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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中國的另類互聯網世界

曾任中關村管委會主任的郭洪看起來是一個很尋常的公務員,他在工作時喜歡穿著中規中矩的深色西裝,戴著厚重的眼鏡閱讀文件和觀察市場。但當他和創業者或科技人員共處一室談論科技話題或未來的落地項目時,就像變了一個人,比創業者們還要活躍。他有各種新想法,侃侃而談的同時也能專注傾聽他人的構想。他對未來科技的發展有著濃厚的興趣,對創業公司與科技發展趨勢之間的關係有著清晰的把握。1980年至2010年,大量工程科學專業的大學畢業生選擇了公務員作為職業,他們用大學學到的知識,使一個貧窮的農業國家快速成長為一個滿是忙碌工廠和大城市的現代化國家。郭洪就是這一代政府管理者中的典型代表人物:善於制定目標和計劃,執行力也非常強,腳踏實地地採取行動,集創新能力和實幹精神於一身……他們的職務是制定政策的公務員,身體裡流淌著創業者的熱血。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郭洪和他的前任、繼任者們助推了中關村的飛躍。被稱為「中國硅谷」的中關村,在過去無論是創新企業的數量還是科技發展的進度,都還有很長的路要走。甚至曾有一段時間,中關村佈滿了各類電子產品賣場,主要銷售低端的電子產品和軟件,缺少真正的創新事業。2010年,郭洪和他所在的中關村管委會的同事們著手改變這一切,他們大力調整業態結構,把位於北京西北部的中關村西區建設成創新企業的孵化基地,他首先來到剛成立一年的創新工場考察。

郭洪負責「中國硅谷」的管理長達10年

創新工場是我在2009年秋天離開谷歌中國後,創辦的創業孵化器和風險投資機構。當時,我覺察到中國的創業生態系統湧現出一股新的活力,在「模仿」年代鍛煉出的世界級企業家們,開始用他們的技巧解決在中國的商業環境中獨有的問題。中國的互聯網產業快速轉型至移動互聯網,城市中心蓬勃發展,形成了一個截然不同的新環境,創新產品及新商業模式很容易就能夠發展起來。我想參與到這波浪潮中,為創業公司提供指導與資金。

郭洪考察創新工場時,我和前谷歌中國的員工組成的核心團隊正在尋找有潛力的工程師,打造一款為中國第一批智能手機用戶提供服務的產品。郭洪與我探討如何支持這項事業。我告訴他,我們支持創業的資金被租金吃掉了很大一部分,若能降低租金成本,就能省下更多的錢來研發產品、創辦公司。郭洪說,像創新工場這樣符合政策支持的機構,中關村園區可以聯合區政府免除3年租金。

這對我們來說是個好消息,但郭洪不想止步於只給一家孵化器一點兒財政支持,他想瞭解硅谷成功的全部秘密。郭洪不斷地詢問我20世紀90年代在硅谷的經歷。我告訴他,硅谷早年的許多創業者後來變成了天使投資人及創業導師,地利和人脈催生出了一個自給自足的創投生態系統。

交談的過程中,我可以看出郭洪的腦子轉得飛快:「硅谷的生態系統歷經幾十年的發展才成熟。如果政府幫著創造地利,加速這一過程呢?如果在中關村挑選一條街,把創新生態系統中的關鍵角色:風投公司、創業公司、孵化器、服務提供商等聚集在一起,這樣做又會如何?」我們倆誰也沒有想到,這次交流促成了中國創新創業的新地標「中關村創業大街」的誕生。

中關村創業大街

這種自上而下建立的創新生態系統,與硅谷的觀念截然不同。在硅谷的世界觀裡,真正使硅谷與眾不同的是一種抽像的文化思潮:致力於原創思考與創新——這不是用磚塊和補貼就能建造出來的東西。但郭洪和我都能看出在中國是不同的,也能看出這種神聖使命感的價值。想在現今的中國加速這種過程,資金、不動產、政府支持都很重要。這個過程需要所有人親力親為,用中國的特色來融合硅谷精神,使其適用於中國的互聯網創業者。我們會結合硅谷的一些核心價值,把中國互聯網行業引導至一個嶄新的方向。

後來,這個生態系統漸漸變得獨立自強。中國的創業公司的創始人不再需要迎合外國風投的口味,他們現在可以打造滿足中國用戶需求的中國產品,憑借國內的資本和技術,反過來把產品推向海外。這巨大的變化,改變了中國城市的結構,象徵著中國互聯網發展的新紀元。這一變化也讓人工智能時代所需要的自然資源——數據在一夜之間爆發式增長。

互聯網的未知海域

早期的互聯網行業既在模仿、追趕硅谷,也在同硅谷競爭。但是到了2013年左右,中國互聯網發展改變了方向,不是簡單地超越硅谷,而是變成了另一番模樣——有自己的原材料、制度和規律。雖然許多用戶還是只能用廉價的智能手機上網,但智能手機可以扮演信用卡的角色,與人口密集的城市一同創造了融合數字世界與現實世界的超大型實驗室。

支配這個世界的中國科技公司與任何一家硅谷公司都不像。「中國的Facebook」已不足以描述稱霸中國市場的微信,這個社交應用飛快地進化成一個多功能工具——用戶可以用它購買日用品、叫外賣、預約門診、購買電影票……微信幾乎連接了用戶生活的每個方面。憑借傾向於移動優先的互聯網用戶、超級應用微信、把智能手機變成錢包的移動支付,中國的創業公司引爆了本土創新。它們首創了O2O服務,讓互聯網與中國經濟深度融合。中國的城市自以物易物經濟出現後,大量的交易第一次脫離了現金。人們用共享單車組成的全球最大物聯網,徹底改變了城市交通。

政府對創新提供了空前的支持。「中關村創業大街」項目,只是2014年中央政府出台鼓勵創業政策中的一處縮影。在李克強總理「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號召下,中國各大城市紛紛設立新的創新園區、孵化器和政府支持的創投資金,「創業大街」遍地開花。西方分析師認為這一舉動缺乏效率,可實際上它促成了中國移動互聯網創業的爆發與進化。

