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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子的故事(上)[7]

歷史博物館在午門樓上有個新的全國出土文物展覽,三千七百件文物中有許多種臉盆和鏡子。把它們的時代、式樣,和出土地區都弄清楚後,我們也可以得到許多知識。如聯繫它們應用時的社會背景和發展關係,這些日用東西,也可為我們解決一些過去沒有明白的歷史問題,並啟發我們,中國古文化史或美術史的研究,有一條新路待人去走,就是把地下實物和歷史文獻結合,用發展和聯繫看問題的方法。若善於運用,會有些新的收穫可以得到的。

我們不是常說起過,人類愛美心是隨同社會生產發展而逐漸提高的,至晚在彩陶出現的時期,我們老祖先既然能夠做得出那麼好看的有花紋陶器,又會用各種玉石、獸牙、蝦貝裝飾頭部和手臂,石頭生產工具也除實用外要求精美和完整,對於他自己的身體和臉上,總不會讓它骯髒不堪。但是怎麼來解決這個問題?除相互照顧,可能就是從水中照著影子來解決。沒有陶器時在池水邊照,有了陶器就用盆子照。這種推測如還有些可信,彩陶中缽子式器物,或許就是古人作盥洗用的東西,本有名字我們已不知道。到後來隨著社會發展,到了青銅器時代,洗臉和照臉分成兩種器物,用銅作的來代替了。中國人最初使用鏡子,到目下為止,我們還缺少正確知識。雖俗說「軒轅造鏡」,軒轅的時代科學家一時還難於肯定。過世不久的專家梁思永先生,在二十多年前發掘安陽殷商墓葬和文化遺址時,據說從青銅遺物中,已發現過鏡子。這就是說,中國人能掌握青銅合金作種種工藝品時,一部分人生活用具中,也起始有了鏡子。算時間,至少是三千二百年前的事情!可惜沒有詳細正式報告,思永先生已成古人了。

從古代文獻敘述中可以知道,有史以後,古人照臉整容,的確是用一個敞口盆子,裝滿清水來解決的。這種銅器叫做「盤」或「鑒」,盤用於盥洗,鑒當作鏡子使用。古器物照例刻有銘文,盤銘最古的,無過於傳說成湯盤銘「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九個字。其次是武王盤銘「與其溺於人也,寧溺於淵」十個字。鑒銘最古的傳說是周武王鑒「瞻爾前,顧爾後」六個字。都是語言警辟,可惜無實物作證。從文字措詞比較,我們說這種盤子可能古到商周,銘文卻是晚周或漢代讀書人作的。最著名的重要實物無過周代的「虢季子白盤」和「散氏盤」,商周遺物中,雖常有虺龍紋和魚鳥獸紋青銅盤出土,多和食器發生聯繫,可不大像宜於貯水化妝。這次西北區郟縣出土一個東周龍紋盤,和華北區唐山出土一個燕國獸紋盤,就和食器同在一處。這類銅盤也有可能在祀事中或吃喝前後用來洗洗手,或諸侯會盟時貯血水和酒漿,參加者必染指盟誓。但和個人化妝關係究竟不多。鑒的器形從彩陶時代就已確定,商代瓦器中常有發現。這次鄭州出土瓦器群,就有幾件標準式樣。是底微圓,肚微大,縮肩而敞口,和春秋戰國以後的鑒很相近。但是這東西當時的用途,我們卻取個保留態度。因為看樣子,用於飲食比用於盥洗機會還多些。

成定型的青銅鑒,多在春秋戰國之際才出現。目下國內最重要的實物,有如下幾件:

一是現存上海博物院山西渾源出土的二大鑒,鑒口邊沿鑄有幾支小虎攀援窺伺,雕刻得十分生動神氣。

另一件是河南汲縣出土的水陸交戰人物圖鑒,重要處是它的圖案設計,豐富了我們對於戰國時人生活方面許多知識,剔空部分當時可能還填有金銀彩繪。

第三件是科學院新近在河南輝縣發掘出土那一件,上面有精細刻鏤花紋,包括兩層樓房的建築,和頭戴鶡尾冠人物燕享奏樂射箭生活,鳥樹狗馬雜物形象,並且很像用熟銅捶薄方法作成的。

