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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染纈藍底白印花布的歷史發展[21]

絲綢印花古代名叫「染纈」,加工技術種類多,各有不同名稱,後來發展成藍底白印花布的一種,宋、元時就材料說名「藥斑布」;就染法說名「漿水纈」。轉用到棉布印染,成一般性流行商品時,必然是在明代松江棉布大量生產以後,但其發軔也許會早至公元前,可聯繫到西南地區織作的白疊、欄杆布上頭去。白疊布用木棉織成,欄杆斑布似有織有染,在漢代和西北生產的細毛織物「罽」及「氍毹」「毾」同樣受人重視。印花絲綢現存較早材料是長沙戰國楚墓一件被面,花紋不詳悉。其次是西北出土的一片晉代成品,上印重疊斑花,如照唐、宋名稱,應名「瑪瑙纈」。晉縹青瓷作褐斑花的,即和當時染纈紋相通。近於仿染纈而成。

染纈的緣起,《二儀實錄》以為:

秦漢間始有,陳梁間貴賤通服之。隋文帝宮中者,多與流俗不同。次有文纈小花,以為衫子。煬帝詔內外官親侍者許服之。

此書記載史事常多以意附會,不可盡信,惟談及染纈在六朝流行,隋代宮中受重視,還不太荒謬。《搜神後記》曾提及染纈事。唐人記載稱代宗寶應二年,啟吳皇后墓,有繒彩如撮染成作花鳥之狀。小說則以為,玄宗柳婕妤妹,性巧,因發明花纈。

《雲仙散錄》記:

郭元振落梅妝閣有婢數十人,客至則拖鴛鴦纈群(裙),參一曲。

白居易詩「黃夾纈林寒有葉」,又說「成都新夾纈」,就實物和文字聯繫分析,可知染纈盛行於唐代,技術也成熟於唐代。唐代絲織物加工,已使用過種種不同的複雜技術,大致可分成兩大類:

第一類包括色彩複雜的文錦和兩色花或本色花的綺、縠、綾、羅以及花紋突起的「剪絨」,薄如煙霧的「輕容」「鮫綃」紗。這些絲織物除剪絨外,其餘加工方法,都是在織機提花過程中一氣呵成。

第二類包括各種不同的「刺繡」和「貼絹」「堆綾」「泥金銀繪畫」「染纈」等等。加工方法都是在絲織物成品上或衣裙材料成品上,另外通過複雜手續完成的。

唐代中等以上人家婦女的衣裙和家庭日用屏風、幛幔,多應用染纈。現存材料有重要參考價值的,應數甘肅敦煌和新疆發現品,以及日本正倉院部分藏品。從這些材料分析,得知唐代至少已有三種染纈技術普遍流行,即蠟纈、夾纈和絞纈。

一、「蠟纈」,就是我們常說的「蠟染」。它又分單色染和復色染兩種。復色染有套色到四、五種的。因不同顏色容易相互浸潤,花頭多比較大,無論是串枝花或團科花,構圖飽滿,特別宜於作幛子簾幕。元、明時流行的通俗讀物《碎金》中記過九種染纈名目,有檀纈、蜀纈、撮纈(即撮暈纈)、錦纈(當指方勝格子式,如旅大所藏殘佛幡,現在歷史博物館陳列)、繭兒纈、漿水纈、三套纈、哲纈、鹿胎斑(即宋之鹿胎)。內中說的「三套纈」,大致就指這種生產品,名目似乎也是民間通稱,因為根據元、明文獻記載和明初絲織物分析,元、明人實在已不生產這種高級印染絲綢。近來常聽人說現代西南蠟染從唐代蠟纈發展而出,事實或者正相反。西南蠟染原有個更久遠的傳統,應從木棉織物的欄杆斑布算起。唐代蠟染技術上的成就,絕非某人發明,很可能是從西南兄弟民族方面傳入中原加以發展的結果。到宋代中原蠟染技術在應用上已日趨衰退時,西南民間卻依舊流行蠟染,名「點蠟幔」,和廣西黎、瑤族精美提花棉布「黎單」同為人民愛好。又朝鮮在唐代從中國傳去的染纈法,北宋時也還流行,應用到普通幛子類。

《高麗圖經》二十八:

纈幕,非古也,先儒謂系繒染為文者謂之纈。麗俗今治纈尤工,其質本文羅,花色即黃白相間,燦然可觀。其花上為火珠,四垂寶網,下有蓮台花座,如釋氏所謂浮屠狀。然猶非貴人所用,惟江亭客館於屬官位設之。