要想在這一環境下繁榮發展,需要高超的工程技術和大量的勞動力:無數外賣騎手騎著電動車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數萬名銷售員在街上推廣移動支付,數百萬輛共享單車遍佈城市的各個角落……這些服務業的爆炸性增長讓中國的科技創業公司必須更加賣力地工作,以保持現實世界裡那些需要重度運營的業務能夠正常運轉。

在我看來,願意在現實世界裡認真耕耘,是中國和硅谷科技公司之間最大的差別之一。美國的創業公司喜歡堅守自己的認知領域:建立乾淨的數字平台,促進信息交流。商家可以用這些平台進行交易,完成線下服務,而科技公司本身則不願意親力親為去線下做事。他們嚮往HBO劇集《硅谷》(Silicon Valley)中描繪的神話:一群聰明的極客在舊金山的公寓裡足不出戶,就能打造出數十億美元的事業。

中國的科技創業公司沒有這麼好的條件,它們身邊滿是兇猛的競爭者,虎視眈眈地準備對它們現有的產品逆向分析。它們必須用規模、資金以及勞動力的效率來跟競爭者拉開差距——瘋狂燒錢,依靠大量廉價勞動力來運作它們的產品,使它們的商業模式難以複製。這是中國互聯網世界的重要特質,是腦袋裡根植著硅谷正統觀念的美國分析師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的特質。

人工智能時代的數據王國

送外賣、汽車維修、共享單車、街頭便利店等行業的互聯網化,使中國擁有了人工智能時代的大量關鍵資源——數據。靠著實地苦幹,中國在這方面遠遠超越了美國,成為全球最大的數據生產國(並且差距還在日益擴大),為中國在人工智能實幹年代的領導地位奠定了基礎。

如同我在本書第一章中提出的論點,深度學習的問世,意味著我們將從專家的年代轉變為數據的年代。想要訓練出成功的深度學習算法,需要運算力、工程能力及大量的數據。在未來這三點中最重要的是數據量,因為工程能力達到一定水平後,就會開始出現收益遞減,這時數據量才能決定一切。只要數據量足夠大,由優良但非頂尖的工程師設計出的深度學習算法,也有機會超過全球頂尖專家設計的算法。

中國的數據優勢不僅體現在數量上,在質量上也有保證。中國龐大的互聯網用戶群(比美國和歐洲加起來都多)提供了海量數據,這些用戶在現實世界的行為又支撐了數據的質量。創辦人工智能公司時,中國特有的應用程序收集到的數據更為實用。

硅谷巨頭從用戶在線活動中收集數據,如搜索、上傳照片、觀看YouTube視頻、點贊等。中國公司則根據用戶現實世界的行為收集數據:何時何地購買了什麼物品、餐飲習慣、化妝品的選用、交通服務的選取等。深度學習只能根據「看到」的數據進行優化,中國接地氣的技術生態系統為深度學習的算法提供了更多「眼睛」,讓它們「看」到我們日常生活的內容。隨著人工智能為許多新產業「通電」,中國科技公司與現實世界的緊密結合,會使得它們在與硅谷科技公司的競爭中具備天然優勢。

中國在數據領域的突然崛起,並不是什麼宏大計劃的結果。郭洪在2010年找我時,根本無法預測一個不同於硅谷的互聯網世界會是什麼樣子,也無法預料到機器學習會突然把數據變成寶藏。不過他確信,只要提供適當的環境、資金和助力,中國的科技創業公司就能夠創造出獨特且有價值的產品。就這點而言,郭洪的創業直覺完全正確。

移動互聯網的縱身一躍

我創辦創新工場幾個月後,谷歌決定退出中國大陸市場,此舉令我們的團隊非常失望,畢竟我們辛苦了多年,才讓谷歌在中國站穩腳跟。不過,谷歌的退出也為中國創業公司打開了機會之窗,讓它們得以藉著最新的潮流——移動互聯網——研發一系列全新的產品。

自iPhone 2007年問世後,科技界開始漸漸調整他們的網站與服務,讓人們可以通過智能手機上網。最簡單的方法是創建一個既適合智能手機的小屏幕,也適合大屏幕的網站。但這需要研發全新的工具,如應用商店、照片編輯應用程序、殺毒軟件等。谷歌退出中國後,安卓系統(Android)移動應用程序的市場大開。創新工場最早孵化的一批創業公司就希望能填補這些空缺。在此過程中,我希望探索和互聯網互動的新方式,這是硅谷還未涉足的領域。

在中國的模仿年代,一小部分中國網民和美國人一樣,使用台式計算機或筆記本電腦上網。可是對多數中國人而言,計算機的價格仍然太貴。2010年,中國僅有約三分之一的人能夠使用計算機上網。因此,相對便宜的智能手機問世後,中國大批用戶跳過了個人計算機時代,使用智能手機實現了第一次網絡體驗。

這一跨越聽起來簡單,實際上對中國互聯網形成自己的特色有著深遠影響。智能手機用戶不僅行為與計算機用戶不同,他們的需求也有很大差異。對傾向於移動優先的用戶而言,互聯網並非只是固定地點存取的數字信息的抽像集成,而是個體在城市裡隨身攜帶的一個工具,當我們需要吃飯、購物、旅行或交通時,可以隨時隨地幫助我們解決問題。中國的科技創業公司必須根據這些需求來研發產品。這顯然是創業公司開墾處女地、促進中國式創新的大好機會。創新工場第一輪投資了39家公司,有數家最終被百度、阿里巴巴和騰訊收購或控股。中國的這3家互聯網公司常被稱作「BAT」,在轉型升級為移動互聯網公司的過程中,我們孵化的公司對其起到了「內部助推器」的作用。不過,真正激發「另類互聯網世界」潛力的,是騰訊秘密進行的一項內部計劃。

微信:低調的雄心

全球最強大的移動應用程序問世時,幾乎沒人注意到它。2011年1月,騰訊推出了新的社交信息移動應用「微信」,當時只有一家英文新聞媒體(The Next Web)注意到了它(1)。當時的騰訊已經擁有了中國兩大社交網絡:即時通信工具QQ和社交網站QQ空間,這兩款應用分別擁有幾億用戶,但美國分析師卻認為它們是美國產品的二流仿製品。一開始,騰訊新推出的這款智能手機應用連英文名稱「WeChat」都還沒有,只有中文名稱「微信」。