第四件是大型彩繪陶鑒,也在輝縣出土,花紋壯麗而謹嚴,可作戰國彩繪陶的代表。

另外還有一件傳說輝縣出土彩繪漆大鑒,原物已經殘毀,不過從殘餘部分花紋,還可以看出它壯麗而秀美的構圖,和同時代金銀錯圖案極相近。

其中除渾源大鑒還像一個澡盆,輝縣漆鑒本來可能貯滿清水時便於照臉,其餘幾件東西,居多還像酒食器。古代如果真的用鑒作化妝用具,求它切於實用,這種鑒可能是「漆」作的,講究的就用錯金銀作邊緣附件。證據是出土物中發現過許多這種錯金銀或青銅刻花圈形附件,小型的已知道是貯鏡櫛的奩具,口徑大到一尺二寸以上的,至今還不能明白用途。照例說它是裝東西的「容器」,是並不具體的。一切日用器物,決不會憑空產生的,和前後必有聯繫。它雖上無所承,而下卻有所啟。

西漢初叔孫通著《漢禮器制度》稱:

洗之所用,士用鐵,大夫用銅,諸侯用白銀,天子用黃金。

洛陽金村曾出土過戰國小型桃式銀洗。漢代瓢式銀匜已有發現,純金洗卻未出過土。如照《貢禹奏議》所說,則銀和金也可作金銀鑲邊的漆器解。極明顯,到了漢代,士大夫通用鑒式另有發展,而且專用作盥洗工具了,通名就叫做「洗」,別名叫做「朱提堂狼洗」。西南朱提郡是主要生產地,格式也有了統一化趨勢,花紋不是一雙鯉魚或一隻大角羊,就是朱鷺和鹿豕,並加上「大富貴樂有魚」「長樂未央」等等吉利文字,是用陽紋鑄到洗中心的。另有一種小型洗,多用細線陰刻滿花雲中鴻雁、麋鹿、熊羆或龍鳳作主題,繞以活潑而流動的連續雲氣,用鎏金法作成的。顯然是照叔孫通所說,漢代王侯貴族才能使用。在漢代工藝品中,這是一種新型的生產。還有一種中型缺邊碗式洗,銅、陶、漆都發現過,多和貯羹湯、醴酒的羽觴一道擱在平案上。晉代青釉陶瓷的生產,既代替了青銅的地位,洗即發展成兩個式樣:大小折中於中型鎏金洗和平底碗之間,在邊沿或留下一圈網紋裝飾和幾個小小獸面,或只有兩道弦紋,中心留下兩隻平列小魚浮雕,反映到南方縹青瓷生產的,隨後就有印花越州窯、龍泉窯的中型洗。至於宋代鈞、官、汝、哥南北諸名瓷,卻多把一切裝飾去掉不用。北方定窯則在雙魚外又加有種種寫生花鳥裝飾。這種洗,如依然有實用意義,大致只宜洗筆不再洗手了。還有一種容量和「朱提堂狼洗」相差不多,稍微改淺了一些,邊沿攤平,一切裝飾不用,只在邊沿和中心部分作幾道水紋,晉六朝以來,南北兩大系的青瓷都用到,發展下來就成了後世的「臉盆」。例如這次華東區揚州農場出土的一個,就屬於縹青瓷系;中南區廣東出土的一個,就屬於北方青瓷系。宋、明以來標準式樣,是故宮宋定式墨繪臉盆,是這次陳列的宋趙大翁墓壁畫化裝時用的臉盆,和在首都七個明代妃子墓中發現的那個黃金臉盆,和另一個比較小一些的嵌銀龍鳳花紋臉盆。這種式樣一直使用下來,在不同地區,用不同材料,和種種繁簡不同花紋裝飾,直延續到明、清二代,有景德鎮青花臉盆,有彭城窯面盆,有宜興掛釉加彩臉盆,有廣式、蘇式白銅臉盆,隨後才有「景泰藍」和「銅胎畫琺琅」的臉盆出現。現代搪瓷盆就由之衍進而來。

至於鏡子呢,古人本來也叫作「鑒」。因名稱意義容易混淆,現在有些人就把同一器物,戰國時的叫「鑒」,漢代的叫「鏡子」。這種區別並不妥當。因為戰國時人文章中已常提起鏡子。把戰國的鏡子叫作「鑒」,是根據敘述周代工官分職的專書《考工記》而來。書中在金工部門說,「金錫半,謂之鑒燧之齊」,譯成現代語言,就是「作鏡鑒的合金成分,是銅錫各半」。但照註解「鑒燧」指「陽燧」,是古人在日光下取火用的。此外還有「陰燧」,可對月取水。