染纈由於技術條件限制,圖案紋樣和錦緞多不相同,即同一種圖案,和色效果也不一樣。唐代蠟染的圖案式樣,除實物外,在繪圖中還有些線索可尋,例如宋徽宗摹張萱《搗練圖》中,有兩三位婦女衣裙,就屬於染纈中的蠟纈或夾纈。《虢國夫人游春圖》中,也有幾個騎馬人衣服是蠟纈,不是錦繡。史傳稱:開元天寶之際,楊氏一門得寵,小器易盈,爭學奢侈,貴妃用刺繡工七百人,楊氏諸姨則用金、玉、錦、綺工達千人。記載雖容易誇張失實,但由於當時統治階級的奢侈靡費,形成一種社會風氣,染纈的花樣翻新,可能和這個時期關係格外密切。此外唐陶俑表現著染纈的也相當多,唐三彩常用的花斑和宋人所說的「瑪瑙纈」,技術處理實有相通處。敦煌壁畫中佛菩薩的穿著、經變故事和供養人的部分穿著,以及藻井、屏風、幛幔上都還保留下許多重要參考材料,值得我們注意。

唐代不僅婦女衣裙用染纈,男子身上的袍襖同樣有使用它的,如《張議潮出行圖》中的兵衛、儀從、騎士,身上穿紅著綠,染纈就占相當重要份量。北宋帝王出行,身前有兩萬多御前步騎隊伍護衛,照《宋史·輿服志》和周必大《繡衣鹵簿圖》記載,其中一部分就必須著某種花鳥獸染纈團衫。這種染纈團花小袖齊膝襖子以及花纈帽,還是根據唐「開元禮」制度而來的,可知開元時就有用染纈做軍服的制度。又敦煌晚唐《勞度義斗聖圖》中幾個舉袖迎風的婦女和另外坐在一旁幾個披袈裟的羅漢僧徒,也同樣有著染纈的。女的身上所著名叫「團窠」纈;羅漢身上披的袈裟,作水田方罫山水縐折紋的,照唐、宋習慣應當叫作「山水衲纈」。水田衣的使用,當時算是一種時髦。

二、「夾纈」的製法,是用鏤空花板把絲綢夾住,再塗上一種漿粉混合物(一般用豆漿和石灰做成),待干後投入染缸加染,染後晾乾,刮去漿粉,花紋就明白現出,宋人筆記說的「藥斑布」,《碎金》說的「漿水纈」就指這一種。說它是藍底白印花布的前輩,大致是不錯的。這樣作成的染纈,花色必淺於其他部分;如用花板夾住,直接於鏤空處用顏色刷染,花色就深於其他部分。後者雖也叫染纈,但材料可並不曾入過染缸(三套纈中可能也有用刷染法加工的)。這種染纈必用花板,較早的記載有北宋張齊賢著《洛陽縉紳舊聞記》稱:

洛陽賢相坊,染工人姓李,能打裝花纈,眾謂之李裝花。

其次是《宋史·輿服志》載政和二年詔令:

後苑造纈帛,蓋自元豐初置為行軍之號,又為衛士之衣,以辨奸詐,遂禁止民間打造。令開封府申嚴其禁,客旅不許興販纈板。

到南宋後已解禁,所以朱熹文集中攻彈唐仲友文即說到假公濟私,用公家纈板染私人彩帛事。又《夢粱錄》談臨安市容時,說到許多彩帛鋪,所謂彩帛,部分即印花纈帛。

用此法印到布上的名「藥斑布」,相傳出於宋嘉定中歸姓,《圖書集成》引舊記稱:

藥斑布出嘉定及安亭鎮,宋嘉定中歸姓者創為之。以布抹灰藥而染青,候干,去灰藥,則青白相間,有人物、花鳥、詩詞各色,充衾幔之用。(《圖書集成》卷六八一,蘇州紡織物名目)

這種印花布,明清之際又名「澆花布」,同書松江條稱:

藥斑布俗名澆花布,今所在皆有之。

又夾纈和蠟纈用同一技術加工的,有《嶺外代答》所記「傜斑布」:

傜人以染藍布為斑,其紋極細。其法以木板二片鏤成細花,用以夾布,而熔蠟灌於鏤中,而後乃釋板取布投諸藍中。布既受藍,則煮布以去其蠟,故能受成極細斑花,燦然可觀。故夫染斑之法,莫傜人若也。

