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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的故事(下)[8]

午門樓上展覽除戰國鏡子外,另外還有很多精美漢、唐鏡子,其中有四面鏡子,在鏡子工藝和應用發展歷史中,各佔不同重要地位。

一、華東區浙江大學出土的西王母畫像鏡

照歷史發展說來,中國的青銅器時代,結束於戰國。這並不是說戰國以後就沒有青銅藝術。秦漢以來,鐵工具已經成了主要生產工具,飲食日用器具或特別用具,漆器和釉陶的使用又日益普遍,再不是青銅器獨佔的局面。因此青銅器失去了過去的特別重要地位。這是社會發展的新趨勢。但青銅器物在社會上卻依然有它的廣泛需要。使用範圍並不縮小,還更加普遍了。我們從墓葬遺物中就容易看出。日用器物如轆轤燈、燭盤、熨斗、香爐、酒槍、帶鉤、弩機、熊虎鎮、小刀、剪子,和小型車馬明器中用的種種金銅什件,大件器物如鼎、豆、甑、壺、鍾、釜、酒、堂狼洗、車上什件、帳雜件、度量衡器,大都還是用銅作的。而且有些還加工作得特別精緻。不過除堂狼洗鑄有魚羊類花紋,帶鉤、弩機,和一部分用器,有用鏨金銀花新技術表現,轆轤燈和熊虎鎮子仿像生物,可代表漢代立體雕刻,其餘銅器多只用簡單帶紋裝飾,有的還毫無裝飾。但也有新的發展部分,就是用手工精細刻鏤,代替了商周以來舊法的模鑄,圖案也由對稱定型,變而為自由、活潑,和逼真生動。這種技術發展於戰國,盛行於漢代。來源有可能是先從南方流行,才遍及國內各地(這次中南區衡陽工地漢墓出土一份細刻花紋銅器,和許多仿銅青釉刻花陶器,是最好的代表)。另外又發展了銅上鍍金的工藝,古名「鋈續」,意思是把金汁倒到其他金屬上面去,後世通名「鎏金」。其實是用汞類作媒觸劑完成的。起始只用於戰國末期的小件犀比帶鉤上,可知技術還相當困難。到漢代,因社會重視金銀,才促進了技術發展,廣泛應用到各種銅器上去。例如那種精細刻鏤水雲、鳥獸、花紋,面徑六七寸大的銅洗,製作就格外講究。這種新型工藝美術品,當時可能是和金銀鉬漆器奩具配成一套使用的。在漆器中,新發展的金銀鉬器,必有帶式裝飾,精美的多用純金銀或錯金銀法作成,比較一般性的,也在銅上鎏金。這種附件既增加了夾紵漆器的堅固性,又增加了它的美術效果,漢代「鉬器」是由此得名的。不過繼承了青銅工藝模鑄技法的固有長處,在花紋方面而加以新發展的,主要卻是鏡子。

現在人一提起鏡子,不說「秦鏡」,必說「漢鏡」「唐鏡」。西漢早年的鏡子,本和戰國「楚式鏡」或一般所謂「秦鏡」不容易區別。前代鏡樣到西漢還流行,是過去人容易把它時代混淆通稱「秦鏡」或「漢鏡」的原因。特別是內沿方框作十二字銘文,字體具秦刻石遺意,花紋如楚式鏡中的雲龍鏡,過去人都認為是標準「秦鏡」的,從銘文所表示的思想情感看來,大致還是西漢初期也流行的鏡子。

顯明標誌出早期漢鏡工藝造形特徵的,約計有五方面:

一、花紋中已無輔助地紋。

二、鏡面起始加上種種表示願望的銘文(早期字體比一般秦刻石還古質,西漢末才用隸書)。

三、鏡背穿帶部分由橋樑式簡化為骨朵式。

四、邊沿不再上卷,胎質比較厚實。

五、除錯金銀鏡外,還有了漆背金銀平脫和貼金、鎏金鏡子的產生。

具有前四種特徵的漢鏡,如把它和戰國楚式鏡比較,會覺得漢鏡簡樸有餘而藝術不高。第五種近於新成就,如這次長沙出土櫃中新補充的兩面西漢末加金鏡,一個系薄金片貼上,一個系鎏金,在技術上是重要的,但數量並不多,缺少一般代表性。有一點十分重要,即是出土地依然還在南方,可知加金技術經南方發展是有道理的。早期漢鏡花紋圖案的簡化,和小型鏡子出土比較多,顯示出社會在發展中。上層藝術性要求不太高,而一般使用已日益普遍,這類鏡子的產生,是由實用出發而來的。武帝以來,生產有了新的發展,社會政治日益變化,宗教巫術空氣濃厚,裝飾藝術用比較複雜形式反映到鏡面上,和成定型的雲中四神內方外圓的規矩鏡,才用種種形式表現出來。東漢以來,神仙信仰加強,並且解除了巫蠱禁忌,故事傳說日益普遍,神人仙真於是才上了鏡面,鏡子的使用,也由實用以外兼具有辟邪意味,和長生願望了(這類鏡子這次陳列是有很多具代表性的)。這還僅只就花紋圖案一方面而言。

漢鏡問題在銘文。大約而言,也可分作兩大類,即三、四言和七言。從內容區別,有四種不同代表格式。

第一類如:

一、「大富貴,樂無事,宜酒食,日有喜」十二字銘文。

二、「見日之光,長毋相忘」八字銘文。

前一種,可說是標準漢人「功利思想」的反映。後一種,已可看出漢代人正式用鏡子作男女彼此間贈答禮物的習慣。也有具政治性的,如「見日之光,天下大明」八字,近於當時陰陽術士的讖語,或在成、哀之際出現的東西。

銘文最短的只四個字,種類極多,計有「家常富貴」「長宜子孫」「長宜高官」「長毋相忘」「位至三公」「長樂未央」等等格式,雖同用四字銘文,卻表現不同思想情感,反映於式樣不同鏡面上。「家常富貴」多小型鏡,製作極簡,近於民間用品。「長宜高官」「長宜子孫」多大型,花紋雖同樣簡樸,製作卻十分完整。「長樂未央」還具戰國鏡式花紋和形制,多小型,四小字平列在花紋一方,近於秦漢之際宮廷式樣。「長毋相忘」有各種不同格式,可看出是一般中等社會通常用品,紋飾雖簡單,鑄模卻精緻,切於實用。

第二類七言銘文的,由騷賦文體出發,近於七言詩的前身,極常用的有:

三、「內清質以昭明,光輝象夫日月,心忽揚而願忠,然壅塞而不洩。」

四、「新有善銅出丹陽,和以銀錫清且明,巧工作之成文章,左龍右虎辟不祥。」

前一式文字安排有作一圈的,有分作兩層的。從文體看可以明白,它實遠受屈、宋騷賦影響,近接司馬相如、枚乘等文賦,可說是騷賦情感在鏡銘上的反映。銘文內容含義,因此可說有政治也有愛情。除銘文之外,幾乎無其他花紋,小型的銅質格外精美。後一式時代或稍晚些,一般多認為是王莽時官工鏡。完全顯明具政治性的,有「胡虜殄滅四夷服,天下人民多康寧」等語句,本來應當和漢武帝在中國邊境的軍事行動不可分。但是出土遺物時代都比較晚(用圖案表現戰事的還更晚,又不和銘文結合)。和二式同出現於西漢末王莽時代,現在一般還認為是王莽時官工造鏡。有具年款的,一般多不刊年款。表示宗教情感和長生願望銘文同在一處,最著名的是「尚方作竟真大巧,上有仙人不知老,渴飲玉泉饑食棗」,銘文中一面指明這種鏡式最先必出於官工製作,一面更反映《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所提起過的「神仙好樓居,食脯棗」等等方士傳說在漢代的發展和影響。這種神仙思想,影響到中國文化是多方面的,例如對於中國建築藝術,就因此發展了向上高昇的崇樓傑閣結構。如漢人文獻記載,武帝時宮中井幹樓、別風闕,都高達五十丈,鴻台高四十丈,金鳳闕、蜚廉觀各高二十五丈,漸台高二十丈,通天台還高及百丈,雲雨多出其下。漢武帝在通天台上舉行祀太乙儀式時,用太祝領導八歲童女三百人,各著[9]彩繡衣服,在上面歌舞,壯偉動人景象可想而知。這種風氣反映到東漢中等人家墓葬中,也不斷發現有高及數尺、三層疊起的灰陶和釉陶樓房,從結構上看,可能和用博山爐一樣,還是讓死者升天和王喬、赤松子不死意義。至於反映於社會一般裝飾彩畫上,是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主題畫地位的確定,和由「海上三山」神話傳說而來的仙人云氣、鴻雁麋鹿,氣韻飄逸色彩絢麗的裝飾花紋,應用到金銀錯、彩漆、絲綢和銅、陶、玉、木、石等等雕刻工藝中,都得到極高度的成就。特別是兩件金銀錯兵器附件上的花紋,並且可作古代談養生導引「熊經鳥申」五禽之戲的形象註釋。它的產生早可到秦始皇,作為巡行的兵衛儀仗使用,晚到漢武帝,是文成、五利手中所執的法物!在新的器物製作上,除完全寫實的金銅熊、羊、辟邪,更有各種式樣的透空雕花博山香爐的產生,珍貴的多用純金銀作成,最常見是青銅的。這種社會風習反映到鏡鑒上,也作成圖案設計的主題。不過鏡面既受型範技術限制,又受圓形面積限制,更重要鏡子是日用品,要求數量多,因此雖刻畫得依然如「生龍活虎」,比較起來,究竟不能如其他工藝富於活潑生命。惟漢鏡時代特徵,卻依然反映得十分清楚。

還有神仙思想主要是長生希望,銘文表示向天許願長保雙親康寧的,多和「上有仙人不知老」等銘文在一道。向神仙求福本是宗教情感的表現,但這種孝子思想,卻又和東漢儒學提倡孝道相關。

我們說「早期」,或「晚期」,也許措辭用得不易完全符合歷史本來。例如「家常富貴」小型鏡,雖是漢代作品,六朝以後還繼續鑄造。因為它是好簡樸的一般人民使用的簡樸式樣。銘文所有願望也是普通小有產者的希望,時代性就不大十分顯著。至於「見日之光,長毋相忘」小型和中型鏡,雖代表的是中層社會個人情感,和私生活發生聯繫,到東漢就有了其他式樣代替,六朝以後銘文所表示的情緒雖還相同,措辭已大不相同了。「胡虜殄滅四夷服」「上有仙人不知老」等銘文鏡,反映的既是政治現實和宗教信仰,照理應出於武帝時代,事實上卻多在東漢才出現。這些問題需要更具體、更全面出土材料,才可得到正確解決。如用部分知識推測,是不可免有錯誤的。這也可以見出全國性文物發掘保存的重要性。因為用比較方法和歸納方法,就可以得到許多有用知識的。

