示的呢?你們這些在笑的人,你們知道這個π怎麼來的嗎?

我身不由己地愛上了這個東西,不由自主地去尋找它,思考它。然後,我意識到,線圈是圓的,一定跟這個有關係。大概半年後,我看到另一本書,書上有圓形線圈產生的電感,還有方形的線圈,它也能產生電感,而這些公式中也有π。我又開始思考,我認識到π不是從圓形線圈裡來的,它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現在我能更好地理解π了,但是在我心中,我仍然不太清楚那個圓在哪兒,那個π又是從哪兒來的……

我想就語言和定義的問題說幾句,先中斷一下我的小故事。因為我們必須學習語言。它不是科學,但這並不意味著:僅僅因為它不是科學,我們就可以不教語言。我們不是在談怎麼教學,我們是在談科學是什麼。知道怎麼把攝氏溫度轉換成華氏溫度,這不是科學。這種知識很重要,但它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科學。同樣地,如果你在討論什麼是美術,你不會說,美術等同於「3B鉛筆比2H鉛筆柔軟」這樣的知識。兩者完全不是一碼事。這並不是說,美術老師不該教這些鉛筆的知識,也不是說畫家不懂這個也會畫得很好(其實,你只要試一下,一分鐘之內就能發現3B鉛筆確實比2H鉛筆柔軟,但這是個科學的方法,而美術老師可能不會想到要去解釋它)。

為了與別人交談,我們必須使用語言,就是這樣。你想知道這兩者有什麼不同,這很好,你要弄清楚我們什麼時候在教科學的工具——比如語言,什麼時候在教科學本身,這也很好。

為了把這一點說得更清楚些,我要挑一本科學課本,指出一些問題,可能不怎麼留情面。這可能有些不公平,因為我相信,不用費什麼力氣,我同樣能在其他書裡找到類似的問題來批評一番。

這是一本一年級的科學課本,很遺憾,一年級的第一堂科學課,它就以一種錯誤的理念來教小學生學習科學——對於科學是什麼,教科書自身的理念就是錯誤的。書上有幾幅圖:一隻可以上發條的玩具狗,一隻手按下發條的按鈕,然後這狗就能動。最後一幅圖的下面寫著一個問題:「是什麼讓它動起來的?」緊接著是一張真狗的圖片,還是這個問題:「是什麼讓它動起來的?」在這後面,是一張摩托車的圖片和同樣的問題——「是什麼讓它動起來的?」就這樣一路問下去。

一開始,我以為他們準備向學生介紹科學有哪些學科門類,比如說物理、生物、化學。可事實不是我想的那樣。這本書的教學參考給出了這樣的答案:「能量讓它動起來的。」

能量是個很難捉摸的概念,人們很難正確把握它。我的意思是,能量這個概念,人們如果想要能夠正確運用它,想要用能量的概念正確地推導出一些東西,是很難的。這超出了一年級小學生的接受能力。(這樣子來回答那個問題,)還不如說「上帝讓它動起來的」「意念讓它動起來的」或「可移動性讓它動起來的」(就實際效果來說,這樣的回答和「能量讓它動起來的」是一樣的)。

我們應該這樣來看:那只是能量的定義。我們應該反過來解釋。我們應該說「如果某個東西能運動,它裡面就有能量」,而不是「使它運動的是能量」。這個差別很微妙。慣性也一樣。我來把這個差別說得更清楚一點:

你問一個孩子「是什麼讓玩具狗動起來的」——假如你問一個正常人這個問題,那你就應該先思考一下。答案是:你擰緊發條,而發條要鬆下來,於是這個力推動齒輪轉動。這是多好的科學課啟蒙啊!我們把玩具拆開,看看裡頭是怎樣運轉的。你要觀察齒輪的巧妙設計,你要觀察棘輪。學一些關於這個玩具的知識,安裝玩具的方法,人們能設計出棘輪還有其他東西,由此可見人類的智慧,等等。這樣會很好。(那本教科書上的)問題提得很好,答案未免有點缺憾,因為他們想要教給學生的是能量的定義,但是學生什麼也沒學到。

設想一下,假如一個學生說:「我不認為是能量讓它運動的。」你該怎麼把問題討論下去呢?

