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亞當夏娃在拂曉 > 第十五章 小小的大人物 >

第十五章 小小的大人物

每一個造物的身體都是一部細說其祖先演化環境的故事書。它的皮毛、脂肪、羽毛,告訴我們其先祖所處環境的溫度。它的牙齒和消化系統包含了先祖食物構成的信息。它的眼睛、四肢和腳,告訴我們它的祖先以怎樣的方式東飛西跑。雄雌體格的相對大小和它們陰部的特徵,最能說明其繁殖方式。事實上,雄性生殖器和附帶的各種零碎兒是區分近親物種的最佳資料。演化心理學家傑弗瑞·F.米勒(Geoffrey F. Miller)甚至這樣說過:「演化發明似乎都集中在陰莖形狀的細節之中了。」[1]

暫且不提那種認為自然母親也迷戀陰莖的弗洛伊德式主張,我們的身體確實包含了有關我們物種百萬年來性行為的豐富信息。這些信息記載在數百萬年之久的骨骼殘骸中,也記載在我們自己鮮活的軀體裡。而且,全都在那裡和這裡了。與其說閉上眼睛夢想,還不如讓我們睜開眼睛,學習閱讀性的身體上的象形文字。

我們先看看身量的雌雄二態性。這個聽起來很專業的術語,指的是特定物種內成年雄性和成年雌性身體尺碼的平均差距。比如,在靈長類中,雄性大猩猩和雄性長臂猿的平均身體尺碼是雌性的兩倍,黑猩猩、倭黑猩猩和人類的雄性的身高與體重則僅超出雌性10%-20%。

在哺乳動物中,特別是在靈長類動物中,身體大小的雌雄二態說明了雄性之間對交配資源的競爭。[2]在贏者通吃的競爭體制下,雄性要相互競爭稀少的交配機會,越高大越強壯的雄性越可能獲勝……霸佔所有的資源。比如,最大塊頭、最凶悍的大猩猩會將最大塊頭、最凶悍的基因傳給下一代,於是大猩猩越來越大、越來越凶悍,直到身體的尺碼逐漸達到極限。

換句話說,在那些不太需要競爭雌性資源的物種中,雄性演化成大塊頭的生理必然性沒有那麼強烈,所以他們也就沒有朝這個方向演化。在長臂猿這類一夫一妻制的物種中,雄性和雌雄在體量上幾乎是一模一樣。

我們人類的雌雄二態相對溫和,顯然男人們原來不需要費大力氣爭奪女人。前面我們提到,男人的體量一般比女人大和重10%-20%,這個比例已經保持了大約200萬年。[3]

歐文·拉韋喬伊認為這個比例證明了一夫一妻制的古老根源。在1981年發表在《科學》雜誌上的文章中,拉韋喬伊表示,我們祖先大腦的加速發育和他們對工具的開發,都起源於他們「已經建立起一套具有人類特性的制度」,特徵是「高強度的父母養育和社會聯繫,一夫一妻制的配偶結合,專門的性交-繁殖行為和兩足行走」。拉韋喬伊的結論是:「核心家庭和人類性行為的最終源頭很可能一直追溯到更新世。」[4]

和大部分理論家一樣,馬特·利德萊同意一夫一妻制古老起源說,他表示:「長期的對偶結合將每個猿人和配偶在其生育期內一直捆綁在一起。」

200萬年的一夫一妻啊,真是夠天長地久了。對這些「捆綁」,我們現在是不是感覺舒服些了呢?