衛宏《漢官舊儀並補遺》也說過:

皇帝八月酎……用鑒燧取水於月,以火燧取火於日。

三國時高堂隆卻以為:

陽燧取火於日,陰燧取水於月。

崔豹《古今注》並說明取火的方法:

照物則影見,向日則火生,以艾承之則火出。

說法雖不相同,可見這種古代聚光取火鏡子,起源必定相當早,到漢代封建帝王還當成一種敬神儀式使用。我國古代科學發明極多,對於世界文化有極大貢獻。早過萬年前的石器時代,既然就會鑽木取火,進入青銅時代,又會用「陽燧」取火,應當是可信的。不過在考古材料中,我們今天還不曾發現過青銅作的「陽燧」,發現的多是照臉用的各種鏡子。鑄鏡成分各時代也不相同,早期鏡子大約百分比是銅佔七五錫鉛佔二五。鏡子鑄成必加工磨光,西漢淮南王劉安著的《淮南子》,就敘述過古人磨鏡方法,是把「玄錫」敷到鏡面上,再用細白毛織物摩擦拂拭,才能使用。「玄錫」就是水銀。磨鏡子古代早有專工,《海內士品》一書中,記述漢末名士徐孺子,想去送他老師江夏黃公的喪葬時,沒有路費,就帶了一副磨鏡子的傢伙,沿路幫人磨鏡餬口,終於完成願心。「青銅時代」雖到戰國就已結束,青銅鏡子的工藝,卻一直沿襲下來,一百餘年前,才由新起的玻璃鏡子代替。《紅樓夢》小說寫劉姥姥進大觀園,吃醉了酒,胡糊塗塗撞進寶玉房中時,先走到一個「西洋穿衣鏡」前面,看見自己的影子,笑瞇瞇的,還以為是「親家」。這是許多人都熟悉的故事。其實當時的城裡人,也居多還使用銅鏡。

過去一般讀書人,認為鏡子從秦代起始,是受小說《西京雜記》的影響。

高祖初入咸陽宮,有方鏡,廣四尺,高五尺九寸,表裡通明。

人來照之則倒見,以手捫心來,則見腸胃五臟,歷然無礙。

舊社會老百姓上衙門打官司時,照例必用手拊心,高喊一聲:「請求青天大老爺秦鏡高懸!」典故就出在這個小說裡。意思是把那位縣官當成「秦鏡」,明察是非。鏡子照見五臟,不會真有其事。但是戰國已有方鏡,這次長沙楚墓就有一面出土。大過五尺的方鏡,漢代卻當真有過。晉初著名文人陸機,給他的弟弟陸雲書信中,就提起過「見鏡子方五尺三寸,寬三尺,照人能現全影」。《西京雜記》多故神其說地方,不盡可信。陸機所見古代實物,是相當可靠的。也有洗澡用的大型銅澡盤,能容五石水,見曹操《上雜物疏》。郭緣生《述征記》還說,這個澡盤在長安逍遙宮門裡,面徑丈二。可知是秦漢宮廷舊物。

從出土實物和文獻結合看來,鏡子大致和盥洗的「鑒」同時,約在春秋戰國之際才比較普遍應用。戰國時著名思想家莊周和韓非,文章中都引用過鏡子作比喻,可見是當時人已經熟悉的東西。最著名的,是《戰國策》上說到的鄒忌照鏡子故事。故事說,城北徐公有美名。鄒忌打扮得整整齊齊去見齊王以前,問他的妻、妾和朋友,比城北徐公如何?三人都阿諛鄒忌,說比城北徐公美。但是鄒忌自己照照鏡子看,卻實在不如。不免嗒然喪氣。因此去見齊王,陳說阿諛極誤事。阿諛有種種不同原因,例如「愛」和「怕」和「有所請求」,都能夠產生。官越大,阿諛的人越多,越容易蒙蔽真理,越加要警惕。齊王採納了他的意見,改變作風,廣開言路,因此稱霸諸侯。故事雖流傳極久,一般人對於鏡子的認識,還是除「秦鏡高懸」,另外還知道「破鏡重圓」。這兩個名詞,一個表示明察秋毫,一個表示愛情復好。至於故事的詳細內容、本源,即或是「讀書人」,照例也不大明白了。

鏡子在實用意義外附上神話,和漢代方士巫術信仰關係密切。後來有兩個原因更增加了它的神秘性:

一個是七世紀隋唐之際,王度作的《古鏡記》,把幾面鏡子的發現和失去,說得神乎其神。

另一個是從晉六朝以來,婦女就有佩鏡子風氣,唐代女子出嫁更必需佩鏡子。

到十九世紀,玻璃鏡子普遍使用後,銅鏡成了古董,照習慣,婦女出閣還當成辟邪器掛在胸前。把鏡子年代混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是宋代《宣和博古圖》和清代《西清古鑒》,都把唐代的海獸葡萄鏡,當成漢代作品。這事至今還有讀書人相信。

近幾十年研究鏡子的人,從實物出土的地方注意,才修正了過去錯誤,充實了許多新知識。首先是淮河流域壽州一帶發現了許多古鏡,花紋風格都極特別,過去陝西、河南不多見,因此叫它作「淮式鏡」。至於產生的時代,還是沿襲舊稱,認為秦代製作。其實壽州原屬楚國,如果是「秦鏡」,應當在咸陽、長安一帶大量出土才合理!直到近年長沙楚墓出土這種鏡子又多又精美,才明白它的更正確的名稱,應當叫作「楚式鏡」,是戰國時楚國有代表性的一種精美高級工藝品。鏡子的大量生產,或普遍作墓中殉葬物,也是楚國得風氣之先,而後影響各地,漢代以後才遍及全國。我們這麼說,是因為秦、趙、燕、齊諸國墓葬中,也發現過鏡子,但數量卻極少。如不是不會用鏡子,只有一種解釋說得通,就是殉葬制度中不用鏡子。但是到漢代,墳墓中用鏡子殉葬,卻已成普通習慣了。

戰國鏡子和別的銅器一樣,花紋圖案地方色彩十分鮮明。大體上可以分成兩大類:例如午門樓上展出新出土的一面漆地堆花蟠虯方鏡,上海博物館展出的一面「虎紋鏡」,和流出國外的「四靈鷲方鏡」「圓透雕蟠虺方鏡」和同一紋樣圓鏡,其他圖錄中所見龍紋和蟠虺紋鏡。除第二種具渾源銅器風格,後幾種都和新鄭器及一般戰國時中原銅器花紋相通。這一類鏡子,藝術作風雖不相同,制度卻大致相同。胎質都比較厚實,平邊,花紋渾樸而雄健,可代表北方系作風。至於出土地不明確那面「金銀錯騎士刺虎鏡」,和相傳洛陽金村出土一面「玉背鏡」,和壽州、長沙出土的大量龍紋鏡、山字鏡、獸紋鏡,制度就另是一種。胎質都極薄,邊緣上卷,設計圖案多活潑而秀美,不拘常格。特別是長沙出土的各式鏡子,更可代表南方系藝術作風,具有顯明的地方特徵。花紋處理多沿襲商周青銅器而加以發展,分做兩層,有精細而多變化的地紋,在地紋上再加淺平浮雕,浮雕又還可分「平刻」「線描」和有陰陽面的「剔花」。在種種不同風格變化中,充分反映出設計上的自由、活潑、精緻和完整。特別重要還是它的統一完整性。又因磨治加工過程格外認真不苟且,方達到了青銅工藝的最高成就。可說是青銅器末期,結合了最高冶金技術和最精雕刻設計藝術的集中表現。它的複雜多樣的花紋,上承商周,下啟秦漢,還綜合戰國紋飾特長,反映於各種圓式圖案中,為後來研究古代花紋圖案發展史的人,給予了極大便利。

