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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工藝問題[11]

中國文化發展史,漆工藝佔了個特別位置,重要處不下於絲和陶瓷,卻比絲和陶瓷應用廣泛而久遠。且在文化史分期過程中,作過種種不同光榮的貢獻。

史前石器時代,文化中的蒙昧期,動物或植物的油脂,照需要推測,很可能就要用到簡單武器的纏縛和其他生產工具實用與裝飾上。到彩陶文化佔優勢時,這些大瓶小甕的敷彩過程,在紅黑彩色是否加過樹脂,專家吳金鼎先生的意見,一定相當可靠。吳先生不幸早死,有關這一點我們淺學實不容易探討。山東龍山鎮發現的黑陶片上,有刻劃古文字明白清楚:「網獲六魚一小龜」。時間稍晚,安陽殷墟商代王公古墓中,又有無數刻字龜甲,雖不聞同時有成形漆器或漆書發現,惟伴隨青銅器發現的車飾、箭鏃,當時在應用上,必然都得用漆塗飾。使用範圍既廣,消費量自然就已加多。當時生產方式及徵集處理這種生產品情形,雖少文獻可以徵引,但漆的文化價值,卻能估計得出。

到文字由獸骨龜甲的刻鏤,轉而在竹木簡札上作歷史文件敘錄時,漆墨首先即當作主要材料,和古代史不可分,直到紙絹能完全代替竹木簡札的後漢,方告一個段落。然即此以後二千年,墨的製造就依然離不了漆。其他方面且因社會文化一般發達,在日用器物上,生和死兩件大事,杯碗和棺木,都少不了漆。武器中的弓箭馬鞍,全需要漆。所以說,一部漆的應用小史,也可說恰好即是一部社會發展簡史。

它的意義當然不只是認識過去,還能啟發將來。據個人愚見,漆工藝在新的社會中,實有個極光輝的前途,不論在繪畫美術上,在日常器物上,它是最能把勞動和藝術結合到應用方面一種,比瓷器更容易見地方性和創造性的,在更便利條件下能產生的。

《尚書·禹貢》稱:

濟河惟兗州……厥貢漆絲。

荊河惟豫州……厥貢漆枲絺紵。

可知當時中原和山東均出漆。

《韓非子·十過》篇說:

堯禪天下,虞舜受之,作為食器,斬山木而財之。削鋸修其跡,流漆墨其上,輸之於宮,以為食器。諸侯以為益侈,國之不服者十三。舜禪天下,而傳之於禹,禹作為祭器,墨漆其外而朱畫其內……觴酌有采而樽俎有飾……殷人受之……食器雕琢,觴酌刻鏤。

古史傳喜稱「堯舜」。商以前事本難徵信,不盡可靠,惟漆器物的使用在遠古,卻是事實。人類文明越進步,漆的用處就越加多。《周禮·夏官·職方氏》記河南之利為林漆絲枲。漆林之征二十而五。或納貢,或賦稅,大致在周初,國家有關禮、樂、兵、刑器物,已無不需要用漆調朱墨作彩繪,原料生產且補助過國家經濟。不過世人習慣漆的故事,或者倒是《史記》所記趙襄子漆智伯頭做飲器雪恨,及豫讓報仇,漆身為癩等等,因為是故事,容易記憶。

戰國時有名思想家莊周,嘗為漆園吏,專管漆的生產。

《續述征記》稱古之漆園在中牟。

《史記·貨殖列傳》稱:

陳夏千畝漆……皆與千戶侯等。

又:

通邑大都……木器髹者千枚,銅器千鈞,素木鐵器若卮茜千石……此亦比千乘之家,其大率也。

記載雖極簡單,已可見出當時漆樹種植之富和製器之多。《考工記》記百工,均分門各世其業,更可知運用這種生產的漆工藝,早已成為專門家的工作。生產原料和製作成品,多到一個相當數目的人,都可得官,或者說經濟地位近於那種官。