漢鏡的圖案設計比銘文問題複雜。「見日之光」小型鏡多重輪,銘在中圈部分,每字常用一花式圖案隔離,中型的即無間隔花式。它的式樣或者由「日重光月重輪」的祥瑞信仰而來。也有作內方外圓佈置,內用四分法加流蘇裝飾,文字分別嵌於四方的。又有作星象式或乳釘旋繞,紐作十二重疊乳釘,普通都叫作「星雲鏡」,這是從獸紋衍進簡化而成的。「長宜子孫」「長宜高官」等大型鏡,雖近於早期官工鏡樣,製作得十分完整,但除中心四葉裝飾,有的一圈雲紋外,竟只使用一些重複線條,雖然在設計時深具匠心,整體結構效果極大方,幾個字的安排,並且還特別注意,保留晚周錯金柳葉篆文格式的特長,經營位置,恰到好處。可是究竟素樸簡單了一點。這種鏡式到東漢還保留,只換上銘文作「位至三公」,希望具體了許多。花紋比較進一步的,是在連弧內作八鳳或朱雀圖案的鏡式。構圖設想,或本源於「日中星烏」記載,又或不過採用漢人熟悉的祥瑞傳說。有作八鳳的,有作十二鳳的,也有並外弧用到二十四鳳的。一般叫作「夔鳳鏡」,本名或者還是「朱雀鏡」。如系由取火陽燧發展而出,裝飾花紋用三足烏,就更符合傳說。這類鏡子常作扁平紐。既無地紋,花作平雕,在技術上已近於後代「剔花」(即把空處剔除露出花紋)。又分陰剔和陽剔。若系陰剔,多餘的陽紋線條,另外就形成四隻蝙蝠式樣,算得是鏡紋設計的新成就。這種格式起於西漢,到東漢,再衍變就成為一種「獸面辟邪」鏡式,或連弧部分加上方框,每一框中用「位至三公」四言銘文處理,就完全失去本來用意了。早期漢鏡多較薄,到西漢末才胎質厚實,一般多不卷邊,可證明主要是承繼戰國以來北方系的式樣。凡邊沿向外過度斜削,時代多比較晚些,屬於另外一種格式。正和扁平紐一樣,或者和生產地域的風格有關。生產地見於銘文的有「丹陽」和「西蜀」字樣。又有「洛陽名工」的銘文。私人造鏡著名的有「周仲造鏡」「騶氏鏡」「向氏鏡」等等,用的還是官工鏡格式。或者和《考工記》提起的世襲官工有關。

漢鏡花紋圖案由簡而繁,起始於武帝時代,到西漢末成、哀之際和王莽時代才完成。但和戰國鏡紋卻有基本不同處。顯著特徵是戰國鏡邊緣多空白,漢代鏡則由簡單重輪法改進而用三五道重輪法,表現多種鳥獸雲氣花紋,和齒狀帶式裝飾反覆重疊,使之得到一種綜合效果。在技術上正和漆器、空心磚等等圖案設計一樣,帶式裝飾有占鏡面一半的,因此再難於區別邊沿裝飾和中心部分的主從關係。規矩鏡花紋多淺刻,或兼喻「內方外圓」的儒家作人教育意義。但漢代博局,也用的是這種規矩花紋,有出土陶器可證明。紹興鏡子東王公像前的博局,也有用規矩紋裝飾的。說明賭博也要守一定規矩!

政治現實和宗教情緒反映到鏡紋上,本來應當和社會發展有密切關係,不可能孤立生長。花紋和銘文也應當有統一性。漢鏡卻常有些參差處。例如神仙思想的反映,照《史記·封禪書》《漢書·郊祀志》的敘述,多在秦始皇、漢武帝兩個時代,特別是漢武帝時代,排場來得壯大,許多重要藝術成就,都在這個時期形成。最重要的如西王母傳說,也應當在這時節產生,至遲到西漢末年已經流行。但鏡紋、鏡銘和石刻畫上的反映,卻都晚到東漢桓帝祠老子前後。至於「上有仙人不知老」銘文的神仙或西王母形象正式反映到鏡面時,卻已經近於宗教在宮廷中時的莊嚴神秘感早已失去,只是把它當成一種民間信仰,一個普通流傳的美麗神話,來和人間願望結合加以表現了。是否是西王母神話的信仰,先只在宮廷中秘密奉行,到東漢末巫蠱禁忌解放,才公開成為民間傳說和社會風氣,更因越巫詩張為幻,才特別流行於長江下游?情形不得而知。總之這類鏡子出現的正確時代、區域,是值得深入研究,不僅可以解決本身問題,並且還能夠用它來校定相傳漢人幾個小說的比較年代,推測早期道教或天師教形式的。