我最終想出了一個辦法,可以用來檢測你究竟是傳授了一個思想還是教了一個概念。我們這麼來檢測:「不要用你剛學到的新詞,用你自己的語言複述一下你剛學到的內容。」「不要用『能量』這個詞,請告訴我,關於那個玩具狗的運動,你現在學會了哪些知識?」如果你說不出來,那麼,你除了概念什麼也沒學到。相關的科學知識你什麼也沒學到。這也許還不大要緊。關鍵是你可能立馬不想學習科學了,因為你不得不學習很多定義。用來啟蒙的第一堂科學課就是這個樣子,這難道沒有可能(給科學教育)帶來毀滅性的災難嗎?

我認為,在第一堂課上只是為了回答問題去學習一個神秘的詞語,這簡直太糟糕了。那本書上還有其他例子——「重力使它下落」「你的鞋底磨損了,是因為摩擦力的作用」。鞋子磨損了,是因為它和人行道頻繁接觸,人行道上坑坑窪窪,很容易磨損鞋子。僅僅扔出「摩擦力」這個專用名詞來解釋,實在令人提不起興趣,因為這不是科學。

我父親也講過一點跟「能量」有關的事情,在我有點兒理解它之後,他就開始使用「能量」這個詞。假如他要給我講解能量問題,我想他會這麼做——他確實做過類似的事情,雖然他舉的例子不是玩具狗。如果他真的拿玩具狗做例子,他會說:「它動了,是因為陽光的照射。」我會說:「不是的。這和陽光的照射有什麼關係?它動了,是因為我給它上了發條。」

「那麼,我的朋友,你怎麼有力氣上這個發條呢?」

「我吃東西了。」

「你吃什麼了,我的朋友?」

「我吃糧食了。」

「糧食是怎麼生長起來的?」

「因為陽光的照射。」

狗也是這樣。汽油呢?也是太陽能的積累:植物吸收太陽能,隨後把它儲存在地下。其他事物也一樣,最終都和太陽有關。你看,同樣是自然界的一件事情,我們的教科書上表述得那麼死板,這裡卻講得這麼生動。我們看到的所有運動著的東西,它們之所以能夠運動都是因為陽光的照射。這確實解釋了一種能量可以轉變為另一種能量。但是孩子也可以不接受這樣的解釋,他會說:「我認為這不是因為陽光的照射。」然後你可以和他展開討論。這就是區別所在(稍後我可能向他提更有難度的事情,比如潮汐,比如什麼力量讓地球轉動,這樣我就又要用到那些神秘的字眼了)。

這只是一個例子,說明拋出那些物理學名詞和真正教科學的區別。那些物理學名詞是必不可少的,我們反對的只是在第一堂課上就講這些。學到後面肯定要引入這個名詞的定義,告訴你什麼是能量,而不是針對「什麼讓狗動起來的」這樣簡單的問題。面對孩子,我們應該給出符合他們興趣的答案:「拆開它,我們來看看裡面有什麼。」

和父親在樹林裡散步時,我學到了許多東西。比如看到鳥,他不會忙著告訴我鳥的名字,而是說:「看,那鳥總在啄自己的羽毛。它老是在啄羽毛。你想想看,它為什麼啄羽毛呢?」

我猜想:「是羽毛亂了,它想把羽毛理順。」父親會問:「那鳥的羽毛什麼時候弄亂的?還有,它的羽毛為什麼會弄亂呢?」

「飛的時候。它在地上走的時候,羽毛不會亂。但是飛的時候,羽毛就亂了。」

然後他會說:「照你這麼想,鳥剛剛落地時,就會去啄羽毛,而它理順羽毛之後,在地上走來走去時,就不怎麼啄羽毛。好,我們來看看。」

於是我們就過去看,仔細地觀察。我觀察到的結果是:鳥不論在地面上走了多久,它都會去啄羽毛,就跟它剛剛從空中飛下來時一樣。

我猜錯了,可是我真的猜不出真正的原因。這時候,我父親就會告訴我答案:

那是因為鳥的身上有虱子。鳥的羽毛裡會掉下來一些小皮屑,那東西是可以吃的,虱子就吃這東西。虱子身上有一點點蠟,那是因為虱子腿部的關節能分泌出這東西。在那裡有一隻非常小的蟲子,它靠吃蠟生活。小蟲子能有這麼多的東西吃,最後導致它消化不良,因此它排泄出的液狀物裡就有很多糖分,還有一種微小的生物就靠這糖分生存,等等。

父親所說的這些,雖然不完全正確,但是這種方法是對的。首先,我學到了「寄生」這個概念,一個生物靠另一個生物生存,這個生物再依賴另一種生物,一直有能依賴的對象。

其次,他接著說,在自然界,只要有可以吃的東西,能維持生命,不管它是什麼東西,都會有某種形式的生物找到利用這種資源的方法,而且一點點吃剩的東西都會有別的生物來吃。

我要說的就是,即便觀察後,我還不能得到最終的結論,可是,觀察得到的結果就是一塊金子,這是很有價值、非常神奇的結果。這確實很神奇。

你們假設一下,如果當初他要求我去觀察,要求我拉一個單子,要求我把觀察的結果記下來,去做這做那,還要去觀察。而如果我真的列了這張單子,那麼這單子會和其他130張單子一起被歸檔,放在一個筆記本的後面。如果是這樣,我就會覺得那些觀察的結果沒什麼意思,而且我從中也不會學到多少東西。

我認為有一點很重要——至少對我來說很重要:如果你想教導別人去觀察,你得讓他知道,通過觀察他會發現美妙的東西。我就是在觀察時懂得了科學是什麼。科學需要耐心。如果你看了,你仔細觀察了,你確實用心了,你會得到巨大的回報(雖然不是每次都會有這樣的回報)。所以,當我更大一些的時候,我會不辭辛苦地研究問題,一個小時接著一個小時地工作,堅持數年如一日——有時一幹就是很多年,有時候時間短一些。其中有很多工作都失敗了,很多東西都進了廢紙簍,但時不時會有靈光一現,問題有了新的突破,那是我童年時就懂得期待的東西——觀察得到的結果。因為我知道觀察是值得花費精力的。

順便說說,我們在森林裡還學到了其他一些東西。我們會出去散步,看到各種尋常的東西,還會談論很多事情:我們談論正在生長的植物,樹木如何努力獲取陽光的照射,它們如何努力生長得盡可能高,長到35英尺或40英尺以上時,它們如何解決吸收水的問題;我們還談論地上的小植物尋找樹蔭間漏下來的一點點陽光,所有在地上長出來的東西,等等。

在我們看了所有這些以後,有一天,父親又帶我去了森林,並說:「這段時間我們都在觀察森林,但是這裡正在發生著的事情,我們只看到了一半,正好是一半。」

我說:「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說:「我們已經看到所有這些東西如何生長,但是每一點生長,一定要有等量的枯萎,否則資源就會被耗盡。如果枯死的樹在耗盡了空氣和土壤中的物質之後,仍然立在那兒,它們沒有腐朽敗壞,就不能回歸自然,樹木裡的成分就不能回到土壤或空氣中去。這樣的話,其他的植物就不可能生長了,因為土壤和空氣中已經沒有可吸收的物質了。」所以,每一點生長必須對應著等量的腐壞。

之後,我們又經常進樹林散步。我們會刨開枯死的樹樁,看見裡面有趣的小昆蟲和菌類正在生長——他當然不可能把細菌給我看,但是我們看到了物質被細菌腐化變軟的樣子。因此在我眼裡,森林就是一個物質不斷轉化的地方。

父親繼續用自己奇特的方式給我講了許多事情。他經常以這樣的方式開頭:「你想像一下,一個火星人要來地球看看。」這是觀察世界一個很好的方法。比如在我玩電動火車的時候,他告訴我:「有一個大輪子,它被水沖著轉啊轉;它上面連著許多細銅線,這些細銅線伸向各個方向,一直往外伸啊伸啊;銅線上連著小輪子,大輪子轉動的時候,所有的小輪子也跟著轉動起來。大輪子和小輪子只是靠著銅(線)和鐵(線)連接著,沒有其他東西,沒有那些轉動裝置。你轉動一下這裡的大輪子,這兒所有的小輪子也跟著轉動起來,你的電動火車就好比是其中的一個小輪子。」父親給我呈現的就是這麼一個奇妙的世界。