達爾文沒有見到過人類雌雄二態的骨骼數據,他只是推測說,早期人類生活在後宮制的交配製度中。但是,如果達爾文的推測是正確的,那麼今天男人的身量平均應該是女人的兩倍。另外,果真如此,大猩猩一般高大的古人可能就是另一個令人難堪的、陰莖縮小的樣本——我們會在下面一節接著討論。

至今仍然有人說人類天生是一夫多妻的後宮建造者,儘管沒有什麼證據支持他們的觀點。比如,阿蘭·S.米勒(Alan S. Miller)和金澤哲(Satoshi Kanazawa)稱:「我們知道,在大部分歷史時期,人類一直是一夫多妻制,因為男人身體比女人要高。」這些作者得出如此結論,因為「人類男性平均比女性高10%,重20%,說明貫穿歷史,人類一直實行溫和的一夫多妻制」。[5]

這不是事實啊。他們的分析忽略了必要的文化前提,即男性要積累足夠的政治權力和財富才能支撐多妻和她們的孩子,而直到農耕社會出現之前,這樣的條件並不存在。一句話,農業社會之前,沒有一夫多妻的條件。男性比女性略高一些,略重一些,說明男性之間的競爭較低,但不必然是「溫和的一夫多妻制」。說到底,我們那些淫蕩的表親們——黑猩猩和倭黑猩猩與我們有一樣的雌雄二態比例,但它們肆無忌憚地享受著數不清的性夥伴,想要多少有多少,全看自己有多大本事。沒有人宣稱,我們靈長類表親的身高體重,說明它們實施「溫和的一夫多妻制」。在同樣的生物證據下,說黑猩猩和倭黑猩猩是混交,而人類則是一夫多妻或一夫一妻,這樣的論證說得最好聽也是證據不足。

出於若幹不同的原因,我們人類不太可能擁有史前後宮。嗜血的伊斯邁爾(摩洛哥國王)、成吉思汗、楊百翰(Brigham Young,摩門教領袖)、威爾特·張伯倫(Wilt Chamberlain,美國籃球運動員)的傳說中的性胃口大得嚇人,但我們的身體特徵卻表明我們不屬於後宮物種。後宮是雄性渴望性多樣,加上後農業社會的集權和女性急劇喪失自主權的結果。軍事化、等級化農業社會和農耕文化傾向於急劇增加人口、擴張領土和積聚財富,而後宮是這種社會的一個特徵。從來沒有聽說過哪個真正的覓食人社會有佳麗三千的後宮。

我們身體有限度的雌雄二態強烈地顯示,數百萬年前,男性找到了其他辦法,取代了為爭奪交配機會而打鬥,但是它沒有告訴我們這個替代方法是什麼。很多理論家將這一變化解釋為從一夫多妻轉向一夫一妻——但是,接受此結論,意味著我們無視多夫多妻混交制也是我們祖先的選擇之一。是的,在一男/一女的專偶制下,女性的資源庫不歸少數男人所佔有,讓比較弱勢的男子也有得到女性的機會,因此一夫一妻可以減少男性中的競爭。但是,一般男女均可以擁有多個性關係的制度同樣可以有效地減少男性的交配競爭,甚至可能做得更好。因為與我們最親近的兩個靈長類物種都是多雄多雌的交配製度,我們人類很可能和它們做了一樣的選擇。

我們兩個最近的靈長類表親與我們有著同樣水平的體格雌雄二態,但是,為什麼如此之多的科學家如此之不願意考慮其中應有的含義?因為這兩個表親都不是專偶制?對體格的雌雄二態只有兩個「可以接受的」解釋:

1. 它表明我們核心家庭/性專偶交配製度的起源。(但是我們可以問,為什麼人不像長臂猿,雌雄在身高體重上沒有差別?)

2. 它表明人類天生是「有節制的一夫多妻」,但是一直在學習控制自己的衝動,成敗參半。(但是,我們要問,為什麼人不像大猩猩那樣,雄性的身材是雌性的兩倍呢?)

兩種解釋共有同樣的假設:女性性含蓄。在這兩種情況下,女性的榮譽都完好無損。在第二種解釋中,男性的性忠誠發生了問題。

當三種最接近的靈長類顯示了同一水平的體格雌雄二態,我們在想得太遠,為了找一個滿足自己情感偏好的結論之前,是不是至少應該考慮一下他們體格特徵上的相似性很可能反映了同樣的適應性?