微信是騰訊專門為智能手機而開發的,試圖從內部顛覆自己在計算機桌面上大獲成功的QQ。作為互聯網巨頭,騰訊此舉是一次冒險,但最終在市場上大獲全勝。微信除了發送文字,還可以發送照片和語音。在某些應用場景下,用手機輸入中文相當不便,能夠收發語音消息是微信的一大優點。

這款功能簡捷的應用軟件大受歡迎,不出一年註冊用戶數就達到1億,2013年1月用戶數達到3億。在發展的過程中,微信添加了語音電話、視頻電話、電話會議等功能,在今天看來這些功能似乎沒什麼了不起,但是要注意,微信在全球市場的競爭者WhatsApp直到2016年才推出了這些功能。

微信早期的改進與優化只不過是開場戲而已。它很快發明了「應用中的應用」——微信公眾平台,改變了媒體機構和廣告客戶使用社交平台的方式。微信公眾平台是一個基於訂閱的第三方內容平台,完全植根於微信內部,有人將這一功能比作Facebook的媒體公司主頁。但不同於Facebook,微信公眾號為第三方提供了幾乎所有獨立應用程序的功能,無須單獨研發應用程序。微信公眾號在社交媒體領域快速發展為主流應用,許多媒體、產品提供商、服務公司索性不再自己研發移動應用,開始完全依賴微信。最近微信小程序的推出又使微信成為操作系統和瀏覽器之外的又一個應用平台和用戶獲取渠道。

在短短2年內,微信從一個默默無聞的移動應用發展成為一個包含通信、傳媒、營銷、遊戲等功能的強大平台。騰訊壟斷了用戶的數字生活,但它還想延伸到智能手機之外——線上與線下的支付。不過在此之前,微信必須先進入用戶的錢包,這意味著他們要挑戰電子商務領域的龍頭——阿里巴巴和支付寶。

移動支付的珍珠港

為爭奪移動支付市場的份額,騰訊在2014年除夕夜發動了「空襲」,武器就是中國的傳統習俗「發紅包」。微信用戶可以對不論遠近的好友發送「真金白銀」的數字紅包,只要在微信上綁定銀行卡,就可以對指定用戶發送一定金額的紅包,或是在聊天群組內發紅包,看誰先搶到。打開紅包後,裡面的錢就存入了用戶的微信錢包裡——微信錢包是微信當時新設置的功能。微信錢包裡的錢可用來消費、轉賬或是提現,前提是在微信上綁定銀行卡。這一舉動把歷史悠久的中國傳統習俗完美移植到了數字時代,同時在過程中添加了遊戲元素。用戶非常喜愛這項功能,2014年春節微信用戶一共發送了1600萬個紅包,在微信上綁定了500萬個銀行賬戶。

實體「紅包」vs微信「紅包」

在微信裡發紅包既簡單又有趣,多數人沒有察覺到背後的硝煙味。當然,阿里巴巴和支付寶的創始人馬雲除外。

馬雲把騰訊的這一舉措稱為「珍珠港行動」,即對阿里巴巴的電子商務龍頭地位發動的攻擊。(2)2004年,阿里巴巴首創了針對中國用戶的數字支付平台「支付寶」,後來又為適應智能手機改造了該產品。但微信用新的支付手段一夜之間搶了支付寶的風頭。馬雲對阿里巴巴的員工發出警告:如果再不拚命保住移動支付業務,阿里巴巴就完了。當時,觀察者們認為馬雲的言論過於誇張,但現在看來馬雲是有遠見的。

在騰訊發動攻擊前的4年間,中國互聯網世界的一塊塊版圖經過發展和競爭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中國早期互聯網創業公司之間的搏殺,訓練出了一代精明的互聯網創業者。中國的智能手機用戶數量在2009年至2013年間增長超過一倍,達到了5億人的規模。早期風投培育的新一代創業公司針對智能手機的用戶市場開發了新的移動應用。在這些應用中,微信打造了中國移動互聯生態系統的「一站式入口」。如今,微信紅包給消費革命的最後一塊拼圖指明了方向:用戶能憑借手機支付購買任何東西。

接下來的幾年,阿里巴巴、騰訊以及數千家中國創業公司爭相把這些工具應用到中國城市生活中的每一個支付場景:外賣、電費賬單、網紅直播、上門美甲、共享單車、火車票、電影票、交通罰單等。線上與線下世界以獨一無二的方式交融在一起,它們改造了中國的都市景觀,也創造出全球最豐富的實體世界數據。

不過,若沒有中國經濟最重要的一環——中國政府,這個延伸到經濟每個角落的互聯網世界不會這麼快速出現。

蓋好了,他們就會來

在創新工場搬到中關村之後的幾年裡,郭洪和他的同事們逐漸把「創業大街」由計劃轉化為現實。他和海澱區負責人挑選了中關村裡一條混雜了書店、餐館、電子產品商場的步行街進行了實驗。

20世紀80年代,為了發展經濟,政府一度改造了這條街。當時的中國正為了出口導向和都市化而辛苦奮鬥,這兩項都需要用到當時欠缺的工程專業知識與技術。因此,政府把這條步行街變成書城,擺滿了現代科學及工程教科書,吸引附近清華和北大的學生。到了2010年,互聯網的興起使許多書店關門大吉,取而代之的是兜售廉價電子產品及軟件的小店。

當時的計劃是翻新整條步行街,然後租給高科技企業。這個項目得到了北京市政府的大力支持,中關村與海澱區一起,整合扶持資金、高效的基建部門、人才等資源,使用補貼和轉移安置相結合的方法,成功讓這條街上幾乎所有的商舖遷出。2013年,施工隊進入已經搬空的街道開始改造與翻新。2014年6月11日,創業大街開放給新租客。這是中關村發展歷史上的一個里程碑。由於收到了良好的效果,中關村創業大街的模式被全國各地紛紛效仿。

萬眾創新

2014年9月10日,在天津「夏季達沃斯」(Summer Davos)論壇上,李克強總理致辭,在講話中他描述了科技創新在推動中國經濟增長與現代化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值得注意的是,他在演講中反覆提到了一句新的口號:「大眾創業,萬眾創新」(3)。

李克強總理的演講點燃了中國科技業的熊熊大火。「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變成政府強力推進創業生態系統、支持科技創新的口號。中關村積極促進創新創業的舉措在短時間內被推廣到全國各地,激發了世界上唯一能夠和硅谷抗衡的力量。

