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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陶瓷[4]

陶瓷發展史是民族文化發展史的一部分。

中國有代表性的史前陶器,是三條胖腿的鬲。鬲的產生過程,目下我們還不大明白,有的專家認為是從三個尖錐形的瓶子合併而成的。當時沒有鍋灶,用鬲在火上烹煮東西,實在非常相宜。比較原始的鬲,近於用泥捏成,做法還十分簡單。後來才加印上些繩子紋,並且起始注重造型,使它既合用,又美觀。進入歷史時期,鬲依然被廣泛使用,卻已經有另外兩種主要陶器產生,考古學者叫它做彩陶和黑陶。

彩陶出土範圍極廣,時間前後相差也很大。研究它的因此把它分作數期,但年代終難確定。河南、陝西、甘肅、山西黃河流域一帶發現的,時期比較接近,但更新的發現還不斷在修正過去的估計。這是一種用紅黃色細質泥土做胎,頸肩部分繪有種種黑色花紋,樣子又大方又美觀的陶器。工藝製造照例反映民族情感和氣魄。看看這些彩陶,我們可以明白,古代祖國人民的性格歷來就是健康、明朗、質樸和愛美的。

比彩陶時代稍晚些,又有一種黑陶在山東產生,是一九二一年在日照縣城子崖發現的。用細泥土做胎,經過較高火度才燒成。黑陶的特徵是素樸少裝飾,胎質極薄,十分講究造型。同時還發現過一個舊窯址,因此把燒造的方法也弄明白了。有一片殘破黑陶器,上面刻劃了幾個字,很像「網獲六魚一小龜」,可以說是中國陶器上出現的最早期文字。少數歷史學者,想把這些東西配合古代歷史傳說,認為是堯、舜時代的遺物。這一點意見,目前還沒有得到科學考古專家的承認。

代表文字成熟時期的最重要發現,是在河南安陽縣洹水邊古墓群裡出土的四種不同陶器(因為和大量龜甲文字同時出土,已經確定這是三千二百年前殷商時代的東西):

一、普通使用的灰陶。

二、山東城子崖系的黑陶。

三、完全新型的白陶。

四、帶灰黃釉的薄質硬陶。

灰陶在當時應用極普遍,大小墓中都有,而且特別具有發展性。到了周代,記載上就提起過用它做大瓦棺。春秋戰國時,燕國都城造房子,用瓦已大到兩尺多長,還印有極精美的三角形雲龍花紋。又有刻花的牆磚,合抱大陶鼎,逕尺大瓦頭,圖案都十分壯麗。在長安、洛陽一帶漢代古墓裡,還發現過許多印花空心大磚,每塊約七十斤重,五尺多長,上面全是種種好看花紋,有作動植物和遊獵車馬圖案的,有作一條非常矯健活潑龍形的。這些大磚,圖案極為精美,設計又合乎科學,表現出了古代中華民族的偉大氣魄和切實精神,也表現了古代工人的智慧和優秀技術。由此發展,二千年來,中國馳名於世界的古代建築藝術,特別是一千七百年前晉代以來塔的建造和唐、宋、明、清典型的宮殿建築,更加顯出民族藝術的壯美和崇高。

在商代墳墓中的黑陶,有幾件是雕塑品,裝飾在墓壁間,可以推想在當時已經是比較珍貴的生產。後來浙江良渚鎮也發現過一些黑陶,時代還不易估定。近年來河南輝縣又發現過一些戰國時期的黑陶鼎,北京郊外也發現過一些漢代黑陶朱畫杯盤,都可以說是古代黑陶的近親。

至於白陶的出現,實在是文化史上一件大事情,因此這種花紋精美、形式莊嚴的白質陶器,在世界陶瓷美術史中,佔據了首席位置。它的花紋和造型,雖不如同時期青銅器複雜多樣,有幾種卻和當時織出的絲綢花紋相通。重要的是品質已具有白瓷的規模。後來唐代河北燒造的邢瓷,宋代的定瓷,雖和它相去已二千年,還是由它發展而來。

另外重要的發現是塗有一層薄薄黃釉的陶器,明白指示我們,三千年以來,聰敏優秀的中國陶瓷工人,就已經知道敷釉是一種特別有進步發展性的技術加工。這種陶器的特徵,胎質比其他三種都薄些,釉色黃中泛青,釉下有簡單水紋線條,本質已具備了瓷器所要求的各種條件,恰是後來一切青綠釉瓷器的老大哥。

