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發現的樂趣:費曼演講、訪談集 > 4 科學文化在現代社會中扮演什麼角色?應該扮演什麼角色? >

4 科學文化在現代社會中扮演什麼角色?應該扮演什麼角色?

這是1964年費曼在意大利的伽利略研討會上對與會的科學家們發表的一篇演講。在演講中,費曼頻頻表達對伽利略的敬意,並多次提到伽利略的偉大貢獻和他曾遭受的極大苦難。費曼主要談論了科學對宗教、社會和哲學的影響,他還強調我們的質疑能力將決定文明的未來走向。

我是費曼教授,我今天穿得很正式——我一般是穿著襯衫做演講的,但是今天早晨要離開賓館房間時,我夫人說:「你必須穿正裝。」我說:「可是,我平常都是穿襯衫做演講。」她說:「我知道。可是,你今天連自己要講些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你最好給人家留個好印象……」就這樣,我穿上這件西裝來了。

今天演講的題目是貝爾納蒂尼教授[1]指定的。正式演講前,我要說明一點,以我個人的觀點看,找準科學文化在現代社會的位置,這並不意味著能解決現代社會的問題。現代社會存在大量的問題,但是它們與科學在社會中的地位沒有太大關係,一廂情願認定科學和社會在某個方面應該如何理想匹配,並認為這樣就相當於解決了所有社會問題,這種想法不過是癡人說夢。所以,請在座各位理解這一點,雖然我會對如何改善科學和社會的關係提一些建議,但我並不奢望這些改變能解決社會問題。

很多社會問題正在嚴重威脅著現代社會,我想重點談談其中一個問題,它也是今天演講的中心內容——儘管我還會講到很多小問題——我要討論的中心話題是:我認為現代社會最大的一個危險,就是思想控制可能會捲土重來,甚至愈演愈烈,比如在希特勒和斯大林時期,還有中世紀的天主教統治時期。我覺得最大的危險就是這種態勢會愈演愈烈,甚至殃及整個世界。

那好,說到科學和社會上的科學文化之間的關係,我們很自然就會想到一件事情,當然也是最顯而易見的事情,就是科學的應用。而且,科學服務於社會,這也是一種文化。但是,今天我不打算討論科學應用這個話題——我這麼做,也沒有什麼特殊原因。我樂於看到這點——在科學服務社會這個問題上,時下流行的討論話題幾乎完全圍繞科學的應用而展開,甚至,科學家的一些研究引發的倫理問題,同樣也會經常影響技術的應用。可是,我不打算講這些,因為還有其他一些問題很少被人談到。另外,為了好玩起見,我想從一個稍微不同的角度來談談這些問題。

可是,在科學應用這個話題上,我要說的是——你們都樂於見到科學服務現實生活——科學知識創造了一種力量,一種改造世界的力量:只有當你掌握一定的科學知識後,你才能去做一些事情。但是,科學知識本身沒有告訴人們應該怎樣利用這種力量——怎樣利用它造福人類而不是製造禍端。簡而言之,我們沒有科學的「使用說明書」,科學應用的實質就是對科學知識的使用進行有效管理,不要讓科學給社會帶來太多的危害,而是要讓它盡最大可能造福社會。但是,有時科學工作者當然會辯稱:這不是他們的責任,因為科學應用只代表一種潛在的能量,至於你利用它去做什麼,那就是另外一碼事情了。但是,在某種意義上,為人類創造這樣一種力量肯定是一件好事,儘管人們還需要花費很多心思去想辦法——怎樣才能控制這種力量,使之造福人類而非荼毒生靈。

我是否還可以這麼說,儘管我們在座的很多人都是物理學家,而且大多數人會從物理學的角度去考慮科學可能會帶來哪些嚴重的社會問題,可是我堅信,接下來在學科應用上將要陷入道德困境的那門科學會是生物學。此外,如果說物理學(給人類)帶來的是難題,那麼生物學發展帶來的就是很奇妙的問題了。這種可能性曾經有人撰文暗示過,舉個例子來說,赫胥黎[2]寫的《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但是你們還可以想到更多的例子。比如說,很久以後,用物理學知識可以隨心所欲地生產能源;生產食物純粹就是化學的事情——利用原子本身具有的能量,用一定的方式把原子組合起來。人類製造的廢物那麼多,人們就可以利用那些物質來生產食物,由於物質守恆的緣故,所謂的糧食問題也就不復存在了。當我們找到控制遺傳的辦法後,嚴肅的社會問題就會出現——比如,我們怎樣利用這個技術去控制物種的繁衍,發揮的作用是好還是壞?設想一下,假如我們要去尋找快樂或其他情緒的生理學基礎,或是尋找(一個人)雄心勃勃的生理學機制,你可以想像一下,未來我們能夠控制一個人的心理,既可以把他變成野心家,也可以讓他胸無大志、庸庸碌碌。那麼,最終的結局就是整個世界的覆滅。

