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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科學與文學

最近,我的恩師在美國猝然去世,誰也沒有想到。三月份我去位於長島的石溪大學訪問,就想,如果下半年或明年有機會就去看看他。去年他因為心臟問題住了一個多月醫院,後來好轉出院,還能為學生上課。今年他76歲了,本可以賦閒在家,但還是義務上課。在上課之外,他還與學生輩天文學家合作做研究,去世的前一晚還用skype與其他人討論學術問題。

我這次借這個專欄寫寫文學,一來因為我很快將在國家科學圖書館做講座,講座名是「一個理論物理學家的現代文學觀」,用崔衛平老師的話說,拗口;二來,也算是紀念我的恩師。按說,現代文學在消費時代越來越邊緣化了,文學與科學向來也是兩種很難融合的文化,我怎麼就談起現代文學了?年輕的時候,目睹恩師在做學問之外,涉獵科學史、哲學、宗教和文學,我並沒有多大共鳴——除了科學史。所以可以排除來自他對我的直接影響。我在微博上說:「老師愛學問愛做科普,喜歡寫隨筆。我跟他做了兩年宇宙學同時自學超弦理論。後來我寫科普,熱愛文學都是偶然誘因導致。有人說我在這些方面受老師的影響,其實不然,他在國內時大談波普爾和哲學、宗教時,我並不感興趣。現在年齡到了,想不到我竟然在這方面變本加厲。我想有些人終歸是要走這條路的。」

所以,「有些人終歸是要走這條路的」也許是唯一可信的理由。科學研究本來出自人類的好奇心,到了今天,多半人研究科學是出於名利的需要。一個人年紀漸長,可能會走向完全不同的方向,有的人會越來越熱衷於名利,所謂老年戒得。而另一些人會走向內心,文學和藝術就是人類為了滿足內心需要而創作的。當然,更有一些人會走向哲學甚至宗教。

最近在讀一本極好的西方文學史,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徐葆耕的《西方文學史:心靈的歷史》。書名道出了文學的秘密:文學,作為一種人類的創造和需要,主要來自心靈。而科學呢?僅僅是出於好奇心嗎?可能沒有這麼簡單。遠古的時候,人類處於文明的黎明,文學藝術和科學的種子都在宗教裡面。有人研究過一些巖畫,發現巖畫並不是早期人類為了寫實而寫實,巖畫與原始宗教有密切關係。那些巖畫描述一種冥想的精神狀態,以及早期人類對自然的一種體認。這是科學最早的形式,也是宗教的起源,當然,巖畫同時是藝術。中國商周青銅器上往往見到的饕餮等等,即李澤厚所說的獰厲之美,有另一種解釋。當年我讀了李澤厚的《美的歷程》,覺得李澤厚的解釋很合理,獰厲之美,聽上去多好。後來讀了查建英等人的《八十年代訪談錄》,其中阿城說,這些饕餮紋雲紋等等,使得古代人們吸毒之後產生宗教體驗,這些紋動起來了。如果這種認識是正確的,那麼科學和藝術是同源的,都起源於原始宗教。

其實,基督教和科學也有極深的淵源。現在一說起西方基督教,很多國人覺得它壓制了科學。其實,基督教為科學的興起有過歷史貢獻。首先,很多早期科學家來自基督教內部。其次,基督教有可能回答了李約瑟難題:為什麼現代科學沒有在中國出現。西方的一種觀點是,基督教相信世界是有秩序的,有定律。Law,原意是上帝的法律。有個老生常談的說法,西方文學藝術受到兩希傳統的影響,希臘和希伯來。來自希伯來的影響就是基督教,上帝可以看成是人類理性的最高代表,從而宇宙中一切遵循規律,人類也要有所約束。而希臘的傳統則更加尊重人性,強調個人自由。兩希傳統反映在文學藝術上就是理性約束和個人解放的矛盾。

西方科學影響所及,除了使得人類的經濟和技術極大發展,反過來,人越來越受到技術的反制。我們覺得個人的空間越來越小,在工具理性主義之下個人成了一個高速運轉機器上不起眼的環節。西方的工業化和城市化導致現實主義讓位於現代主義。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中國進入一個前所未有的工業化時期,或者說是經濟高速增長期。由於中國的城市化起步得晚,速度遠高於西方當年的速度。今天,雖然中國的城市人口仍然略少於農村人口,中國在過去二十年的發展是空前的。我看到的一份資料說,1990年中國超過一百萬人口的城市有31座,到了1999年這個數字增加到37,到了2009年,這個數字增到118。毫無疑問,城市化帶來了很多好處,也帶來了很多壞處,更為每個人帶來前所未有的壓力。所以在我個人眼裡,每個人,不論他做什麼,是公司的白領,還是進城打工的人,都生存在狹小的空間裡。我們正在同時經歷西方歷時百年的各色各樣現代化過程的現象。我們得到的愛和付出的愛越來越少,很多人成了愛無能。當然,科學家也不能逃脫這個大環境。

所以,大約五年前,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開始寫現代詩,這樣一發不可收,因為我在文學的宇宙裡找到心靈的住所。9個月前,我開始寫文化專欄,文學內容佔了主要部分。我不知道我的老師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寫隨筆的,我認識他的時候,是1982年,那時他46歲,我就讀過他的科普和隨筆。想來他對科學史、文學的熱愛要早於我。我期待文學藝術不會因為消費社會的更加發達變得更加邊緣化,恰恰相反,文學藝術將和科學一樣,成為我們每個人生活的必需品。也許有一天,我們將生活在一種文學藝術與科學結合的氛圍中。也許有一天,我們不僅覺得物質生活很豐富,我們也將覺得心靈的生活同樣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