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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造力和孤獨感

我是理科生,最關注的是如何解決我感興趣的問題,而解決問題需要能力、天資、直覺,這些都是被古往今來很多人說濫了的話題。但是,直到科學解密了人類的大腦,解密了人類創造的機制,我們會一直將這些話題談下去。

啟發我思考創造力與孤獨感之間關係問題的,是台灣王道還老師的一封電子信,這封電子信是發給一個小圈子的。這封信的起因是科學松鼠會的小姬提起了最近熱賣的一本書《孤獨六講》,作者是台灣的蔣勳。王道還在信中說:

人是最能容忍狹小空間的群居哺乳類。人以外的群居哺乳類都生活在小社群裡;成員互動越頻繁、複雜,群體的規模往往越小。

相形之下,人適應狹小空間的能力著實驚人。現代大都會的常住人口,數百萬或千萬計,若不是人類有強大的合群性,根本不可能。

這兩段話說的是我們人類的特有的群性,在電梯裡,在會議場所,甚至在辦公場所,我們可以和很多其他人分享不大的空間而不會感到特別不適。我想,人類文明所以能夠突破其他動物的限制而得以發展,依賴合作,就像先民必須通力合作才能獵殺猛犸像這些大型動物。所以,群性看來是人類文明發展不可或缺的要素。與人類相比,王道還說:

1950年代,卡爾洪在實驗室創造了飲食、衛生條件都符合理想的「老鼠天堂」,結果發現空間對社會行為有令人驚心動魄的影響。老鼠不斷增殖的後果是:各種病態行為滋生、猖獗。例如雌鼠不照顧幼鼠;雄鼠激烈互鬥,甚至吃掉幼鼠;幼鼠死亡率高達96%。也就是說,只要壓縮物理空間,即使生活物資不虞匱乏,都能使社群崩潰,導致絕種。

所以群性不僅是人類賴以發展的重要特性,也是促進社會共存的特性。

但是,群性有其負面的一面。每逢假期,總有一些同學問我假期中要做些什麼。我的回答是,假如你回家,就什麼也不做,因為即使帶著書本和論文回家,第一你看不進去,第二即使你看進去了效率也不高,也不會有足夠時間思考和做計算。這個結論我是自己做學生時得出來的。為什麼在家裡我們很難學習和思考?原因之一是干擾太大,親情密集包圍你;並且,大家都在做與創造毫無干係的事情:看電視、聊家常、打撲克,這些活動是最不需要動腦子的,而且做多了這些活動你的思考能力會大大降低。除了這些表面因素,還有蔣勳在《孤獨六講》中提到的一些深層次的原因。所以,這次春節我從江蘇的親戚家回到北京,就在博客中寫道:

春節幾天,我似乎找到了中國人缺乏創造力的原因。我們的親情讓我們失去個性和想像力。所以,現在發展的趨勢有利於中國人創造力的提升:親情友情淡化,孤獨感提高。

那麼,蔣勳在《孤獨六講》中都講了什麼?他的書分為六章,這是按照他的六個演講分的。六章分別是:情慾孤獨、語言孤獨、革命孤獨、暴力孤獨、思維孤獨、倫理孤獨。

我對他說到的思維孤獨、倫理孤獨、情慾孤獨和語言孤獨特別有共鳴。例如,他在談到情慾與倫理孤獨時說:

家庭、倫理的束縛之巨大,遠超於我們的想像。包括我自己,儘管說得冠冕堂皇,只要在八十四歲的媽媽面前,我又變回了小孩子,哪敢談什麼自我?談什麼情慾孤獨?她照樣站在門口和鄰居聊我小時候尿床的糗事,講得我無地自容,她只是若無其事地說:「這有什麼不能說的?」

這是我們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典型的事情,家庭對你這樣,有時社會對你也這樣,雖然現在的社會與以前相比是進步多了。讀到上面這段話時,我反省自己,發現自己不久前叫一個頭髮長的學生理髮,我說現在不流行藝術家髮型,其實我也是用群體意識壓他,好在我又說,藝術家風格也挺好的。最後,他還是理髮了。社會不鼓勵特立獨行,要求一致性,導致創造力的衰微甚至完全消亡。

即使將範圍縮小到一個研究群體,追求一致性也是扼殺創造力最主要的因素,我以前談過幾次的花車效應就是這樣,一旦什麼人取得突破,有時甚至不是真正的突破,大家一擁而上地寫些無關痛癢的研究論文。很多情況下,一些人將一輩子耗在追逐「主流」上面。科學和藝術一樣,最高形式的創造就是在追求與眾不同中取得的。我想起狄拉克回憶與海森堡一起爬山時看到的事情,海森堡一個人爬到高處站在一個懸空的石頭上面,面色坦然,這令狄拉克想到海森堡在創建量子力學時的風格。

其實,在科學中,創造非常類似於在文學中的創造,就是在傳統的延續下尋找新的出口和新的維度。所以,蔣勳的論「語言孤獨」也可以用到科學上面來。他說:「所以我們需要顛覆,使語言不僵化、不死亡。任何語言都必須被顛覆,不只是儒家群體文化的語言,即使是名學或希臘的邏輯學亦同,符號學就是在顛覆邏輯,如果名學成為中國的道統,也需要被顛覆。新一代文學顛覆舊一代文學,使它『破』,然後才能重新整理,產生新的意義。」

最近,我在讀一本談英語詩人艾略特詩歌中隱喻的書。艾略特的詩歌就是顛覆語言形式的典範。在著名的《荒原》中,他用典,將不同的碎片拼湊起來,追求非個人化,所有這些表面上看起來晦澀、無邏輯,但當你明白了他所用的典故,他為什麼拼湊,整個詩就可以理解了,你就會獲得一種全新的審美愉悅。而中國文學,似乎還未見類似的創造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