整個生物學中最引人注目的一點就是生物的死亡必然性得不到驗證。如果你說,我們要造永動機,可是通過物理學研究,我們之前發現的很多物理學定律都指出:永動機絕不可能存在——除非這些定律全都錯了。但是,在生物學中還沒有生物必定死亡的定論。我想,死亡並不是完全不可避免的,生物學家早晚會有所發現,這只是個時間問題而已——他們會找到給我們身體製造麻煩的罪魁禍首,那些可怕的疾病終將被治癒,而人類的肉身也將永恆不朽。總之,你會看到,生物學將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夢幻般的改變。

現在,我想從一個不同的角度來談這個問題。

除了科學應用的問題,還有思想層面的問題。思想分為兩類,其中一類是科學本身的產物,也就是科學發展帶來的世界觀的變化。從某些方面看,這是整個科學研究最光彩奪目的那個部分。而有些人會說:「哦,不,科學方法才是最精華的那個部分。」我的看法是,這取決於你看重的是(研究)結果還是(研究)方法,但是科學的研究方法會帶來美妙的結果。我不想大談細節,免得讓大家生厭(當然,假如我解釋得好的話,你們也不會厭煩)。可是,在座各位都知道科學的神奇——我演講的對象不是普通大眾——所以我不打算講一些客觀事實讓你們再次熱血沸騰。這些事實不外乎這些內容:我們都是由原子構成的,浩瀚時空的大背景下,我們人類不過是一系列奇妙的生物進化的結果。我們在生物進化進程中的地位——說得透徹一些,儘管我們說自己是萬物之靈,其實人類只是生物進化進程的一部分——從這個意義上講,科學賦予人們的世界觀中最了不起的一點就是它的一視同仁(普適性)。整個生物學裡最有希望成立的一個假設就是:動物做的任何事情,或者生物的任何行為,都可以從原子的性能這個層面去理解,也就是說,最終以物理定律去解釋世間萬事萬物,而科學家一直以來對這種可能性傾注了很大的熱情——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什麼例外情況出現——對於這種機制是如何運行的,他們也一再提出自己的設想。因此,我們的知識具有普適性這個事實,其實並沒有被人們廣泛接受。人們同樣不理解的是,現有理論體系如此完整,我們還要費心去尋找不符合這些理論的特殊例子,而且我們發現,要找到這些例子確實很困難——至少在物理學領域是這樣——此外,還要耗費巨資使用那些昂貴的設備,而這一切就是為了找到與已知科學原理相悖的例子!然而,關於這個奇妙的世界的描述還有一點很激動人心,那就是天上的星星是由原子構成的,而地上的奶牛和我們人類自己,同樣也是由原子構成的,還有,石頭也是由原子構成的!

一直以來,我們都想和科學圈外的朋友們介紹這種世界觀,但是我們常常會遇到困難,因為他們對基本的科學知識一無所知,而我們卻試圖向他們介紹最新的科研發現,比如解釋CP守恆[3]是什麼意思,這反倒讓我們自己很困惑。伽利略之後的這400年間,我們一直都在收集關於這個世界的信息,而這些知識是伽利略時代的人們根本無從知曉的信息。現在我們正在做的事情卻是大肆挑戰現有科學知識體系的邊界。那些登在報紙上的科學知識,看似可能激發成年人的想像力,可那些知識往往是成年人不可能理解的,因為他們從未學習過任何基礎的科學知識——那些早前科學家發現的、(對科學家們來說)有趣得多的、眾所周知的知識。謝天謝地,這種情況還沒有發生在孩子們身上——至少在他們長大成人之前。

我要說,我想你們一定也能看到,人們——我說的是普通大眾,絕大多數人,絕大多數的大眾——他們對於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的科學全然懵懂無知,而且絲毫不以此為恥,繼續渾渾噩噩過日子,既可悲又可憐。我不是責罵他們,我的意思是他們竟然沒有絲毫不安,竟然能夠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我已經說得很委婉了——因此,每當他們看到報紙上出現CP這些字眼,他們就會問「CP是什麼」。這本身就是一個關於科學和現代社會關係的有趣的問題:這麼多常識他們都不懂,生活在這個現代社會,他們怎麼還能繼續無知下去,過得還挺逍遙快活?

