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寫詩後，不止一次有人問我，你為什麼寫詩呢？你還繼續研究你的專業嗎？我覺得這類問題雖然簡單，對不同的人還是要作不同的回答。
我對年輕人說，你們還是要認真研究專業的，少搞點業餘愛好。可以培養，不能花太多時間，除非你將來不以研究為職業。畢竟，多才多藝的時代過去了，各種行當分工很細。年輕時專心一項是正確的選擇，除非你是不世出的天才以及精力過人。我最後一句話往往是，要培養愛好，等年紀足夠大的時候再撿回來。
對我這麼大的年紀的人（哦，對了，他們基本不提這種問題，因為他們懂），我會笑笑，因為大家到了一定年紀了，都不可能像年輕時集中精力在一種事情上。隨著生活經驗的積累，有些從前被封住的眼睛慢慢打開了，看到了這個世界裡更多的美，看到了過去做夢也沒想到的東西。那麼，是什麼封住了我們對美的欣賞，阻礙了美對我們致命的吸引？一種就是年輕時獻身的專業、工作選擇以及這些東西帶來的強大的壓力。另一種就是偷懶，以為努力工作把日子過好了就行了，就算成功了，就是一個有益於社會的人。
最近《南方人物週刊》的記者也問我：「年輕時為什麼選擇理論物理？」我說因為理論物理和數學在年輕人的眼中最有挑戰性。進入比較深的研究之後，覺得理論物理是理解這個一切運轉得嚴絲合縫的世界的美麗理論，一切都顯得那麼簡單和美。她問：「後來為什麼寫起詩來了？」我說，我小時候就讀舊體詩詞，也偶爾寫寫，到了大學就不寫了，被專業纏住了。一直到四十多歲，才因為偶然的原因接觸現代詩歌，被海子的詩打動，慢慢地開始寫詩，開始讀中外現代詩。另一個美的世界就這樣在我眼前出現了。我覺得我是一個幸運的人。不僅寫詩，寫科普也是偶然的，我們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件往往是偶然的。
科學本身在眼下這個社會也被很多人拿來作為提高社會地位的敲門磚。我說過，我現在特別不喜歡跟很多老男人聊天，因為不過幾分鐘他們總有本事將話題轉到當官、處長以及局長等在他們看來有趣的話題，這是多麼可悲的時代。
回到詩歌。中國傳統舊體詩詞達到了那些體裁能夠達到的高峰，很明顯，我們幾乎不可能在古人的肩膀上站得更高了，因為我相信一個時代對應特定的文學體裁。舊體詩詞的語彙以及意象也不足以讓我們創造出平行於現代社會的另一個詩歌世界，所以轉向新詩是必然的。中文新詩只有不到一個世紀的歷史，中文新詩還不成熟，很多可以被挖掘的東西還沒有被挖掘出來。我倒不認為我們會找到類似傳統詩歌的新規範。沒有規範是現代性的特徵之一。但無論是語言，與語言相關的音樂性，新的意象，還是新的節奏或變節奏，都有待深入挖掘。另外，如何將古人得到的一些元素融入新詩也是有趣的問題。
最後我抄一段黑塞的《羅斯哈爾德》：
很簡單。貓、狗以及其他一些有靈性的動物都長著尾巴，不僅僅因為它們有思想、感覺和痛苦，尾巴能捲成無數種曲線，能為每一種情緒、每一次內心的震撼、生活感受的每一絲微妙波動賦予一種奇妙而完美的語言。我們沒有這樣的語言，然而我們之中那些生命力更強勁的人卻需要它，因此他們才發明了畫筆、鋼琴和小提琴……
詩歌，是讓我每天至少有一段時間擺脫那些成年人孜孜不倦追求名利的物質世界的美麗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