中國的「萬眾創新」措施很多,改變了不少人的擇業觀。下海創業成了不少人躍躍欲試的新選擇。政府為創新者提供資金(補貼)與辦公場所,讓他們盡情施展才華,使得他們的父母不再催促其在當地國有企業找個「鐵飯碗」的工作。

李克強總理發表演講的9個月後,國務院發佈了《關於大力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見》(4),呼籲建立數千個科技創業孵化器(孵化平台)及創業園區,鼓勵各地方政府建立創業投資「引導基金」以吸引民營創投資本。國務院的計劃也鼓勵地方政府制定租稅優惠措施,並簡化政府對創業的審核流程。

國務院發佈政策指令後,全國各個城市快速複製了建設中關村創業大街的方法,在當地推出「創業大街」。他們採取減稅和減免租金等措施來吸引創業公司,還設立了一站式政府辦公室,方便創業者能夠快速註冊公司。各式各樣的措施在全國各地催生了6600個創業孵化器,短時間內數量翻了4倍多。中國的創業公司更容易用更低的租金租到更好的辦公場所,省下了更多的錢投入自己的事業。

部分省市則設立了不同的「引導基金」模式,用政府資金吸引風投資金。政府使用創業引導基金投資民營風投公司,做起了民營企業的合夥人。倘若該基金投資的創業公司失敗,包括政府在內的所有有限合夥人的投資,都將遭受損失。但如果有創業公司成功,如市值在5年內翻倍,那麼政府只保留收益的一部分如10%,並允許民營資本收購政府的股份,剩餘90%的收益則分配給市值已經翻倍了的民營投資者。這種方法可以激勵民營投資者追隨政府,投資地方政府希望扶植的創投基金和產業。根據清科集團旗下私募通數據顯示,截至2015年12月底,國內共成立780只政府引導基金,基金規模達21834.47億元(5)。

在此影響下,民營風投資本當然會積極跟進。創新工場創立的2009年,中國民營資本青睞的還是快速增長的製造業和房地產業。2010年往後的3年時間裡,中國每年投出的風投資金一直穩定在30億美元左右。到了2014年,金額激增至4倍,達到120億美元,2015年又增長到260億美元(6)。一瞬間每個聰明且有經驗的年輕人,都能給自己的新點子和科技才能寫一本商業計劃書,想要找到風險資金來進行創業。

華爾街分析師和投資人對於政府的這種做法不以為然。但這些批評忽略了一點:在長期利益非常可觀時,短期多支出可能是正確的。中國政府想加快促使中國經濟從製造業驅動增長轉變為創新驅動增長。

如果中國政府採取不干預的方法,坐等傳統產業投資回報降低,民營資本漸漸轉向高科技產業,很可能會遇到信息不完整、老派投資人對互聯網不信任以及固有的經濟慣性等種種阻力。如果繼續等待這些阻力最終被克服至少得花數十年的時間。高層想縮短時間,加快發展速度,他們想用政府的錢來加快轉型,越早轉型,增長質量越高,政府的回報就越多。

深入文化的革新

「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成果,深刻改變了中國百姓對互聯網創業的認知,也徹底革新了文化思潮。

中國傳統文化強調對權威的服從與尊敬,比如父母、教師、政府官員等。新的產業或是活動如果未獲得權威認可,大家就會認為是在冒險。反之如果獲得了政府的支持,人們就會搶著去分一杯羹。這種自上而下的結構使得創新創業有了權威支持、方向確立,社會所有階層都會同時行動起來。

2014年之前,儘管有百度與阿里巴巴的成功,但是中國政府從未明確表達過對互聯網行業崛起的看法。藉著「大眾創業,萬眾創新」的浪潮,中國政府首次表態,大力支持互聯網創業。於是全國各地紛紛張貼海報及橫幅,鼓勵大家加入互聯網洶湧澎湃的大潮中。官媒積極報道本土創新的優點和本土創業公司的成功,大學競相提供創業相關課程,書店擺滿了可供創業公司和創始人參考的書籍以及知名成功創業者的傳記。

在李克強總理發表演講9天後,阿里巴巴在紐約敲鐘上市。阿里巴巴奪下了「史上最大規模IPO」的頭銜,馬雲則成了中國最富有的人之一。但更重要的不是財富,而是新的中國英雄誕生了。中國早期的互聯網巨頭們大多擁有博士學位或硅谷的工作經驗,但馬雲像個鄰家男孩,沒上過精英大學,也從未學過編程。他在演講時常告訴聽眾,當肯德基在他的家鄉開店時,他是24個應聘者中唯一被拒的。馬雲的成功賦予了「大眾創業」新的含義:中國「大眾」中的任何人都可以試一試,說不定你就是下一個馬雲。

我發現,政府對創業的公開支持和馬雲成功創業的例子有助於說服那些最頑固的中國家長。中國老一輩家長認為創業是找不到好工作的無奈之舉,經歷過貧窮的老一輩中國人,最大的心願是下一代能在政府機關或國有企業謀個「鐵飯碗」。創新工場建立的最初幾年,許多優秀的年輕人想要加入創業,卻擔心來自他們父母的強烈反對。為說服這些家長,我嘗試了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盛情邀請他們的父母共進晚餐,寫信向老人們描繪創業可能帶來的回報……每招募一個人都是一場苦戰。

可到了2015年,創新工場成了門庭若市的金字招牌。有一次,為了獲得與我們合作的機會,有人真的把創新工場的門檻踩壞了。蜂擁而來的人群中有高中輟學生、頂尖大學的優秀畢業生、Facebook前工程師,甚至還有少數「精神不太正常的人」。還有一次,當時我不在北京,創新工場總部來了一位創業者,堅持要見我,甚至脫掉衣服躺在地上,表示「如果李開復不來,我就不起來」。最後還是找來警察把他請了出去。當然,他也沒能獲得創新工場的種子投資。但從這件事可以看出,當時中國的創業風潮之盛。

在建設「創業大街」的過程中,郭洪也對創業著了迷。2017年,他離開了政府機關,成了中關村銀行創始人暨董事長,這是北京首家民營銀行,也是一家效仿硅谷銀行(Silicon Valley Bank)專門為本土創業、創新者服務的金融創業公司,郭洪立志要將它辦成「創業者的銀行」。