附帶說一下,在對待知識和奇跡這個問題上,貝爾納蒂尼先生認為我們應該傳授知識,而不是告訴人們會發生奇跡。

知識和奇跡這兩個詞的意義不同。我認為,我們應該告訴人們會發生什麼樣的奇跡,而且傳授知識的目的也正是為了更好地理解奇跡。學習知識正是在一個合適的框架內學習大自然的奇跡。不過,他很可能認為我只是在玩一個文字遊戲,並把探討問題轉變成去糾結字詞的含義。不管怎樣,我只是想回答這樣一個問題:身處現代社會,為什麼這些民眾能夠一直無知下去,正常生活還不會受到影響?我的回答是:科學(和社會)是脫節的。稍後我會解釋一下其中的原因。其實,本來不應該出現這樣的情況,而科學(和社會)脫節這種局面是我們自己造成的。我後面會講到這一點的。

就科學與社會的關係而言,除了科學的應用和一些已經發現的問題,還有其他一些重要的方面也出了問題,這就是科學理念以及科學研究的技巧——你也可以稱之為科學研究方法。我很奇怪,人們為什麼沒能早一點發現這些顯而易見的研究方法呢?至於那些簡單的理念,只要你試著去用一下,馬上能知道它們的好處。也許是因為人類是從動物進化過來的,其心智進化的過程就像人們新發明了一種工具,它還有各種缺陷,用起來也不是很順手。人類特有的心智有缺陷——其中一點就是它會被自己的迷信思想蒙蔽和迷惑。科學方法的發現最終為它找到了一條出路,使其能夠反映客觀世界,這樣科學家才能朝某個研究方向邁出一小步,取得些許的進步,而不是一直兜圈子、止步不前。我覺得,今天在這裡探討這個問題非常應景,正是伽利略開啟了這種科學新發現的先河。當然,你們都知道這些科學理念和方法。接下來我要做個回顧——同樣地,這些內容也需要你們詳細講解,因為你面對的是不從事科學研究的普通民眾。但在這裡,我只是簡單提一下,大家也就知道我要重點談論哪些問題了。

第一件事是檢驗證據——呃,第一件事應該是:一開始你肯定是不知道答案的。也就是說,你開始工作的時候並不知道答案是什麼。這一點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我要再多花些時間、深入談談這個話題。一開始的時候,你面對的問題必須是有疑問的、不確定的,如果你已經知道了答案,那就沒有必要去收集任何證據了。首先是有一個不確定的問題,下一步就是尋找證據,科學的方法是先做試驗。但是也不能忽視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方法,一個很關鍵的方法,那就是把所有的想法放在一起,然後嘗試在你所知的這些事情裡找到一種內在的邏輯聯繫。把你知道的所有事情聯繫起來,看看它們是否有內在聯繫,這種做法很有用處。找出不同的事物之間的內在一致性,這種嘗試越多,得到的結果越好。

證據收集上來後,接下來就是檢驗工作,而做這項工作有個慣例:不能只挑選自己喜歡的證據,而是要考慮所有證據,要做到客觀對待——足以讓檢驗工作進行下去——也不能完全依靠權威理論。權威理論或許可以提供一些幫助,幫助我們找到問題的真正答案,但是它不能提供檢驗工作所需的信息。因此,在可能的情況下,當觀察到的情況與權威理論不一致時,我們就可以不理會那些權威理論。最後,應該客觀公正地記錄這些結果。客觀公正這個頗有意思的詞總會困擾我——因為這意味著在一個人做完所有這些事情之後,他不能任意改動結果,但這不是最重要的。這裡客觀公正的意思是:你匯報的那些內容不能影響讀者的判斷,要避免與證據顯示的情況有出入。