…………

何謂科學,我想,它可能是這樣一回事:在這個星球上,生命進化到了一個階段,智慧生物出現了——不僅僅是指人類,也包括那些能嬉耍的動物,它們能從這些活動裡學到一些東西(比如貓)。但在這個階段,每個動物只能從自身的經歷中學到東西。它們又漸漸進化,直到某些動物學習能力變得更強,不僅能更快地從自己的經歷中學到東西,還能從別的途徑學習,比如通過觀察其他動物的經歷,或是有別的動物給它親身示範,或是它能夠模仿另一個動物。於是就有了這樣的可能性:所有的動物都可能學到這些經驗,但是這種經驗的傳承沒有效率,而且掌握這些經驗的動物可能會死掉,至於學到了這些經驗的動物,也許在它能夠把經驗傳授給其他動物之前就死掉了。

問題是,有沒有可能學得更快一些——學習的速度能超越遺忘的腳步?那些碰巧學到的東西,可能因為學習者的記憶力不好,也可能因為學習者或發明者的死亡而被遺忘。

也許,就出現了這樣一個階段,某種動物的學習效率提高到了這樣一個程度,突然之間整件事情有了一個嶄新的面目:某個動物學會了一些事情,緊接著就傳授給另一個動物,它再接著傳授給下一個動物,它們傳授知識的速度如此之快,足以使這些知識不會在這個種群內消失。於是整個種群的知識就有可能積累起來。

這種現象被稱為世代累積性(time-binding)。我不知道是誰發明的這個詞,不管怎麼說,剛才說的那一個種群的動物,他們中的一些現在就坐在這兒,想把這個經驗和那個經驗結合起來,每一個都努力向另一個學習。

一個種群擁有自己種群的記憶,擁有代代相傳積累起來的知識,這是自然界的一個新現象。但是,這也有一個弊端,因為有可能傳遞錯誤的東西——對這個種群沒有好處的思想。這個種群有思想,但有些思想不一定有益。

於是我們又到了這麼一個時期,思想非常緩慢地累積起來,不僅包含實用和有用的東西,還混雜著大量形形色色的偏見和千奇百怪的信仰。

後來,人們發現了一個避免這種弊病的方法。那就是存疑。人們不確定流傳下來的東西是否真的正確,想重新親自驗證事情的真相,不想盲目相信學到的東西。這就是科學:經過重新檢驗的知識才是可信的,而不是一味相信前人留下來的知識。我就是這麼看待科學的,這是我能給出的最好的定義。

為了提高大家的興致,我想說說大家都很熟悉的事情。宗教人士傳教的時候,他們不是對人們說教一次就完事的——他們要反覆說教。我想,向人們傳授科學知識也有必要這麼做,運用不同的方法,孜孜不倦地激勵人們學習科學,讓大家記住科學的意義所在,不僅教孩子們,還要教成人,教每個人。我們這樣做,不僅僅是為了讓自己成為更好的公民,或者更有能力去控制大自然;我們這麼做還有別的意義。

那就是學習科學造就了我們的世界觀。我們重新驗證知識,從中可以發現自然的美與神奇。也就是說,我剛剛向大家提到的那些事情的神奇和美妙:物體之所以運動,是因為陽光的照耀。這個說法很深刻,很奇異,也很美妙(當然,並不是世間萬物的運動都是因為陽光的照耀。地球的自轉就和陽光照耀無關,還有,近來的核反應也能產生能量,這是我們這個星球的新能源。另外,也許導致火山爆發的能量也與太陽能無關)。

學了科學之後,我們看到的世界就變得很不一樣了。舉個例子,我們知道樹木生長的原料主要來自空氣(中的二氧化碳),樹木燃燒的時候,它們又被釋放到空氣中。而燃燒釋放的熱量,正是原先來自太陽的熱量,它們曾在光合作用中起作用,利用空氣(中的二氧化碳)形成樹木(的有機養分)。最後剩下一小堆灰燼,它們不是來自空氣的,而是來自土壤的。