隨後又有四種不同的日用釉陶,在不同地區出現。

第一類是翠綠釉陶器,當時用作墓中殉葬品,風氣較先,或從洛陽、長安創始。主要器物多是酒器中的壺、尊和羽觴,近於死人玩具的雜器,有樓房、豬羊圈、倉庫、井灶和種種不同的陶俑。此外還有焚香用的博山爐,是依照當時神話傳說中的海上蓬萊三山風景做成的。主要紋樣是浮雕狩獵紋。這種翠綠色亮釉的配合技術,有可能是當時方士從別處傳來的。在先或只帝王宮廷中使用,到東漢才普遍使用。

第二類是栗黃色加彩亮釉陶器。在陝西寶雞縣(今寶雞市陳倉區)鬥雞台地方得到,產生時代約在西漢末王莽稱帝前後,器物有各式各樣,特徵是釉澤深黃而光亮,還著上粉、綠釉綵帶子式裝飾,色調比例配合得非常新穎,在造型風格上也大有進步。一切從實用出發,可是十分美觀。兩種釉色的原理,恰指示了後來唐代三彩陶器,和明、清琉璃陶一個極正確的發展方向。

第三類是茶黃色釉陶器,起始發現於淮河流域,形式多和戰國時代青銅器中的罌、罍差不多。釉色、胎質,上可以承商代釉陶,好像是它極近的親屬,下可以接長江南北三國以來青釉陶器,作成青瓷的先驅。

第四類極重要的發現,是一份淺綠釉色陶器,也可以說是早期青瓷器。是河南信陽縣(今信陽市)擂鼓台東漢永元十年墳墓中挖出來的。這份陶器花紋、形式、釉色都和漢代薄銅器一樣。胎質、硬度已完全如瓷器,目下我們說漢代青瓷器,就常用它作代表。這些青綠釉陶啟示了我們對中國陶瓷發展的新認識。即二千年前陶釉的顏色,特別發展了青綠釉,實由於有計劃取法銅器而來。可能有三種不同原因,才促進技術上的成功:

一、從西漢以來節葬的主張到東漢社會起了相當作用。

二、社會經濟發展,鑄錢用銅需要量漸多,一般殉葬器物受限制,因而發明用釉陶代替銅器。

三、釉陶當時是一種時髦東西,隨社會經濟高度發展而來。

從上面發現的四種著釉陶器看來,我們可以肯定,陶器上釉至遲到西漢末年,就已成為一種正常的生產。先是釉料中的赭黃和翠綠,在技術上能正確控制,隨後才是仿銅綠釉得到成功。但就出土遺物比較,早期綠釉陶器的生產價值,可能比同時期的銅器還高些。因為製作上的精美,就是一般出土漢代銅器不如的。陶器形態也起始有了很多新變化,一切從實用出發。例如現代西南鄉村中還使用的褐釉陶器,在信陽出土一千八百年前陶器中,就已經發現過。現代泡酸菜用的覆水罈子,寶雞縣(今寶雞市陳倉區)出土二千年前帶彩陶器中也已發現,並且有了好多種不同式樣。

這些劃時代的新型陶器,除實用外還十分結實美觀,這也正是中國陶瓷傳統的優點。這時節還有一種和陶釉有密切聯繫的工藝生產,即玻璃器的製作,同樣有較多方面的展開。小件彩琉璃珠裝飾品,各地漢墓中都陸續有發現(西北新疆沙漠廢墟中,朝鮮漢代人墳墓裡,長沙東漢墓等,都陸續有發現),其中做得格外精美的,是一種小喇叭花式明藍色的耳璫,和粉紫色長方柱形器物。仿玉色做成的料璧,即《漢書》中說的「璧琉璃」,也常和其他文物在漢墓中出現。又如當時最見時髦性的玉具劍,劍柄、劍鞘用四五種玉,也有用玉色琉璃做的。至於各色玻璃碗,史傳中雖提起過,實物發現的時代,卻似乎稍晚些。

但是由漢代綠釉陶器到宋代的官、鈞、安、汝四種著名世界的青白瓷器,中間卻有約八百年一段長時間,中國陶瓷發展的情形,我們不明白。它的進步過程,在文獻上雖有些記載,實物知識可極貧乏。因此賞鑒家敘述中國瓷器發展史時,由於知識限制,多把宋瓷當成一個分界點,以前種種只是簡簡單單胡糊塗塗交代過去。一千七百年前的晉代人,文件中雖提起過中國南方出產的東甌、白坩和縹青瓷,可無人能知道白坩和縹青瓷的正確釉色、品質和式樣。中國人喝茶的習慣,南方人起始於晉代,東甌、白坩即用於喝茶。南北普遍喝茶成為風氣是中唐以後。當時有個喝茶的內行陸羽,著了一部《茶經》,提起過唐代各地茶具名瓷,雖說起越州青瓷如玉,邢州白瓷如雪,同受天下人重視;四川大邑白瓷,又因杜甫詩介紹而著名;到唐末五代,江浙還出產過一種秘色瓷,和北方傳說的柴世宗皇帝造的「雨過天青」柴窯瓷,遙遙相對,都是著名作品,可是這些瓷器的真實具體情況,知道的人是不多的。經過歷史上幾回大變故,例如宋代為遼金的戰事所破壞,元代一百年的暴力統治,因此明代以來的記載,就更加不具體。著名世界的公家收藏如故宮博物院對於舊瓷定名,也因之無一定標準。問題的逐漸得到解決,是由一系列的新發現,幫助啟發了我們,才慢慢搞清楚的。