現在,促使這另類互聯網世界興旺起來的所有元素全部到位了:突飛猛進的技術、充足的資金、高級的設備、頂尖的人才與良好的創業環境。舞台已經搭好,需要等待的就是新的、有價值的、有中國特色的互聯網公司登場了。

到處都是O2O

過去20年間,中國互聯網公司扮演的角色與它們的美國同行差不多:數字網絡中的信息節點。如今它們準備深入到用戶的日常生活中。

O2O是「Online To Offline」(線上到線下)的縮寫。這術語聽起來不太好懂,但其實概念很簡單,即在線上推廣和兜售線下服務。現在,O2O把阿里巴巴和亞馬遜之類電子商務的便利性帶到了現實世界的服務業中,席捲了一切無法裝箱、運送的東西,如一頓熱氣騰騰的飯、搭車去酒吧的交通服務或是美發美甲等日常生活服務。

最早的革命性O2O模式之一共享出行誕生於硅谷。Uber使用手機和私家車,改變了美國城市的出行方式,繼而把這種模式推廣至世界各地。Uber固然早早看到了O2O商機,但把這種商業模式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中國公司。中國城市是O2O的理想實驗室。

首先,在共享出行市場中,滴滴出行等公司很快倣傚Uber的商業模式,並針對中國本地環境做出調整。最終,滴滴出行把Uber擠出了中國市場,並在全球市場上和Uber展開了競爭。

其次,餐飲外賣成了一股熱潮。城市白領奔波一天後,不想再外出用餐,而城市裡大量的外來務工人員,願意收很少的費用提供上門服務。於是,中國的互聯網巨頭以及美團點評等眾多創業公司推出了O2O餐飲外賣服務,向這個市場投入了大量補貼和技術資源。去餐廳的人變少了,街道上滿是遞送熱騰騰餐飲的電動車騎手。微信和支付寶付款與這一服務無縫銜接。截至2014年年底,中國人花在O2O外賣餐飲上的總額增幅超過50%,達到150億美元。(7)到了2016年,中國每天有大約2000萬筆外賣餐飲在線訂單,是全美總量的10倍。

由此開始,中國的O2O商業模式越來越有創意。部分髮型設計師和美甲師乾脆放棄實體店,完全通過移動應用接受預約並上門服務。過去中國的醫院門診總是排長龍,而現在想要看病的人可以通過應用程序,雇專人為他們在醫院排隊,或者提前與私立醫院的醫生預約就診。懶惰的寵物主人可以通過應用程序約人上門清理貓砂或者給狗洗澡。中國的家長可以叫車去學校接送小孩,通過應用程序確認司機身份以及小孩是否安全到家。

對中國人而言,這些變化消除了過去城市生活的不便。對中國新一撥的創業公司而言,這讓它們的身價一飛沖天,有了源源不斷的動力推動城市生活中更多的O2O事業。

經過幾年的爆炸性增長和搏殺競爭,O2O事業的擴張熱潮漸漸冷卻。補貼帶來的增長停止後,許多一夜爆紅的O2O獨角獸滅亡了,但是存活下來的創新者及冠軍角鬥士,如王興的美團點評,憑借徹底改變中國城市服務業的功績,將自己10億美元的市值又翻了許多倍。截至2017年年末,美團點評的估值已經達到600億美元,滴滴出行的估值達到576億美元,超越了Uber。(8)

微信促進了社會和商業的變革,同時又從這種變革中汲取力量。現在,中國有過半的智能手機用戶安裝了微信,許多用戶還綁定了銀行卡,微信有推動幾億中國人在O2O服務上消費的力量,也可以在眾多創業公司中挑選優勝者。微信支付與許多O2O服務連接,讓微信用戶能夠在平台內打車、訂餐、訂房、管理花費賬單、購買去美國的機票等。當然,微信支付連接的公司大多也都是騰訊投資的。

O2O崛起之後,微信被頂尖創投公司安德森·霍羅維茲(Andreessen Horowitz)的合夥人陳梅陵(Connie Chan)稱為「我們生活的遙控器」。微信變成了一款超級移動應用,作為中樞,它可以連接其他數十款來自各個領域的應用。微信涵蓋了Facebook、iMessage、Uber、智游網(Expedia)、eVite、Instagram、Skype、PayPal、GrubHub、亞馬遜、LimeBike、WebMD等應用的核心功能。它雖然無法完美替代任何一款應用,但也足夠使用多數核心功能,而且帶有可無縫銜接的支付功能。

這明顯不同於硅谷的「應用集群」模式——每一款應用都堅守著預設的功能。Facebook甚至把它的社交網絡功能和實時通信功能區分開來,成為兩款不同的應用:Facebook及Facebook實時通(Facebook Messenger)。騰訊選擇的超級應用模式,起初看來很危險:把這麼多東西結合在一起,用戶會不會招架不住?但事實證明,微信的超級應用模式非常成功,在塑造中國不同互聯網世界的過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

輕量與重磅

O2O展示了硅谷與中國之間更深層的區別,我稱為「輕量」(going light)和「重磅」(going heavy)。這兩個詞指的是互聯網公司在一項產品或服務方面的涉入有多深,還代表著公司連接線上與線下世界時的垂直整合程度。這一模式的選擇在人工智能的實幹時代影響會更大。

打算顛覆新產業時,美國的互聯網公司往往採取「輕量」模式。它們普遍認為,互聯網的根本力量在於分享信息,消除知識鴻溝,用數字的方式連接大眾。它們身為互聯網公司,堅守著這股力量。硅谷創業公司會自己建立平台,但會選擇讓實體企業處理現實世界裡的工作。它們希望通過智取戰勝競爭對手,用優雅的代碼解決信息問題。

中國的公司則傾向「重磅」。它們不想只建造平台,還想招攬每一個賣方、處理貨品、運營配送團隊、提供和維修電動車、控制支付行為……如果有必要,它們會補貼整個流程,以快速獲取更多的用戶,並且通過價格戰策略戰勝競爭者。對中國創業公司而言,它們越深入細節(雖然這麼做花費往往很高),競爭者就越難只依靠模仿它們的商業模式和價格戰策略來參與競爭。「重磅」意味著挖好企業周邊的護城河,把自己與外界的搏殺隔離開來。這些公司既以智取勝,也肯在街頭吃苦、賣力銷售、在項目上砸更多的錢。