我想你們都理解我說的這些。

所有這些做法、所有這些思想和所有這些研究方法,都根植在伽利略的精神之中。我們在這裡正慶祝伽利略的誕辰,我們說的這些觀察事物的方法,其發展和傳播離不開他的貢獻,最重要的是,他向我們展示了這些方法的力量。不論是在任何一個百年誕辰紀念日,或是400年誕辰紀念日,總有一天人們會這麼想:如果這個人現在就站在這裡,我們帶他看看現在的這個世界,那麼,他會說些什麼呢?當然,你們會說,這種陳詞濫調,你不應該在演講時提這個。但是,我接下來就要說說這個事情。假設伽利略現在就站在這裡,我們向他介紹當今這個世界的現狀,我們想努力讓他高興,或者想知道他的看法。我們會告訴他這些:我們如何對待證據,以及他開創的那些判斷事物的方法在當今運用的情況。我們也會告訴他,我們依然忠實恪守他的那一套做法——這已經是科學工作的傳統了——這甚至體現在一些具體做法上,比如數值測量等,它們現在還是很好的研究工具,至少在物理學領域是這樣。還有,現代科學直接從他的科學思想和科學精神中汲取營養,一直在蓬勃發展。而科學發展的結果,就是如今不會再有巫婆和鬼魂了。

確實,我說定量研究對科學非常有幫助,但是,這裡有一個對科學的定義問題。伽利略曾經為之殫思竭慮、嘔心瀝血的那些學科,如物理學和力學等,現在無疑已經發展得很好了,此外,這些方法也推動了生物學、歷史學、地理學和人類學等學科的發展。正是借助這些研究方法,我們瞭解了很多人類的歷史和動物的歷史,還有地球的歷史。同樣的研究體系還應用於經濟學,從而也推動了該學科的發展——由於一些現實困難,其作用發揮不是很徹底。但是,在某些領域,人們並沒有認真對待這種研究方法,只是嘴上說自己做了定量研究,可是很多人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把這些情況告訴伽利略先生,我會感到很羞愧,但是這就是實情,比如在社會科學領域,定量研究確實做得不好。拿我個人的經歷為例——正如大家所知,對於教學方法的研究,尤其是算術的教學,目前有一籮筐的研究,但是如果你想找出大家都認可的說法,即「某種算術教學法比其他方法要好」,你會發現,雖然有不計其數的研究和大量的統計數據,但是它們根本不成體系、各說各話,所謂的研究不過是拼湊了一些趣聞逸事,完全不去控制變量的實驗和變量控制得很差勁的實驗罷了,其「研究」結果幾乎沒有什麼有價值的信息。

最後,我想請伽利略看看我們現在的世界,我必須讓他看一些東西,雖然這樣做會讓我備感羞愧。如果我們把目光從科學轉到身邊的世界,我們就會發現一些很遺憾的事情: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迷信思想大行其道,比比皆是。伽利略會說了:「我觀察過的,木星(Jupiter,以羅馬神話中的眾神之王朱庇特命名)是一個擁有好幾個衛星的星球,它不是什麼天神。有沒有人告訴我,占星師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把占卜結果印在報紙上,至少在美國是這樣,每天各種日報都會刊登他們的占卜結果。時至今日,占星師為什麼還有市場?怎麼還會有人寫這樣的書,比如《衝突的世界》(Worlds in Collision)這本書,那個作者的名字是以「V」開頭的,這是個俄國名字吧?什麼?叫Vininkowski[4]?這書怎麼還成了暢銷書?那些和瑪麗·布羅迪(Mary Brody)有關的胡扯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那都是些荒唐可笑的東西。這個世界總有數不勝數的荒唐事情。換句話說,我們生活的這個地方迷信思想大行其道,比比皆是。現在還有人在談論心靈感應,儘管它快要沒有市場了。信仰治療也是日囂塵上,影響很廣,他們還有一全套宗教理論。據說法國的盧爾德[5]出現過聖跡,人們一直去那裡朝聖,期望治癒疾病。這樣看來,占星術的那套東西也許是對的。某一天火星和金星處於一定的角度,你挑那一天去看牙,也許比其他日子療效更好。也許盧爾德的聖跡真的能夠治好你的病。但是有一點大家要注意,如果那是真的,我們就應該展開調查。為什麼呢?為了提高療效呀。如果那是真的,也許我們能夠發現星相是否真的會影響人生,通過統計調查,通過科學、客觀和仔細地檢驗證據,我們也許可以提升整個「治療」體系的效力。假如在盧爾德接受治療果真有效,那麼就有一個問題:病人應該站在離聖跡多遠的地方才有最佳療效呢?他們是否操作不當,以至於靈力對站在後面的人沒有發揮作用?又或者,那個地方這麼靈驗,聖跡邊上是否還有大量的空間可以安排更多的人?又或者,是否有這種可能性,和聖人接觸能治好病——最近在美國不少人被推崇為聖人——其中一個聖人沒有觸碰患者就治好了那人的白血病,看來是用來連接病人床單的緞帶提高了治癒白血病的概率(此前緞帶接觸過那個聖人的一些物件)。現在的問題是,緞帶的靈力會不會漸漸消退?你們聽了可能會發笑,但是,如果你堅信信仰治療這事是真的,那麼你就有責任去做調查研究,努力提高它的療效,讓接受治療的人都能滿意而歸,而不是讓它淪為騙人的伎倆。比如說,假如事實證明,那根緞帶在使用一百次後就不再起作用。當然,調查結果也有可能是其他結果,也就是說,這件事根本就是子虛烏有的!