這些都是很美妙的事情,科學的世界裡到處是這些美妙的東西。它們很有啟發性,也可以用來啟發他人。

科學的另一個價值,就是倡導理性思考,它同樣也倡導自由思考的重要性;懷疑前人教給我們的東西是否都是正確的,其成果就是理性思考。你一定要把科學和科學研究的形式或流程(後者有時能促進科學的發展)區別開來,尤其在教學中,你們老師一定要區分二者的不同。說出科學研究的流程,比如我們寫(報告)、做實驗、觀察,等等,這個很容易,你完全可以照樣畫葫蘆。拿宗教來說,過分注重形式卻記不住宗教領袖最重要的教誨,原本偉大的宗教最終落得個支離破碎、分崩離析的下場。同樣地,我們可能只注重科學(研究)的形式,還把它當作科學,實際上充其量也就是偽科學。如此一來,我們都嘗到了苦頭,現如今很多研究所的研究氛圍很是沉悶,沒有研究自由——這些機構都受到了偽科學顧問們的影響。

我們對教學做過許多研究,比如說,人們進行觀察、記錄和統計,但是這種行為並不是真正的科學研究,得到的結果也不是普遍獲承認的知識。它們只是模仿了科學研究的形式——就好像南太平洋島嶼上的居民用木頭建造飛機場和無線電發射塔,期望有朝一日一架大飛機會降落在那裡。他們甚至還造出了木頭飛機,外形跟他們在周圍國家的飛機場上看到的飛機一模一樣,但是奇怪的是,這些飛機就是飛不起來!這種偽科學模仿的結果就是造就了很多專家,你們當中很多人就是專家。你們這些教師,真正從事基礎教育的教師,時不時你們也可以懷疑一下專家。但是學習了科學精神後,你們必須懷疑專家。實際上,我還可以從另一個角度來定義科學:科學就是堅信專家也有無知的時候。

當一個人說「科學指導我們這個指導我們那個」,他說得不大準確。科學並不會教我們這些那些,那是經驗在教導我們。如果他們對你說「科學已經表明……如此這般的」,你應該反問:「科學是怎麼證明這個的?科學家是怎樣發現這個的——怎樣發現,發現了什麼,在哪兒發現的?」能說明問題的不是科學,而是實驗,實驗結果才可以說明這個問題。你和其他人有同等的權利,在獲取實驗結果的基礎上(但是我們一定要瞭解所有的實驗證據),自己去判斷:通過這個實驗,我們是否已經獲得一個可以被再次運用的結論。

在一個真正的科學還沒有發展到一定地步的複雜領域,我們不得不依賴一種古老的智慧——絕對的坦率。我想鼓勵從事科學基礎教育的教師們,你們要樂觀一點,對待常識要有一些自信,要有自己的頭腦。你們要知道,指導你們的專家也許是錯誤的。

我或許已經破壞了教育秩序,將來考進加州理工學院的學生也許不會再這麼優秀了。我認為,我們現在生活在一個沒有科學的時代,幾乎人們所有的交流、電視上的言論和書本,所有這些都充斥著不科學的東西。不是說那些內容不好,我是說它們是不科學的。於是,就出現了大量打著科學旗號的智力專制。

說到底,人不可能有來生。每一代人都會從自己的經歷中發現一些東西,他們必須把這些發現傳給下一代,但是這種知識的傳遞必須在繼承和揚棄之間保持微妙的平衡,以免我們人類(現在人類已經知道自己容易犯以訛傳訛的錯誤)把錯誤的知識強塞給下一代。但是我們人類確實把自己積累的智慧傳遞了下去,還有那些也許稱不上智慧的「智慧」。

在傳承先輩的知識這個問題上,我們很有必要教學生一種技能:如何在「取其精華」和「去其糟粕」兩者之間保持一種平衡,這需要相當高超的技巧。科學的各個學科門類在其發展過程中都有過這樣的教訓:認為先輩大師們字字珠璣、說的都是絕對真理,這樣的信念是很危險的。

各位繼續努力!謝謝大家!


[1]威廉·哈維(William Harvey 1578—1657),發現了人體的血液循環系統。——編者

[2]即希臘小寫字母π。——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