好吧,現在讓我們鬆開褲腰帶,看看下面……

不擇手段的愛情和精子戰爭

沒有什麼東西比某些猴子色彩鮮艷的肥大後臀和附近的連帶部位更讓我感到著迷和困惑了。

——查爾斯·達爾文[6]

男人們已經有幾百萬年沒有為了找女朋友打架了,但是,這並不是說達爾文關於男人性競爭在人類演化中至關重要的觀點有什麼錯誤。倭黑猩猩沒有經歷多少性競爭,即使在它們當中,仍然發生了達爾文的自然選擇——不過,是在達爾文自己可能永遠想不到,或者無論如何不敢公開討論的層面上。雄性倭黑猩猩不是互相競爭看誰得到愛情,而是讓精子競爭,看誰的精子能勝出。奧賈溫德·文治(Ojvind Winge)在20世紀30年代研究古比魚時創造了「精子競爭」一詞。研究極其乏味的黃糞蠅的傑弗瑞·帕克(Geoffrey Parker)提煉了這個概念。

說來很簡單。女性處於排卵期的生殖系統中如果有不止一個男子的精子,精子們自己會競爭讓卵子受精。實行精子競爭的物種中的雌性一般會有不同的手段展示自己的生育能力,以此吸引更多的競爭者。她們的挑逗手段從激情喊叫,體味,讓某些部位比正常狀態腫脹幾倍,一直到變幻各種色調的唇膏——「性感莓果」啦,「大紅太陽」啦。[7]

整個過程如同彩票抽獎,手裡彩票數量最大的男子中獎的可能性最高(因此,黑猩猩和倭黑猩猩均有巨大的精子生產能力)。同時,這也是一場障礙賽,女性的身體內設置了不同類型的圈套和溝塹,精子必須能夠穿越重重障礙才能見到卵子——以此排除那些資質不高的精子。(在下面的章節裡,我們要討論某些女性設置的障礙。)有人認為,這場競爭更像一場英式橄欖球賽,不同的精子組成「球隊」,隊裡有攔截手,有跑手,等等。[8]精子競爭可以有很多種形式。

雖然達爾文可能對此感到「困惑」,但在達爾文性選擇理論中,男性競爭的核心目標就是精子競爭——勝者讓卵子受精。戰鬥發生在細胞層面,精子細胞之間進行爭搶。女性的生殖系統為戰鬥提供了戰場。與那些雌性每次排卵期只和一個雄性交配的靈長類(比如大猩猩、長臂猿和紅毛猩猩)相比,生活在多雄性社會團體中的雄性靈長類(比如黑猩猩、倭黑猩猩和人類)都有更大的、包在外掛式的陰囊中的睪丸,成熟期比女性偏晚,它能產生的精液數量更多,精液中精子細胞的濃度也更高。

誰知道呢?如果達爾文不是太固執於維多利亞時代婦女性行為規範,他也許會認可這個過程。薩拉·哈迪認為:「完全是因為達爾文預設了女性將自己留給最佳男性對象的立場,所以他才會對(猴子的)性皮腫脹感到如此困惑。」哈迪不買達爾文「靦腆女性」的賬,她說:「一百多年以來,『靦腆』的稱號仍然是未受挑戰的教條,儘管對很多動物來說,這一稱號也還恰當,但它過去不適合,今天也不適合用於描述發情期母猴子和母猩猩的行為。」[9]

很可能,在寫到人類女性的性行為時,達爾文自己有些靦腆。在大部分人——包括他所摯愛的、虔誠的妻子——看來,這位可憐的傢伙已經冒犯了上帝。即使他懷疑諸如精子競爭之類在人類演化中扮演了自己的角色,我們怎麼可能期望他去把大理石雕像般純潔的維多利亞女性從基座上拉下來?根據達爾文的理論,女人在演化中已經變成用自己的身體換肉吃、換男人的財產和其他東西的娼妓。這已經很可怕了,在此之外,指望他說古代女先人們為了性快感,沒羞沒臊地劈腿尋歡,這個要求肯定是太過分了。