我要提一下困擾我的另一件事,那就是,現代的神學家們竟然能夠煞有介事地探討一些事情,而絲毫不感到羞恥。他們可以探討很多問題而不會感到羞愧,但是他們在宗教研討會上討論的一些事情,以及必須(經過討論)得出的所謂結論,身處現代社會,這些事情著實荒唐可笑。我要解釋的是,(改變現狀)面臨的一個困難,也就是這種現狀得以持續下去的一個原因,是人們沒有意識到,這些事情中哪怕只有一件事被證實是真的,那就會顛覆我們的世界觀。如果你能夠證明這是真的——無須證明整個占星術是確鑿可信的,只需要證明其中的一丁點兒說法——這就會極大影響我們對整個世界的理解。剛才大家都笑了,因為我們堅信自己對世界的理解是對的,那些說法肯定影響不了我們。從另一方面看,我們為什麼不能清除這些觀念呢?可能一時還做不到這一點,我稍後會解釋原因——我前面也說過,科學與占星術各不相干(上文提過「科學和社會脫節」——譯者)。

接著,我再談談一件事情——雖然還有爭議,但是我仍然相信這一點——在檢驗證據和報告證據以及諸如此類的事情時,科學家們應該對同行負有某種責任,你也可以稱之為一種科學職業道德。怎樣提交研究結果才是正確的呢?哪些做法又是錯誤的呢?那就要求做到客觀真實,這樣別人才有可能準確理解你的研究報告,這樣他們才會盡可能不受你的偏好影響。這一點非常有意義,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對方的想法。我們做研究,不是出於個人的利益,而是為了推動整個思想觀念的進步——事實上,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所以,你得承認,這是科學研究的一種職業道德。我認為,更多的科學家應該具備這種職業道德——雖然明知現實情況不大樂觀。這種想法,這樣一種科學職業道德,一旦淪為「(政治)宣傳」的工具,可能就不是什麼褒義詞了。一個國家任由另一個國家去評說,還要求做到公道、不偏不倚,這是怎樣一種怪狀啊——簡直比盧爾德的聖跡還要匪夷所思!廣告就是一個例子,它對產品的描述極盡渲染之能事,既不科學也不道德。這種無視科學道德的情況可謂氾濫成災,而人們對此已經司空見慣,最後也不覺得這是一件壞事。所以我想,要加強科學家和大眾聯繫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擔負起科普的責任,也就是喚醒他們的科學意識,不能任由民眾總是無知無覺,或是容易聽信一些譁眾取寵的言論,那會對民眾的心智造成永久性的損傷。