比較中、美著名的餐飲平台Yelp和大眾點評,就能明顯看出這種差別。兩者都是創立於2004年的在線餐廳點評平台,後來都變成智能手機應用。但Yelp大致上仍然堅守點評業務,大眾點評則是一頭扎進團購熱潮:建立支付系統,發展供貨商關係,砸錢補貼。

這兩家公司對於在線訂餐及外送業務,實行了大不相同的模式。Yelp很晚才進軍這個市場,實行的是輕量模式,在整整11年的時間裡,這家在線平台只有廣告收入,直到2015年才向外賣領域踏出了一小步——收購了外送平台Eat24,但大多數的配送工作依然由餐廳完成,Yelp只用Eat24為沒有外賣配送員的餐廳服務。這種輕量的方式,對餐廳並沒有什麼吸引力,因此這項業務也未能壯大。不出2年Yelp就把Eat24賣給了GrubHub,回到了自己的輕量模式。「把Eat24賣給GrubHub,讓我們可以做最擅長的事,就是打造Yelp應用。」Yelp的CEO傑裡米·斯托普爾曼(Jeremy Stoppelman)如此解釋道。(9)

大眾點評則很早就深入了外賣業務。經過了長達4年團購大戰的火拚後,大眾點評在2013年年底開始嘗試外賣業務。它花大價錢招募與培訓從餐廳取餐後送餐上門的團隊。因為有大眾點評的外賣團隊負責跑腿,因此沒有配送團隊的小餐館都可以立刻加入,提供外賣服務。

投入了大量資金與人力,大眾點評在中國人口最密集的大都市中心打開了市場。雖然這是燒錢而且勞心的業務,但最終能為顧客提高效率並降低成本。外賣業務創立18個月後,大眾點評和勁敵美團合併。截至2017年,美團點評的市值是Yelp與GrubHub市值總和的3倍多。

中國採取重磅模式的O2O公司非常多。把Uber擠出中國的網約車市場後,滴滴出行開始購買加油站及汽車維修廠,為其車隊提供服務,並賺得了豐厚的利潤。因為滴滴出行瞭解司機,知道他們對滴滴出行品牌的信賴。再比如Airbnb大體上仍然是輕量模式的民宿出租信息發佈平台,但它的中國競爭對手「途家網」則自行管理經營大批民宿,替房東做了許多煩瑣的工作,如房客退房後的清潔打掃、租房用品的補貨、安裝智能鎖等。

願意重磅——花錢、管理勞動力、提供跑腿、建立規模經濟——改變數字經濟的同時也改變了實體經濟。中國的互聯網更深入地滲透了大眾的經濟生活,並且影響著消費趨勢及就業市場。在麥肯錫公司(McKinsey &Company)2016年做的一項調查中,65%的中國O2O用戶說移動應用讓他們在吃飯上花了更多的錢。另外,分別有72%和42%的用戶說移動應用增加了他們在旅行和交通上的消費。(10)

短期而言,這種現金流刺激著中國的經濟增長,推升了企業估值。不過長期而言,O2O事業發展留下的財富是更豐富的數據環境。招募供貨商、處理訂單、配送餐飲、接受付款,中國的O2O企業積累了用戶在現實世界消費與個人行為習慣的海量數據。重磅模式讓中國公司擁有了遠超硅谷同行的數據。

讓它們更深入現實世界,並把數據優勢轉化為領先地位的是移動支付。

掃瞄或被掃瞄

伴隨消費者O2O支出的爆炸性增長,支付寶(2011年,阿里巴巴集團將支付寶等金融服務剝離給螞蟻金服)與騰訊決心投入資源,顛覆中國完全使用現金的經濟狀況。

在過去,中國大眾從未充分接受過信用卡及借記卡的使用文化,仍然使用現金處理絕大多數的交易。大型超市或購物商場為顧客提供刷卡服務,但一般小型店舖和家庭餐館鮮有信用卡或借記卡的銷售終端(POS)設備。如今這些店主都有了智能手機,可以隨時享受便捷的收款、轉賬、提現服務。中國的互聯網巨頭把智能手機變成了移動支付入口。這個概念很簡單,但執行的速度、對消費者行為的影響以及生成的數據卻非常驚人。

支付寶和微信在2014年開始在商店裡推出新付費方式——掃瞄二維碼,相當於手機上的條形碼。如今中國已經變成一個掃瞄或被掃瞄的世界,大型企業及商家開始購買能夠掃瞄顧客手機二維碼收款的簡單POS機。小商家則可以打印自己的微信收款二維碼或者支付寶收款碼供顧客掃一掃。顧客使用支付寶或微信掃瞄二維碼,輸入支付金額,用密碼、指紋或人臉識別確認後,款項立即從一個銀行賬戶轉入另一個,整個過程沒有手續費,也不需要翻找錢包。這明顯不同於發達國家的信用卡消費模式。在移動支付普及之前,信用卡是最先進、最便利、最具性價比的支付方式,但現在這個優勢已經變成缺點,多數信用卡會收取2.5%—3%的手續費,拖累了信用卡的推廣。

中國移動支付的基礎建設,使其應用範圍遠超傳統的借記卡和信用卡。支付寶及微信支付甚至可以進行點對點轉賬,直接把錢轉給家人、朋友、小商家或是陌生人。這種方式與智能手機深度結合,很快變成了打賞在線文章及視頻創作者的工具,金額為1元人民幣甚至更低數額的微支付非常普遍。這些移動支付平台公司也決定對絕大多數的轉賬不收取手續費,人們願意把移動支付用在所有地方。但美國的同類應用會規定最低消費金額,或是收取50美分的手續費。

到了2016年,大城市裡很少有不接受移動支付的商店,無論是購買日用品、電影票、啤酒,或是按摩、修理自行車,中國人都會選擇使用微信或支付寶這兩種移動支付。(11)截至2017年,中國的7.53億智能手機用戶中已有65.5%開通了移動支付。由於進入門檻極低,這些支付系統普及的速度令人驚訝,即使在路邊攤位點一份炒麵,你也可以掃瞄二維碼轉賬付款。