不過,出於他對未知知識——尚不可知的知識——特有的警覺,達爾文明確表示:「因為這些部位在一個性別(雌性)身上比另一個性別要更加鮮艷,在發情季節,它們的顏色變得更加鮮亮,我的結論是,這些顏色的形成是為了性吸引。我很清楚,(說出這樣的結論)讓我自己成為被公開嘲弄的對象……」[10]

也許,達爾文確實明白,某些雌性靈長類動物色彩鮮艷的性皮腫脹的功能是刺激雄性的力比多,但根據他的性選擇理論,這種刺激沒有必要性。甚至有證據說,達爾文已經在思忖人類的精子競爭。他與老友,在不丹搜集植物樣本的約瑟夫·胡克(Joseph Hooker)有通信聯繫,胡克在信中告訴達爾文他見到的一妻多夫制社會,「一個妻子可以合法地有10個丈夫」。

但是,人類身量的雌雄二態不是指認人類混交制的唯一解剖學指標。特定物種的睪丸體積與身體總量之比也顯示了該物種的精子競爭水平。賈雷德·戴蒙德認為,有關睪丸尺寸的理論是「現代人體人類學的一大勝利」。[11]和大多數偉大的思想一樣,睪丸尺寸論非常簡單:一個物種的交配次數越多睪丸也就越大;如果某個物種中,幾個雄性經常和一個發情期雌性進行交配,雄性的睪丸會更大。

如果一個物種有大型睪丸(cojones grande),它們中的雄性頻繁地找那些浪蕩雌性交配射精。在那些雌性將自己留給中意先生的物種中,雄性的睪丸與身體總重量之比則較小。淫蕩雌性和雄性大睪丸之間的相關性,不僅適用於人類和其他靈長類,也適用於其他哺乳動物、鳥類、蝴蝶、爬行動物和魚類。

在大猩猩贏者通吃的交配製度中,雄性相互競爭,看誰能得到所有的戰利品。在倭黑猩猩中,因為每一個傢伙都有自己的運氣,雄性個體之間的競爭,轉向細胞水平上的精子競爭。雖然幾乎所有的倭黑猩猩都能有性生活,但生物繁殖的現實,每個倭黑猩猩也只有一個生父。

所以說,博弈還是同樣的博弈——讓自己的基因傳入未來——但卻是不一樣的博弈規則。在大猩猩後宮式的一夫多妻制中,雄性個體在進行任何性交之前就開始競爭。而在精子競爭中,細胞在裡面打架,所以雄性個體不再在外面打架。個體可以放鬆自己,不用互相警戒,結成較大的群體,促進彼此之間的合作,避免破壞社會發展。這也解釋了為什麼生活在多雄性社會團體中的靈長類都不是一夫一妻制。因為,一夫一妻行不通。

自然選擇總是指向一種生命或制度的適應性。經過一代又一代的選擇,為了在爭取繁殖機會的武鬥中獲勝,雄性大猩猩演化成令人讚歎的大塊頭,而它們相對不太重要的陰莖縮小到只夠應付無需競爭的受精。與之相反,雄性黑猩猩、倭黑猩猩和人類不需要大塊的肌肉進行搏鬥,而是演化出更大、更有力的睪丸,人類還演化出更有意思的陰莖。

有些讀者可能會想:「我的睪丸還沒有雞蛋大。」是的,它們可能沒有雞蛋大,但我們猜它們也不會像兩顆小芸豆,躲藏在你的肚子裡面。人類的睪丸/身體的比率處於大猩猩和倭黑猩猩之間。那些認為我們人類已經有幾百萬年一夫一妻制歷史的人會說,我們的睪丸比黑猩猩和倭黑猩猩的小得多。但是,那些挑戰標準敘事的人(比如我們兩位作者)則會提出,人類的睪丸/身體之比遠遠大於實行一夫多妻制的大猩猩和一夫一妻制的長臂猿。

所以,是不是說,人類的陰囊一半是空的,或者說,只有一半是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