科學的方法對另外一些事也有幫助,那些事情很清楚明瞭,卻變得越來越難以商討——比如做決策。我並不是說應該利用科學計算工具做決策——像美國的蘭德公司[6]那樣埋頭計算。這讓我想起大學二年級在我們談論女人的時候,發現用電學的術語——比如阻抗、磁阻和電阻——就能把事情看得更透徹一些。當今世界另外一件讓科學家膽戰心驚的事情,是一個國家選領導人的方式——每一個國家都不例外。舉個例子,當今美國的兩大政黨都會聘請公關專家,也就是職業廣告人。這些人訓練有素,為了達到某個目的,他們知道什麼時候必須說真話、哪些場合應該撒謊。這已經背離了選舉的初衷。他們本來應該去指點江山,而不光是絞盡腦汁想政治口號。而事實上,如果你回顧一下美國歷史,儘管時局不同,但是很多政治人物都要靠政治口號才能當選。(我敢肯定一點,現在兩大政黨在銀行都存了上百萬美元的專項資金,所以,到時各自亮出一些輕易俘獲民心的選舉口號自然不在話下)。但是,現在我沒有辦法提供一個經過完全統計後的數據。

我一直都在說科學(和占星術)是「各不相干」。這聽起來有些奇怪,我想再回到這個話題。科學當然和占星術有關聯,(研究對像一致)——而基於我們對這個世界的理解,我們無法理解占星術何以受大眾追捧——所以在一點上,兩者是有關聯的。但是,對於那些信奉占星術的人來說,科學和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因為科學家從來不屑於跟他們辯論這些話題。至於信仰治療的追隨者,他們也根本不必擔心科學來挑戰他們相信的那一套,因為沒有科學家會特意來砸場子。如果你不喜歡科學,你大可不必去學。如果你覺得學習科學知識太費腦子——對一般人來說,確實如此——你完全可以把它置之腦後。為什麼人們會把科學置之腦後呢?那是因為,我們科學家還沒有行動起來。我認為,我們必須討伐那些我們科學家們不相信的事情。我們不會動用砍頭這種方式,而是要發起大辯論。我覺得,應該是時候要求人們開動腦子了,他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應該更加完整,而不應該隨波逐流,什麼奇怪的說法都全盤接受,更有甚者,腦子裡同時裝著兩種對立的看法,卻不肯稍微動腦子去認真想一想——那是對人類大腦的浪費。因為我們知道,如果我們把自己腦子裡所有的觀點都擺在一起,一一對比和相互印證,這樣就會更加明白自己的處境以及「我們是誰」這個問題。科學之所以到今天還「置身事外」,我認為原因就在於:我們一直不主動去做科普工作,一直等到別人向我們請教,才開口解釋一些問題,結果等到現在,有人邀請我們去講講愛因斯坦的理論,結果卻發現聽眾是一些連牛頓力學都不懂的人!但是,從來沒有人邀請我們去抨擊一下信仰治療或占星術——有沒有人邀請我們去講講「當今如何以科學的眼光看待占星術」?

我想,我們科學家需要做的,主要是寫一些文章。那會有什麼效果呢?這樣會製造一個社會大辯論的氛圍。相信占星術的人就需要去學點天文學,而相信信仰療法的人,可能就不得不去學一點醫學和生物學知識。換句話說,要讓科學和它們產生聯繫,就必然這麼做。我曾經看到這樣一句話:科學只要不攻擊宗教,一切都好說。這句話啟發了我,這讓我意識到科學游離於大眾之外這個問題的嚴重性。(照那個思路,)只要科學不攻擊宗教,人們就不會去關注它,也就沒有人會去學習一些科學知識。這樣一來,除了科學的一些應用,科學和現代社會就沒有什麼聯繫了,乏人問津。而我們的處境就很尷尬,拚命向人們解釋一些他們不想去瞭解的東西。但是,如果他們想為自己的觀點辯護,那麼,他們就不得不學一點點你的東西。所以我想提醒諸位——也許我這個想法不對,或者根本就是錯的——我們過於禮讓了。歷史上有段時期,人們曾經辯論過這些問題。那時候,教廷覺得伽利略的觀點是對教廷的攻擊,而現在,教廷覺得當今的科學觀點對他們沒有什麼威脅。沒有人把科學視為心頭大患,沒有人對不科學的「理論」發起攻擊。我是說,沒人撰寫文章,指出當今人們信奉的神學和科學矛盾的地方——更不用說,有些科學家連自己的宗教信仰和從事的科學工作之間的矛盾都無從處理。