更可知在當時漆器加工和銅、鐵的比價,實在相當高。有千件漆器,不封侯也等於封侯。

漆工藝彩繪上特別進步,當在戰圍時。封建主各自割據一方,思想上既氾濫無際,諸子競能,奇技淫巧亦必因之而大有發展。漆工藝的加工,大致出於這個時期。這從現存壽州楚漆板片及長沙出土漆器,也可推想一般狀況。且可明白漢漆器的精美,是繼承,非獨創。

桓寬《鹽鐵論》敘漢人用漆器事說:

今富者銀口黃耳……中者舒玉紵器,金錯蜀杯。

敘述價值是漆與銅比一抵十。出處多在西川。這事在揚雄《蜀都賦》中也早已說過。二十年來日本人發掘朝鮮漢墓,更證實了那個記載。所謂「雕鏤扣器,百技千工」,照漆器銘文記載,每一件器物,的的確確是用個分工合作方式集合多人產生的。

目前所知,有銘文器物時代,最早的是漢昭帝始元二年,約公元前八十五年。當時即已分木胎和夾紵底子,除朱墨繪畫外,還有金、銀、銅、貝作鑲嵌裝飾。彩繪顏色多紅黑對照,所作人物雲獸紋飾,設計奇巧,活潑生動,都不是後來手藝所能及。《中國繪畫史》討論六法中「氣韻生動」一章時,多以畫證畫,因此總說不透徹。如果從漆畫,從玉上刻鏤花紋,從銅器上一部分紋飾來作解釋,似乎就方便多了。

漆器銘文中又常有「造乘輿髹……」字樣,或可當作皇家御樣漆器解。大致當時銅器因為與兵器有關,製造上多出尚方專利。漆器則必須就地取材,卻得法令認可,所以有「乘輿髹」字樣。製造工官位職都不太小,事實上器物在技術方面的進步,也必然和這個有關,當時還有大器,即彩漆棺木。

照漢代制度看來,比較重要的大官,死後即嘗得這種賞賜。

《後漢書》記載:

(梁竦)改殯,賜東園畫棺、玉匣、衣衾。

(梁商)及薨……賜以東園朱壽器、銀縷、黃腸、玉匣、什物二十八種。

袁逢卒,賜以朱畫特詔秘器。

漆工藝的墮落,和其他工藝墮落,大約相同,當在封建政治解體,世家子、地主、土豪、群雄競起爭天下的三國時代。漢代蜀錦本名聞國內外,有關當時西蜀經濟收入,是國家財政一環。《左慈傳》曾稱,曹操派人入蜀市錦,因慈釣於堂前銅盤中一舉得鱸魚,擬入蜀購紫芽姜,並托多購錦二匹。曹丕文中卻以為蜀錦虛有其名。諸葛亮教令,提及普通刀斧軍器不中用,一砍即壞,由「作部」定造,毛病方較少。大約戰爭連年,蜀之工藝均已墮落,中原佳好漆器更難得,所以曹操當時啟奏中,常常提及獻納漆器事情,鄭重其事地把一兩件皮製漆枕或畫案,呈獻漢末二帝。謝承《後漢書》稱,郭泰(林宗)拔申屠子陵(蟠)於漆工之中,欣賞的可能只是這個人的才能器識,未必是他的手工藝。

到晉代後,加工漆器似乎已成特別奢侈品,也成為禁品。有兩份文件涉及這個問題。

晉令曰:

欲作漆器賣者,各先移主吏者名,乃得作。皆當淳漆著布骨,器成,以朱題年月姓名。

可知已恢復了漢代舊規矩,做漆器要負責任,亂來不得。

又《晉陽秋》說:

武帝時,御府令(又作魏府丞)蕭譚承、徐循儀疏:「作漆畫銀槃(一作漆畫銀帶粉碗)」,詔殺之。

不得許可作來竟至死罪。

《東宮舊事》載漆器數十種,就中有「漆酒台二,金塗鐶甸」,可知漢銀扣器制式尚留存。

又《續齊諧記》稱:

王敬伯夜見一女,命婢取酒,提一綠沉漆榼。

可知彩漆不止朱墨(綠沉另有解)。

《世說》稱:

王大將軍(敦)如廁,既還,婢擎金漆盤盛水,玻璃碗盛澡豆。

可知當時金漆實相當貴重。

弘君舉食檄有「羅甸碗子」,可知漆嵌螺甸還本漢制。

《東宮舊事》又載有「漆貊炙大函一具。」

《釋名》稱:

貊炙,全體炙之,各自刀割,出於胡貊之所為也。

可知當時仿胡食燒烤時髦餐具,也有用漆造的。

《鄴中記》則記石虎有漆器精品:

石虎正會,上御食,游槃兩重,皆金銀參帶,百二十盞,雕飾並同。其參帶之間,茱萸畫微如破發,近看乃得見。游槃則圓轉也。

正和韓非《外儲說左上》所稱戰國時人為周王畫策記載相合。若將古代碾玉、冶金技術進步比證,這種精美漆畫是可能的。

漆工藝入晉代日益地衰落,或和社會嗜好有關。晉人尚語文簡淨,影響到各方面,漆器由彩飾華美轉而作質素單色,亦十分自然。世傳顧愷之《女史箴圖》,一修儀理發人面前漆奩,邊緣裝飾尚保留漢代規式,已不著花紋。《東宮舊事》所提若干種漆器,都不涉及花樣。又南方青瓷和白甌,當時已日有進步,生產上或比較便宜,性質上且具新意味,上層社會用瓷代漆,事極可能。王愷、石崇爭奢斗富,酒宴上用具,金玉外玻璃、琉璃,嘗見記載,惟當時較摩登的,或反而是山陰縹青瓷和南海白甌。尤其是從當時人贈送禮物上,可見出白甌名貴。從史傳上,一回著名宴會,可以推測得出所用酒器大致還是漆器,他物不易代替,即晉永和九年三月,王羲之邀集友好,於山陰會稽蘭亭賦詩那次大集會。仿照周公營洛邑既成羽觴隨波應節令故事,水邊臨流用的酒器,大有可能還是和漢墓中發現的漆耳杯相差不多。這種酒器就目前發現已知道有銅、瓷、瓦、玉、鉛、漆,各種多由於仿蚌杯而來。惟漆制的特別精美,紋樣繁多。

晉六朝應用漆器名目雖多,已不易從實物得一印象。只從記載上知道佛像已能用夾紵法製造,約在第四世紀時,當時最知名的雕刻家戴逵,即在招隱寺手造五夾紵像。隨後第六世紀,從梁簡文帝文章中,又可見曾令人造過丈八夾紵金薄像。這種造像法,唐代猶保存,直延長到元朝大雕塑家劉元,還會仿造。當時名叫「摶換脫活」,即摶泥做成佛像坯子,用粗麻布和油灰粘上,外面用漆漆過若干次後,再把泥沙掏空即成。後來俗名又叫「干漆作法」,在佛像美術中稱珍品。

至於殉葬器物,則因漢末掘墓和薄葬思想相互有關,一般墓葬,已不會有漢樂浪王盱、王光墓中大量漆器出現。在南方紹興,古墳已多的是青質陶瓷,在北方,最近發現的景縣封氏墓,也還是瓷器一堆。所以說陶瓷代替了戰國時銅器、漢時漆器,成為殉葬主要物品不為過分。

但是到唐朝,漆器又有了種新發展,即在漆器上鑲嵌象生金銀珠貝花飾,名「平脫」。方法舊,作風新。這從日本正倉院和其他方面收藏的唐代樂器、鏡奩、盒子等等器物可以知道。唐代藝術上的精巧、溫雅、秀麗、調和,都反映到漆工藝中,得到了個高度發展。惟生產這些精美藝術品的工師姓名,在歷史上還是埋沒無聞。