農產品市場攤販接受微信支付(圖片來源:中國攝影家協會 蔣廷舉)

現金在中國快速消失,甚至「干擾」了許多犯罪活動。2017年3月,中國一對倒霉的表兄弟犯下的連續搶劫案成為熱門新聞:他們從外地大老遠來到杭州(阿里巴巴集團總部所在地),想「干幾票大的」後快速跑路。兩人持刀連續搶了三家便利店,卻發現店家沒多少現金,因為絕大多數顧客都用手機掃碼付款。兩人合計只搶到了約1800元人民幣,還不夠來回杭州的路費。據當地媒體報道,這兩個犯罪分子被捕後,當中的一人哀歎道:「你們杭州怎麼沒現金!」(12)

移動支付在中國的飛速發展與在美國的遲緩增長形成了強烈對比。谷歌和蘋果分別以Google Wallet和Apple Pay進軍移動支付領域,但都未能得到廣泛應用。兩家公司並未公佈各自移動支付平台的用戶數,但根據平日的觀察及更嚴謹的分析就能看出其與中國同類應用間的巨大差距。2017年,市場研究公司iResearch認為,中國的移動支付金額約是美國的50倍。(13)該報告稱僅2017年中國移動支付的交易總額就超過了110萬億元人民幣(14),比當年中國的GDP還高(15)。

移動支付在中、美兩個市場形成這樣巨大的差距,部分原因是兩國在上一代先進技術上的強弱差異。美國人習慣(也為此花了不少錢)使用曾經先進的信用卡及借記卡。從銀行卡支付到移動支付當然是一項進步,但其幅度遠遠比不上從現金到移動支付的邁進。伴隨著向移動互聯網的快速轉型,過去中國在台式計算機、有線電話及信用卡等技術上的弱勢反倒變成了優勢,能夠跳過冗余的步驟,直接快進至新模式。

不過,中國向移動支付的跳躍前進,並非只是上一代先進技術的弱勢和消費者獨立選擇之下的產物。支付寶和騰訊通過大舉補貼,直接推進了這種轉型,這是一種美國科技公司很難承受的「重磅」模式。

在中國打車應用問世的早期,乘客能夠通過應用打車,但大多以現金支付。當時領先的打車平台上,大部分出租車司機願意在乘客到達目的地後慢慢收現找零。於是,騰訊對使用微信支付的乘客及司機提供補貼,乘客可以享受到打折的車費,司機則得到更多的收入,兩邊的差價都由騰訊補貼。

這一舉措耗資龐大,因為除了合法的訂單,還出現了專為騙取補貼的假訂單,但騰訊並沒有因此止步。這一補貼政策最終讓用戶養成了在線打車的習慣,並吸引了大量出租車司機加入平台。

反觀選擇輕量的Apple Pay和Google Wallet,雖然技術上更加便捷,但它們不願意補貼用戶來推廣移動支付。因為補貼將吃掉營收與利潤,而硅谷純粹的創新主義者通常不贊成「收買用戶」的行為。

但是,美國科技公司的不願「重磅」減緩了移動支付的普及,而在數據驅動的人工智能世界,這樣的選擇對這些公司的傷害將更大。現在,移動支付生成的數據之多,能描繪出有史以來最豐富的消費者活動圖,遠超傳統的信用卡消費,或是在亞馬遜之類的電商平台,以及谷歌和Yelp之類的在線平台的消費。在零售業、房地產業及其他產業中創立人工智能公司時,移動支付生成的數據將無比珍貴。

聯網的「自行車賽」

從許多方面來看,共享單車好像把中國帶回了過去。曾幾何時,中國城市的大街小巷裡滿是自行車。改革開放後,中國新的中產階層誕生,有汽車一族數量激增,騎自行車成了買不起汽車的象徵,自行車走到了城市和主流文化的邊緣地帶。

但這一潮流突然被中國的互聯網公司逆轉了。自2015年年末起,摩拜及ofo之類的共享單車創業公司在中國各大城市部署了數千萬輛聯網的自行車。摩拜單車在其自行車後輪上加裝了移動二維碼和連接互聯網的智能鎖。使用摩拜單車應用(或是微信裡的小程序)掃瞄自行車上的二維碼,後輪上的智能鎖就會自動打開,你可以騎到任何地方,然後停下車子並鎖好,留給下一個人使用。使用一次共享單車的費用按距離和時間來計算,但在優厚的補貼下,費用通常不到1元錢。這是現實世界中的革命性創新,完全依賴於移動支付。如果把信用卡的POS機安裝在自行車上,不僅安裝成本太高,對維修的需求也會大增,而移動支付可以與共享單車無縫銜接,既便宜又高效。

僅僅一年,共享單車的使用量就迎來了爆炸性增長,從格格不入變成了無所不在。每一個路口、地鐵站出口、知名商店或餐廳周圍,都能見到共享單車的身影。它們一眼就能被望見,使用移動應用五秒就能解鎖。城市街道上充斥著五顏六色的自行車:橘色加銀色的是摩拜單車,黃色的是ofo,其他創業公司跟風的產品有藍色、綠色、紅色。2017年秋季,摩拜單車每天有2500萬次騎行(16),這些訂單幾乎全產生自中國。這個數據是Uber 2016年度每日出行數的4倍(根據Uber公佈的數據計算)。創立僅3年後,在2018年春天,摩拜被王興的美團點評以27億美元收購。(17)

北京到處可見的共享單車(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這麼多的騎行訂單催生了一件新事物:可能是全球最大、最實用的「物聯網」(IoT)。物聯網指現實世界中與互聯網連接的器材設備所形成的網絡,設備之間可以傳輸現實世界中的數據。絕大多數摩拜單車都裝有太陽能供電的GPS、加速器、藍牙及近場通信(NFC)等系統,都可以用智能手機啟動。這些傳感器每天能夠生成20TB的數據,匯入摩拜單車的雲端服務器裡。(18)

模糊的界限與美麗新世界

在短短不到2年的時間裡,共享單車改變了全中國的城市風貌,同時還深度豐富了大數據的面貌。這一商業創新非常生動地展示了中國另類互聯網世界最擅長的事:通過模糊線上線下之間的界限來解決實際問題。它利用互聯網的核心力量(信息傳輸),打造深入現實世界、觸及日常生活每個角落的事業。