接下來的問題,也是我今天要談的最後一個重要的問題,確實也是我認為最重要、最嚴肅的主題,那就是科學的不確定性和質疑精神。科學家從來不會說很絕對的話,我們都知道這一點。還有,我們說的話都是留有餘地的——只是對事情確定的程度不同而已。我們陳述一件事情時,不是判斷它到底是對是錯,而是它正確或錯誤到什麼程度。「上帝存在嗎?」「如果要用疑問句,要問(上帝存在的)可能性有多大?」這種問法的改變讓宗教人士很不安,而這正是宗教說法不科學的原因。我們必須在一個許可的不確定的範圍內探討每一個問題;更多的證據也許會提高某個觀點正確的可能性,或者剛好相反。但是科學絕不會斷言一種說法絕對正確或絕對錯誤。現在,我們都知道了,為了推動科學進步,堅持這一點是至關重要的。就質疑精神而言,我們下結論絕對要留有一定的空間,否則就沒有(科學)進步,沒有(個人的)長進。提不出問題就難以有長進,而提問題需要有質疑精神。人們想尋找一個絕對的結論——就像板上釘釘那樣,可是沒有這麼確定的結論。因此,人們感到恐慌——什麼都不確定,那你怎麼活下去啊?其實這一點兒也不奇怪,你只是覺得自己明白所有這些事情。事實上,你做的大多數事情都是基於不完全的認知,你並不知道它們到底是怎樣回事,或者世界存在的終極意義,還有其他很多事你也未必知道多少。懵懵懂懂地活著,這好像就是實際情況。

質疑精神對於自然科學的發展至為關鍵——它在人們與教廷的不斷抗爭中誕生,那時的教廷擁有絕對的權威,它提供各種問題的答案。伽利略是那場抗爭的代表人物,他是最著名的鬥士。雖說後來伽利略被迫宣佈放棄自己的想法並公開懺悔,但是沒有人把這個當回事。現在我們不用走伽利略的老路了,沒人逼我們公開懺悔,宣佈放棄自己的想法。事實上,我們認為這種做法很愚蠢——而在那個歷史時期,教會一再要求人們做這種愚蠢的事情。我們很同情伽利略,還有蘇聯時期有同樣遭遇的音樂家和畫家。慶幸的是,這種事情近年來變少了。其實,這種公開懺悔毫無意義,不管那些人怎樣精心地來謀劃。在外人看來,很明顯,這種事情根本無足輕重。在介紹伽利略的時候,他的懺悔無須花費時間去討論——那只不過說明「伽利略上了年紀,而教會勢力很強大」。伽利略的理論是正確的,這個事實我們不用多說,而教廷一直試圖迫害他,這個才是我們要討論的重點。

就人類的潛能而言,到目前為止,我們人類在這個星球取得的成就顯得如此之少,這讓我們所有人感到沮喪。過去的人們——即便他們所處的那個時代是個噩夢,他們都曾經憧憬過未來。現在,他們夢想的那個未來看似已經實現了,而且在很多方面已經超越了原來的夢想,然而在更多的方面,今天我們的很多夢想還是之前人們的夢想。以前,人們曾經對這種或那種解決問題的辦法寄予厚望,其中一個辦法就是教育的普及——這樣一來,人人都可以成為伏爾泰,我們就可以解決所有的問題了。教育普及也許是件好事,但是其結果可能有好有壞——你教給學生的可能是真理,也有可能是謬論。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不同國家之間的溝通交流日益便捷,照理說,這肯定能夠改善國家之間的關係。但是,這取決於你溝通的內容是什麼——它可能是真實情況,也有可能是虛假情報;既有可能對別國進行威脅,也有可能傳達善意。人們曾經強烈渴望科學能夠幫助人類擺脫病痛折磨,特別是藥物,好像科學家研製出來的都是靈丹妙藥。有時情況確實如此,但是,我們此時此刻在這兒談論這些問題,與此同時,有些科學家可能正躲在某個隱秘的實驗室裡,使盡渾身解數製造別人束手無策的病毒。今天我們也許都有這樣一個夢想,認為社會全員實現經濟富足就能解決一切問題。我也認為,每個人都應該擁有足夠的物質財富。當然,我不會說這個目標不值得我們去努力。我說這些話,並不是說我們不應該大力發展教育,或是不應該加強交流,也不是說我們不應該追求富足的物質生活。但是,假如說靠它們就能解決這個社會的一切問題,那就值得商榷了。因為在那些經濟相當發達的地區,出現了一大堆的新問題,也有可能就是那些老問題,只不過稍稍改頭換面了一下——如果我們恰好對相關歷史有足夠瞭解的話。