傜人……或斑布袍褲。婦人上衫下裙,斑斕勃蔚,惟其上衣斑紋極細,俗所尚也。

三、「絞纈」,是把成匹絲綢或衣裙成品,照需要把某部分用線縛著、縫著或作成一定襞折,用線釘固,染後曬乾,再剪去線結,就自然形成一定圖案,有蝴蝶、海棠、蠟梅、水仙等等簡單小簇花樣。最簡便的是唐人所謂「魚子纈」,比較複雜的則為「撮暈纈」。宋人筆記所謂「撮暈花樣」「瑪瑙纈」,《碎金》中提起的「鹿胎纈」,大都和這種染纈分不開。一般說來,絞纈做法比較簡便,並且能隨心所欲作成個人愛好的花樣,不受纈板限制,因此在當時人應用上也就相當普遍。不過既然非商品生產,容許個人匠心獨運,出奇制勝,又必然有人會逐漸把它作得極其精美。絞纈和其他染纈一樣,也可使用套色加工。「撮暈」和「鹿胎」在北宋都特別提出加以法律禁止,反映出這類高級染纈,加工技術必相當煩瑣不下於套色蠟染。

「鹿胎」似以川中生產特別講究,觀史傳禁令可知。《宋史·食貨志》:

詔川陝市買場、織造院,自今非供軍用布帛,其錦、綺、鹿胎、透背、六銖、欹正、龜殼等段匹,不須買織。

又仁宗天聖時,詔減兩蜀歲輸錦、綺、鹿胎、透背……。景祐初……其後歲輒增益梓路紅錦、鹿胎。慶歷四年復減半。

撮暈雖已知為染纈類,「鹿胎」一名過去卻少有人明白是什麼。從比較材料分析,可推測屬於染纈,花紋屬於梅花斑,以紫紅為主。

《洛陽牡丹記》稱:

鹿胎花者,多葉紫花,有白點,如鹿胎之紋。故蘇相禹圭宅有之。

可知鹿胎為紫地白花。

《牡丹記》又稱:

鹿胎紅者,……色微紅帶黃,上有白點如鹿胎,極化工之妙。歐陽公花品有鹿胎花者,乃紫花,與此頗異。

可知也有紅地白斑的。

又宋人著《洛陽花木記》,說芍葯中有「黃纈子、紅纈子、紫纈子、白纈子」四種。可知有用芍葯花樣的,至少且有黃、紅、紫三色。至於白纈,註明為千葉白花,又可知花是本色,底子染綠。

又「一捻紅」,系「淺紅中有深紅一點,易作纈」。《芍葯譜》說,紅色深淺相雜,類湖纈,得知湖纈系深淺紅相雜。宋代工藝圖案重寫實,從這些花的著錄中也可得到纈和鹿胎基本紋樣若干種面貌。

又鹿胎紫的花紋,實創於六朝。相傳陶潛著的《搜神後記》,就提到這種花纈:

淮南陳氏於田種豆,忽見二美女著紫纈襦,青裙,天雨而衣不濕。其壁先掛一銅鏡,鏡中視之,乃二鹿也。

鏡中是鹿,可知身著紫纈即作梅花斑。

唐代機織工人,已經常能夠織造配色華美、構圖壯麗的錦緞,達到高度藝術水平。且能織金錦。用小簇花鳥作主題的本色花綾,又因為和當時官服制度相關,更容易得到全面發展的機會。染纈和刺繡雖然同屬於絲綢加工,在應用上卻相似而不盡同。貴族婦女衣裙、歌妓舞女衣裙,凡是代表特種身份或需要增加色彩華麗效果時,服飾加工多利用五色奪目的彩繡、縷金繡和泥金繪畫。這些大量反映在唐人詩歌中。從詩歌描寫中考察,我們還可知道這種高級絲織物加工的主題畫案,經常用的是什麼花、什麼鳥和某幾種常見的昆蟲。這些花鳥昆蟲形象和表現方法,現存實物雖不夠多,可是另外卻留下許多十分可靠的樣稿可以參考,最重要的是大量唐代青銅鏡子上的花烏浮雕。絞纈法極簡便的是十字紋樣,明、清有的地方性紡織物中,還採取這種絞纈法加工。圖案充分保留唐代風格的,惟西藏人民織造的五色「氆氌」,特別有代表性。