在先秦鏡紋上表現人物,著名的只有兩面鏡子:一面是錯金騎士刺虎鏡,另一面是細花平刻仙真人物彈琴馴虎鏡。第一面或用的是「卞莊刺虎」故事,和宗教無關連。次一面照後來發展看,可能是描寫安期生、王喬、赤松子一類列仙生活。鏡式都屬於先秦式。其他神仙人物鏡,卻多在前後相距三四個世紀的漢末才出現。較早的神仙鏡多中型,鏡面神像或者是當時在群眾中有了權威的老子或「歲星」。但漢代巫教盛行,信奉雜神的風氣普遍,如劉章、項羽、伍子胥都曾被當作信仰對象,甚至於還有把「鮑魚」當作神來敬奉,稱作「鮑君神」的。所以能上鏡面的神,必然也相當多。這種神仙人物鏡,圖案設計表現方法可分成三種類型:

第一類用圓圈圍繞佈置方式,中間或穿插有既歌且舞的伎樂表現。

次一類作三層分段佈置,主題神肩部多帶有一對雲氣樣的小小翅膀,表示他可以上天下地,來去自在。旁邊或有侍從玉女站立,和雲氣中龍虎騰躍,邊沿花紋裝飾精美而複雜。中國帶式裝飾中由雲紋而逐漸變為卷草,從鏡邊裝飾可得到具體發展印象。銘文具方士祝願口吻,且常遷就鏡面位置,有語不成章處,可知本來必同樣重要,經過複製,從應用出發,才成這樣子。就花紋說,鳥獸和侍從羽人,雖還活潑生動,主題神有的卻方而嚴峻,和反映於陶、石上一般漢代人物畫像的活潑飄逸不大相稱。技術以半圓雕法為主,也有用點線勾勒的。時代多在東漢後期,可知和記載上桓帝祠老子關係密切。這種神像和早期佛教也可能有些聯繫,因為敦煌洞窟壁畫中的「降魔變」構圖設計,還像是由它影響而來。

最重要是第三類,用西王母、東王公作主題表現的神仙車馬人物鏡,其中穿插以繡幰珠絡的駟馬駢車,在中國鏡子工藝美術上,自成一種風格。這種鏡子雖近於漢鏡尾聲,卻給人以「曲終雅奏」之感,重要性十分顯著。完全是一種新型的藝術創造,即在有限平面圓圈上,作立體駟馬奔車的表現,得到體積和行動的完美效果。表現方法有用連續點線處理的,有邊沿作平刻,主題用高浮雕處理的。有在高浮雕技法中兼用斜雕方法處理的。點線法和高浮雕本屬舊有,斜刻方法表現體積,使用到鏡面上,卻是一種嶄新大膽的試驗。正和川蜀漢墓雕磚法一樣,直接影響到唐代著名石刻昭陵六駿,和宋、明剔紅漆器的刻法。鏡面設計有的還保留四分法習慣,有的又完全打破舊例,盡車馬成為主要部分,佔據鏡面極多。一般形象多是西王母和東王公各據一方,西王母袍服盛妝,袖手坐定,如有所等待,面前橫一長几,旁有玉女侍立,東王公則身旁常擱一博局,齒籌分明,有的又作投壺設備,或者身前還有個羽人豎蜻蜓獻技。孝女曹娥碑說到父親曹盱能「絃歌鼓舞,婆娑樂神」。當時越巫舉行敬神儀式時,或者也正是披羽衣作種種雜技表演。青龍、白虎各佔一部分面積。馬多舉足昂首,作奮迅奔赴姿勢,在車窗邊間或還露出一個人頭。照情形看來,鏡中的表現,如不是周穆王西遊會王母的傳說,就是照《神異經》說到的西王母東王公相對博戲故事。