這個世界需要市場導向的創業者、傾向於移動優先的用戶、創新的超級移動應用、人口密集的城市、廉價勞動力、移動支付平台以及政府支持的文化轉型,這個轉型的過程看起來混亂且昂貴,但收益巨大到不可估量。中國已產生了總身價過萬億美元的科技巨頭,除美國之外,沒有其他國家能有如此成就。世界排行前五大的新創公司,包括螞蟻金服、小米、滴滴出行、Uber和美團網,中國已經佔有四席,這五家公司都是數據驅動+AI。

但是中國還有未被發掘的更大寶藏。如同長期埋藏在地下的有機物質最終變成推動工業革命的化石燃料一般,中國互聯網公司利用現實世界中豐富的互動獲得了推動其人工智能革命的龐大數據。這個多維世界的每一個維度都為數據的增加提供了新的增長點,這些規模空前的數據能夠細緻描繪現實世界用戶的消費及出行習慣。O2O業務的爆炸式增長提供了海量的用戶線下生活數據:每天的餐飲、按摩、美容美發及其他日常活動的時間、地點和內容。移動支付打開了實體世界消費的黑匣子,給這些公司提供了消費者行為精確、實時的數據圖。共享單車在各個城市投放的物聯網交通器材,追蹤記錄了數千萬前往公司、商店、住所及初次約會地點的行程。這些數據在量與質方面都遠遠勝過了Uber及來福車(Lyft)之類公司手中的數據。

統計數據顯示了中國與美國在這些重要產業中的差距。近期的估算表明,中國的外賣訂單量是美國競爭者的10倍,移動支付額是美國競爭者的50倍。中國的電子商務消費額大約是美國的2倍,而且差距還在擴大。打車應用的數據不多,但Uber和滴滴出行打得火熱時,兩家公司自報的統計數字顯示,滴滴出行在中國的訂單數是Uber全球訂單總數的4倍。至於共享單車的騎行訂單量,中國更是美國的300倍。(19)這已經幫助中國的互聯網巨頭在營收及市值方面迎頭趕上美國對手。在人工智能的落地時代,數據生態系統的差異造成的影響將更為深遠,它將決定人工智能創業公司會顛覆哪些產業,能解決哪些棘手問題等。

然而,要打造人工智能驅動的經濟,除了鬥士般的創業者和充沛的數據之外,還需要訓練有素的人工智能工程師以及熱烈擁抱人工智能技術的政府。對後兩者的分析可以解答在人工智能實幹時代,全球兩個最大的科技強國如何確定各自的最終地位。


(1) Francis Tan, 「Tencent Launches Kik-like Messaging App」, The Next Web, January 21,2011, https://thenextweb.com/asia/2011/01/21/tencent-launches-kik-like-messagingapp-in-china/.

(2) 《被馬雲指「偷襲珍珠港」馬化騰新年搶得最大紅包》,《成都商報》,2014年2月7日,https://e.chengdu.cn/html/2014-02/07/content_453041.htm。

(3) 《李克強倡導「萬眾創新」:為中國經濟升級版發力》,中國新聞網,2014年9月12日,https://www.chinanews.com/gn/2014/09-12/6587454.shtml。

(4) 《國務院關於大力推進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若干政策措施的意見》,中國政府網,2015年6月16日,https://www.gov.cn/zhengce/content/2015-06/16/content_9855.htm。

(5) 《清科觀察:〈2016政府引導基金報告〉發佈,管理辦法支持四大領域、明確負面清單》,清科研究中心,2016年3月30日,https://free.pedata.cn/1440998436840710.html。

(6) 《2017年第四季度全球風險投資趨勢報告》,畢馬威,2018年1月26日,https://assets.kpmg.com/content/dam/kpmg/xx/pdf/2018/01/venture-pulse-report-q4-17.pdf。

(7) Wang Fan:「China』s O2O Catering Industry Makes Eating Easy」, Ecns.cn, August 17, 2015, https://www.ecns.cn/business/2015/08-17/177427.shtml.

(8) 《Uber不再是全球最具價值的獨角獸桂冠被滴滴出行搶走》,騰訊科技,2018年1月20日,https://tech.qq.com/a/20180120/012483.htm。

(9) 《Yelp以約2.9億美元出售旗下餐飲配送服務Eat24,GrubHub接盤》,獵雲網,2017年8月4日,https://www.lieyunwang.com/archives/346914。

(10) Kevin Wei Wang, Alan Lau, and Fang Gong, 「How Savvy, Social Shoppers Are Transforming Chinese E-Commerce」, McKinsey & Company, April 2017, https://www.mckinsey.com/industries/retail/our-insights/how-savvy-socialshoppers-are-transforming-chinese-e-commerce.

(11) 《CNNIC發佈第41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中國網信網,2018年1月31日,https://www.cac.gov.cn/2018-01/31/c_1122346138.htm。

(12) 巴九靈:《你的城市還用現金嗎?杭州的劫匪已經搶不到錢了》,吳曉波頻道,2017年4月3日,https://mp.weixin.qq.com/s/poVYvGpAKTe4zk7Ec0d9EA。

(13) 「China』s Third-Party Mobile Payments Report」, iResearch, June 28, 2017, https://www.iresearchchina.com/content/details8_34116.html.

(14) 《中國第三方支付移動支付市場季度監測報告2017年第4季度》,易觀博閱,https://boyue.analysys.cn/view/article.html?articleId=1001257&columnId=22。

(15) 《2017年中國GDP增長6.9%,新動能已成為經濟重要支撐》,新華網,2018年1月19日,https://www.xinhuanet.com/fortune/2018-01/19/c_129794593.htm。

(16) Lu-Hai, Liang, 「China Rides into a Bike-Sharing Future」, The National, January 30,2018, https://www.thenational.ae/business/technology/china-rides-into-a-bike-sharing-future-1.700338.

(17) 《一線|招股書披露:美團收購摩拜價格為27億美元》,騰訊科技,2018年6月25日,https://tech.qq.com/a/20180625/022360.htm。

(18) 引自摩拜CEO王曉峰2017年9月在創新工場年會的演講。

(19) Thomas Laffont, Daniel Senft, 「East Meets West 2017 Keynote」, East Meets West 2017 Conference, Pebble Beach, CA, June 26—29,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