例如「連續矩文」,是商代銅器和白陶器中重要紋飾中一種花紋,本來出於一般竹蒲編織物,反映到銅、陶紋飾中,和古代高級紡織物關係就格外密切。到戰國末期,除部分銅鼎花紋還保持這種舊格式,一般車軸頭上的圖案花紋還使用到它,其他器物上已不常見。但是這種矩紋卻繼續用種種新鮮活潑風格,特別是結合精細地紋作成的方勝格子式變化,反映於長沙古鏡裝飾圖案中,不僅豐富了中國圓式圖案的種類,特別重要還是對於中國古代的黼繡紋,也間接提供了許多重要參考資料。古代談刺繡,常引用《尚書》「山龍華蟲,藻火粉米」等敘述。既少實物可見,歷來解釋總不透徹。漢代以後儒生製作多附會,越來越和歷史本來面目不合。從別的器物花紋聯繫,雖有金銀錯器、漆器、彩繪陶器可以比較,卻並不引起學人認真注意。近三十年燕下都新出土的各種大型磚瓦花紋,和輝縣出土的漆棺花紋,因為和蒙古人民共和國諾音烏拉古墳一片絲織物花紋相似,特別是燕下都的磚瓦花紋,和金文中「黼」字極相近,才起始啟示我們「兩弓相背」的黼繡一種新印象。但由於長沙上千面鏡子的發現,完全近於「納繡」「鎖絲」的精細鏡子地紋,和由龍鳳綜合發展而成的種種雲藻主紋,更不啻為我們豐富了古代刺繡花紋以千百種具體式樣。這些鏡紋極顯明和古代絲綢刺繡花紋關係是分不開的。並且從內容上還可以看出,有些本來就是從其他絲繡裝飾轉用而成。例如,一種用四分法處理的四葉放射式裝飾,有些花朵和流蘇墜飾,是受鏡面限制,才折疊起來處理的。如果用於古代傘蓋帳頂時,就會展開回復本來的流蘇珠絡形式。還有菱形圖案的種種變化,孤立來看總難說明它的起源。如聯繫其他漆器、錯金器比較,就可以明白原來和古代絲織物的花紋都基本相通(楚墓出土實物已為我們完全證明)。這些花紋還共同影響到漢代工藝各部門。諾音烏拉漢墓出土的一件大繡花毯子,邊沿的紡織物圖案,就和這次陳列的那面朱繪鏡子菱形花紋完全相同。另外一片殘餘刺繡上幾個牽馬胡人披的繡衫上方勝格子紋,又和這次長沙出土一個戰國時鏤刻填彩青銅奩上的花紋相合。其他一些雲紋繡,更是一般金銀錯圖案。還有一種鏡子,在對稱連續方格菱紋中,嵌上花朵裝飾,地紋格外精美的,也有可能在當時就已織成花錦,或用納繡法釘上金珠花朵,反映到服飾上。西域發現的漢錦,唐代敦煌發現的方勝錦,顯然就由之發展而出。洛陽出土大空心磚上的方勝花紋,沂南漢墓頂上藻井平棋格子花紋,也是由它發展的。至於羽狀地紋上的連續長尾獸紋,寫實形象生動而活潑,又達到圖案上的圜轉自然效果,構圖設計,也啟發了漢代漆盤中的基本熊紋佈置方法……總之,楚式鏡紋的豐富變化,實在是充分吸收融化商周優秀傳統並加以發展的結果,和同時期工藝各部門的裝飾圖案,又發生密切聯繫,至於影響到漢代以後的裝飾圖案,更是多方面的。這是美術史或工藝史的研究工作者,都值得特別注意的一件事情。離開了這些實際比較材料,僅從文字出發,以書注書,有些問題是永遠無從得到正確解答的。

近人常說漢代文學藝術,受楚文化影響極深。文學方面十分顯著,因為西漢人的辭賦,多直接從楚辭發展而出。至於藝術方面,大家認識就不免模模糊糊。去年楚文物展覽,和這次出土文物展覽,從幾面鏡子花紋聯繫比較中,我們卻得到了許多具體知識!漢代銅器在加工技術上,主要特徵是由模印鑄造改進而為手工線刻,花紋也因此由對稱式雲龍鳥獸和幾何紋圖案,發展變化為自由、現實、寫生,不守一定成規的表現。陰刻花紋雖起源極早,商代以來,雕玉、雕骨早已使用,但直接影響到漢代工藝的,也只有從楚文物中的漆器、木刻和青銅鏡子等技法處理上,見出它的本來面目和發展趨勢。

楚國統治者在諸侯間嘗自稱「荊蠻」,近於自謙封地內並無文化可言。當時所說,大致指的只是封建制度中的旂章車輅,儀制排場,在會盟時不如齊、晉諸侯的講究。至於物質文化,實在並不落後於人。特別是善於融合傳統,有色彩,有個性,充滿創造精神和自由思想的工藝美術,春秋戰國以來,楚國工人所達到的高度藝術水平,和中原諸國比較,是有過之無不及的。楚國愛國詩人屈原文學上的成就,和楚國萬千勞動人民工藝上的成就,共同反映出楚文化的特徵,是既富於色彩,又長於把奔放和精細感情巧妙結合起來,加以完整的表現。這雖然同時也是戰國文學藝術的一般長處,是戰國時期美學思想在文學藝術上的具體反映。但是從楚文化中,甚至於從一面小小青銅鏡子中,我們卻更容易看出鮮明的時代精神和民族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