這種鏡子特別重要處,還是它出現的區域性,十分顯著。主要出土地限於江浙和山東一部分地方。如照山東嘉祥武梁石刻人神排列秩序看來,「西王母」實高據石刻最上層,代表天上。但漢代人風俗習慣,每個死人都必須向管領地下的「東王公」買地,東王公又儼然是陰間唯一大地主。同時漢代傳說「泰山」也是管領地下的主神。這位東王公究竟是周穆王化身?漢武帝化身?王莽化身?兩者又如何結合於漢末南方鏡子上,當成圖案的主題?在社會學上或工藝史上,都是一個待研究的問題。或出於「越巫」的造作,或屬於早期「天師教」的信仰,又或不過只是因為生死契闊,天上人間難再相見,為銘文中「長毋相忘」四個字加以形象化的發展。死者乘車升天,也只是漢代傳說嫦娥奔月故事,主題雖用的是宗教神話,表現的卻只是普通人間情感。鏡面也有作伍子胥和吳王夫差像的,和曹娥碑提的「迎伍君神」相合,可知是東漢末年南方人一般信仰。又也有作游騎射獵圖的。最重要的成就,還是車馬人神除雕刻得奕奕如生,還豐富了我們古代神話的形象,也提供了我們早期轎車許多種式樣。一般銅質都比較差,但鏡面雕刻實可說犀利壯美,結構謹嚴。這次午門樓上東頭櫃中展出的一面,就具有標準風格。這種鏡子最精美的,多是一九三四年在紹興古墓群出土,因此世界上多只知道有「紹興鏡」。其實它應當是漢末三國吳時的南方青銅工藝品代表,絕不止是紹興一地的生產。

二、晉墓中發現的兩破瓦鏡

在西漢早期鏡子中,社會一般既有了「長毋相忘」等等表示情感的銘文,社會上層又有「長門獻賦」的故事,民間又有「上山采蘼蕪」等樂府詩歌流傳,可知「愛情」在漢代社會生活中,實有了個比較顯著的地位。也因此加重了男女間離鸞別鵠的情操。或生前戀慕,用鏡子表現情感,或死後紀念,用鏡子殉葬,表示生死同心,都是必然的發展。死人復活的傳說,如《孔雀東南飛》詩歌敘述,如干寶《搜神記》小說記載,也自然會在社會間流傳,特別是社會分崩離析之際。所以照社會現實推測,「破鏡重圓」希望或傳說,和死人復活的故事相同,至遲應當在魏晉之際發生。文獻上記載較早的,是舊傳東方朔著《神異經》,就有「夫婦將別,各執半鏡為信相約」故事。這次在西南區昭化出土二晉墓中,各有破瓦鏡一片,拼合恰成一個整體,為我們證明了晉代以來,民間當真就有了這種風俗,傳說,到陳、隋之際,才有樂昌公主和陳德言「破鏡重圓」故事產生。「破鏡重圓」和死人復活一樣,對古人說來,本只是生死者間一種無可奈何的希望。樂昌公主以才色著名,在兵事亂離中和丈夫相約,各執半鏡,約作將來見面機會。國亡被擄後,進入當時炙手可熱的越國公楊素府中。後來還因破鏡前約,找著了丈夫陳德言,夫婦恢復同居。又因陳德言寄詩有「鏡與人俱去,鏡歸人不歸。無復姮娥影,空餘明月輝」,樂昌公主臨去被迫作詩有「今日何遷次,新官對舊官。笑啼俱不敢,方驗作人難」之句,載於《兩京新記》《本事詩》《太平廣記》和《古今詩話》中,當成「佳話」流傳。後來教文學史的就把「破鏡重圓」事當作起於陳、隋,本來的出處倒忘記了。歷史和文物的結合,可以為我們啟發出許多新問題,並解決許多舊問題,這兩面平平常常破瓦鏡,就是一個好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