到宋代,方又一變而為剔紅、堆朱、攢犀,等等。惟當時上層社會極奢侈,國家財富多聚蓄於上層社會,日用器物多金銀,所以代表上層統治者宴客取樂的開封樊樓(豐樂樓),普通銀器竟過萬件,足供千人使用。不曾提漆器。加之當時開封、定州、汝州,瓷器製作,由國家提倡,社會愛好,官窯器已進入歷史上的全盛時代,精美結實都稀有少見,比較上從工藝美術言來,漆器雖因加工生產過程煩瑣,依然為上層社會重視,就一般社會說來,似乎已大不如當時官窯青瓷和白定瓷有普遍重要意義了。所以到北宋末年,徽宗知玩藝術而不知處理政治,為修壽山艮岳,一座獨夫個人享受的大園子,浪費無數人力物力,花石綱弄得個天怒人怨,金人乘隙而入,兵逼汴京,迫作城下之盟,需索勞軍物品時,公庫皇室所有金銀繳光後,還從人民斂聚金銀器物,一再補充。《大金吊伐錄》一書,曾有許多往來文件記載。當時除金、玉、珠寶、書籍外,錦緞、茶葉、生薑都用得著。惟瓷漆器和字畫不在數內。宋朝政府有個答覆文件,且說到一切東西都已斂盡繳光,朝廷宴飲只剩漆器,民間用器只餘陶瓷。一可見出當時漆器多集中於政府,二可明白到南宋,北方漆瓷工藝必然衰落。到元朝蒙古人入主中國時,兩種工藝必更衰落無疑。從史志記載得知,北宋漆工藝生產在定州,南宋則移至嘉興及杭州。《武林舊事》稱臨安各行業時,即有金漆行一業。元代雖有塑像國手劉元,還能做脫活漆像,本人且活到七十多歲,據虞集作的《劉正奉塑像記》,當時卻被禁止隨便為人造作。漆的應用,到宋代已有過一千五百年歷史,試就歷代藝文志推究,或可在子部中的小說與農家中早有過記載,惟直到宋代,才有朱遵度作一部《漆經》。書到後來依然散佚不存。僅從現存宋代剔紅堆朱器物,還可看出這一代器物特點和優點。元、明二代漆藝高手集中嘉興西塘楊匯地方,多世擅其業。個人且漸知名,如張成、楊茂、楊塤,或善剔紅,或善戧金,知名一時。僅存器物亦多精堅華美,在設計上見新意,自成一格。楊塤因從倭漆取法,遂有「楊倭漆」之名,明、清以來退光描金作小花朵器物,霏金飄霞做法,似即從楊傳入而加以變化。張成有兒子張德剛,於明成祖時供奉果園廠,做剔紅官器,另外有個包亮還能與之爭功。明代漆器的發展水準,因之多用果園廠器物代表。個人著名的應當數黃大成,平沙人,世人因此叫他做「黃平沙」。作品足比果園廠官器。且著有《髹飾錄》二卷,為中國現存僅有關於漆工藝生產製造過程專書。明末揚州有個周某,發明雜寶玉石像牙鑲嵌,影響到清乾隆一代,產生應用器物插屏、立屏、掛幅作風。清初有盧葵生,工制果盒、沙硯,精堅樸厚,足稱名家……

就發展大略作個總結,可知一部有計劃的漆工藝史,實待海內學者通人來完成。這種書的編制,必注意兩點方有意義:一是它的生產應用實貫穿中國文化史全時期;並且接觸每一時代若干重要部門問題,由磨石頭的彩陶時代起始,到現代原子能應用為止,直接影響如繪畫雕刻,間接影響如社會經濟。我們實需要那麼一本有充分教育價值和啟示性的著述,作一般讀物和中級以上教育用書。可是到目下為止,它的產生似乎還極渺茫。

原因是:從史學研究傳統習慣上說來,歷史變與常的重點,還停滯在軍事政治制度原則的變更上,美術史中心,也尚未脫離文人書畫發展與影響。換言之,即依然是以書證書,從不以物證書。漆之為物,在文化史或工藝美術史方面的重要貢獻,一般學人即缺少較深刻認識,求作有計劃有步驟研究,當然無可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