現在我們還不是很富足,我們也沒有覺得自己已經做得夠好了。人們,各個時代的哲學家,一直在努力揭示生命的奧秘,生命所有的意義。因為如果我們能夠發現生命的真正意義,那麼我們人類所有的努力,所有奇妙而巨大的潛能,就都可以朝著一個正確的方向共同努力,這樣我們就可以大步前進,取得重大勝利。因此,我們嘗試用很多不同的理念去看待這個世界。但是有一個問題——整個世界的意義、生命的意義和全體人類的意義等,無數人曾經無數次回答過這個問題。但是,得出的答案都各不相同。持某種看法的人的所作所為,在持有另一種看法的人那裡激起的反應是恐慌——因為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另一群人在自己對這個世界僵化的看法驅使下生生被推進了死胡同。事實上,可能正是出於這些驚魂經歷,人們才看清人類的潛力竟是如此巨大。可能也是這個想法給了我們希望:假如我們能夠把這股強大的力量引上正確的道路,世界就會變得美好得多。

那麼,整個世界的意義何在?我們還不知道生命的意義。通過研究現有的所有觀點,我們得出的結論是:我們並不知道生命的意義。但是,就在坦陳這個事實的同時,我們或許已經找到了一個突破口——在前進的道路上,只有當我們承認自己無知時,才有可能給其他想法一個機會。這樣我們就不會死死抱定某些事實、某些知識和「絕對真理」不放,而是一直堅持「一切不確定」的態度——也就是說,我們會「冒個險」。英國人就是用這種方式完善了他們的政府,他們稱之為「勉強應付著來」。儘管看起來相當笨拙,但是這確實是實現進步的最科學的方式。根據已定的答案來做決策,這是不科學的。要取得進步,你必須給未知領域留一些空間——僅僅是留一些空間。我們人類還處在發展的最初階段,人類心智的發展還剛剛開始,未來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長。我們不能現在就給出所有問題的答案,我們也不能把所有的人都趕向一個方向,還對他們說「這就是終極的解決方案」。守住這條底線,這是我們科學家的職責所在。否則,我們就會被人類目前有限的想像牢牢困住。我們只能做一些我們現在看來應該做的事情。如果我們總是能留一些空間供大家質疑和討論,並在一條接近科學探索的道路上堅持前行,那樣就不會陷於思想被束縛的困境。雖然,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可是我相信這一天總會到來。我希望,到那時候,人們都會深刻意識到:政府的權力應該受到約束,政府沒有權力裁定某些科學理論是否是正確的——政府試圖這麼做,這是很可笑的事情——他們沒有權力決定歷史該如何書寫,也沒有權力左右經濟學理論或哲學理論。只有這樣,未來的人類才真正有可能得到充分的發展。


[1]貝爾納蒂尼教授(Benaedini)是該會議主席。——編者

[2]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 1894—1963),英國作家,父親是生物學家,1932年創作的長篇小說《美麗新世界》是其代表作。該書主要描繪了科學主義的烏托邦,在機械文明下的未來社會中,人的「人」性被機械剝奪殆盡,處於「幸福」狀態的人們以幾種種姓產生於工業化的育嬰房,接受種種安於現狀的教育,熱愛機械化的工作與生活方式的未來生活。——譯者

[3]CP守恆:電荷和宇稱守恆,這是物理學最基本的一個守恆定律,宇稱是亞原子粒子的一種內在對稱屬性,該理論認為粒子相互作用前後的電荷和宇稱總量保持不變。——編者(演講當時CP守恆還被認為是正確的,但是就在1964年詹姆斯·克羅寧和瓦爾·菲奇實驗發現在弱相互作用下CP不守恆,為此他們於1980年獲得諾貝爾獎。——譯者)

[4]其實那個人名是Immanuel Velikovsky,《衝突的世界》1950年由紐約雙日出版社出版。——編者

[5]盧爾德(Lourdes),法國南部小鎮,位於接近西班牙邊界的波河(Gave de Pau)的岸邊,傳聞聖女馬利亞曾在此地指引一女孩找到能治癒疾病的泉源,因而聞名世界。——譯者

[6]蘭德公司(Rand Company),是美國最重要的以軍事為主的綜合性戰略研究機構。——譯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