應用染纈在唐代既有一定程度的普遍性,它不會不影響到其他工藝部門。顯而易見的是,它和當時三彩陶器花紋彩色的相互關係。有些三彩陶的寶相花和小簇花,都可能是先用於絲綢染纈,後來才轉用於陶器裝飾的。正如同一般說的攪釉木紋陶,實出於犀毗漆的模仿。

染纈多宜於用在熟軟薄質絲綢上。一般染纈多用青碧地,正如《唐史》所稱:「婦人衣青碧纈,平頭小花草履」,是某一時期流行制度。從出土三彩俑上還可看到一些青碧纈衣裙的基本式樣。但唐人已習慣用紅色,由退紅(又名「不是紅」,和「肉紅」「杏子紅」相近)到深色胭脂紅,紅色實包括了許多種不同等級。部分花纈必然是要利用這不同等級的紅色形成美麗效果的。古代紅色染料主要是紫草和紅花,宋代以後才大量從南海運入蘇木。紅花出西北,所以北朝以來有「涼州緋色為天下最」的記載。但到唐代紅花種植已遍全國,四川也有大量生產,所以蜀錦多紅地。其實唐代不僅蜀錦著名,蜀中染纈也有一定地位。唐《韋綬傳》就稱:帝嘗過韋綬院,時天寒,綬方寢,帝覆以妃子所著蜀纈袍而去。白居易詩又有「成都新夾纈」句子讚美蜀纈。史稱後唐莊宗派宦官白正嗣入蜀監軍,還時得文錦五十萬匹。後些時期孟昶投降於宋,庫入綾錦彩帛數目加倍多。這是大量絲織物中的彩帛,照唐代習慣,是所謂染彩為紋的絲織物,也就應當包括有各種時新花紋的染纈。

染纈圖案不斷在發展中,但受材料和技法限制,照例保留下更多更美觀簡便的花樣,到後來繼續流行。唐、宋過渡期在五代,陶穀《清異錄》稱:

顯德中創尊重纈,淡墨體,花深黃。二部郎陳昌達,好緣飾,家貧,貨琴劍作纈帳一具。

由於愛好,甚至把窮書生的琴和劍都賣去,換一頂時新染纈帳子。這一面反映社會風氣的影響,另一面也說明染纈的新花樣。這種深色地的花纈,到北宋時還流行,後來被政府用法令禁止,技術才失傳。宋錦中有「紫方團白花」「褐方團白花」等等名目。按錦織不出這種花樣;如從染纈去研究,則還有些線索可尋。

《宋史·輿服志》載天聖三年詔令:

在京士庶,不得衣黑褐地白花衣服並藍、黃、紫地撮暈花樣。婦女不得將白色、褐色毛緞並淡褐色匹帛製造衣服,令開封府限十日斷絕。

詔令中舉的黑褐地白花衣服及藍、黃、紫地撮暈花樣,都明指染纈。一種日用生產品由政府用法令禁止,可知成品流行必相當普遍,生產又相當費工。

北宋染纈禁令中,還有禁止「跋遮那纈」一項。初步研究知道,「跋遮那纈」指的應當是一種加金的印染絲綢。至於這種高級絲織物加工技術,是否和當時新疆金綺工有關,或者直接和隋代西域名畫家「尉遲跋質那」尉遲甲僧、乙僧之父有關?我們一時還難解決。這裡已涉及北宋染纈問題。前邊曾提到北宋在某一時期中,曾禁止民間使用染纈,市上出售裝花纈板的商人也算犯罪。這種創於五代,流行宋初,深色地黃白花的染纈,因受禁止而斷絕,我們是否可從別的線索得知它的花紋圖案基本調子?新出土材料特別重要的,是虎丘塔中經函中發現那幾片三鳳團花碧羅纈經袱。因為一切還具有唐代規格。以個人意見,直接材料雖不多,間接比較參考材料最重要的還是陶瓷,例如北方山西晉陽窯、南方福建建陽窯、江西吉州窯,幾種深色黑紫釉印花點碗盞,有作銀星斑的,有作黃兔毫斑的,有作玳瑁皮或鷓鴣翅斑的,有作犀皮漆中波羅斑的——特別重要是吉州窯燒造的紫褐釉印黃白花鳥三鳳或方勝如意的茶盞花紋,圖案組織基本上還是唐代式樣,和染纈完全相通。由此啟示得知當時的確必有這種深色底子黃白花的染織物存在而且流行,才同時或稍後能具體反映到陶瓷製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