先是一九三年前後,河南安陽隋代古墓的開發得到了一份陶器,極引人注意的,是幾個灰青釉四個小耳的罐子,和幾個白瓷小杯子。墓誌寫明這墳裡的死人名叫卜仁,是隋仁壽三年埋葬的。重要處是青釉瓷和漢綠釉發生了聯繫,白釉瓷杯還是新記錄。差不多同時,中國南方古越州窯的種種,經過陳萬里先生的調查收集,編印了一部《越器圖錄》,也初步豐富了我們許多越系青瓷的知識。特別重要是一九三六年以來,浙江紹興地方因修公路挖了約三千座古墓,墓中大量青瓷的發現和墓中出土的有字墳磚,刻畫人物車馬的青銅鏡子,經過一九三七年《文瀾學報》上的報告,讓我們明白這份青瓷的時代,實包括了由三國時東吳一直到唐代,前後約六百年,標準的縹青瓷和越青瓷,都可從這份瓷器中得到實物印證。這前後六百年中國南方綠釉瓷的發展史的空隙,就和有了一道橋樑一樣,前後貫串起來了。也因此明白此後宋代南方生產馳名世界的哥窯和龍泉窯,修內司官窯,都有了個來龍去脈,不是憑空創造,被人當成奇跡看待。優秀傳統底子,所以它的發展,倒是歷史必然了。

至於北方青瓷的發展,從漢代到隋代,中間依然還有五百年的空隙,無從填滿。北方古董店雖常有一種灰青釉或翠青釉瓶罐雜器,從胎質、釉色、紋片看來,都比唐代白瓷器舊些,比漢釉陶又似乎晚些,一般人常叫它做「古青瓷」。真正時代卻無人知道。另外即五代後周柴氏在顯德中燒造的柴窯,因傳說中的「雨過天青」釉色而著名。明、清人筆記輾轉抄引,更增加了它的地位,可是卻有名無實。明代以來記載,矛盾百出,看不出真正問題。種種附會隨之而來,假柴窯因此南北流行。廓清這種傳說和偽托,也是要從地下新的發現來解決的。

新中國建立為社會帶來了無限光明的希望,對於中國陶瓷史的知識,也得到了一種新的光明照耀,豁然開朗。一九五年,華北人民政府撥給歷史博物館一大批文物,其中有一份陶瓷,是河北省景縣人民發掘出土的。器物中有孔雀綠釉,有栗殼黃釉,還有很多淺青釉和淡黃釉的杯碗,一件豆青雜釉的高腳盤,三個高約三尺、堆雕蓮花大型青釉尊,和一藍一白兩個玻璃碗。若僅此完事,我們還會以為大致是唐宋之際的東西。可是另外還有一些素銅器和素陶器,陶騎士俑和男女俑,都可證明確是北魏以來遺物。更重要的是兩方墓誌和幾方銅印,讓我們明白,原來還是一千五六百年前南北史中有名的封家墓葬中器物!這一來,一道新的橋樑,把北方青瓷發展歷史,也完全溝通了。這份陶瓷,從釉色,從式樣,為我們提供了許多新鮮確實的物證,不啻告訴我們,它既上承漢代青黃釉陶的優秀傳統,有了進一步的提高,下還啟發了隋、唐二代北方的三彩陶和邢州白釉瓷,宋代官、汝、定諸瓷,一直向前邁進。同時把明代人對於柴窯所加的形容,「天青色,滋潤細媚,有細紋,足多黃土」和「制精色異,為諸窯之冠」也借此明白,原來形容的大都是這種六朝瓷器。特別難得的計兩種器物,一件是灰青釉堆雕蓮花大尊,在造型設計和配釉技術上,都完全打破了舊記錄,達到那個時代極高的成就。造型設計且摻雜了些印度或羅馬雕刻風格,可見出文化上的綜合性。其次是兩個玻璃碗,雖出於北朝人墳墓中,碗的形狀及下部網式紋飾,和西北出土的漢代漆筒子杯花紋倒極相近。自漢代以來,統治階級大都講究服藥,晉代著名方士葛洪著的《抱朴子》,就提起過服神仙長生藥,是要用極貴重的琉璃碗或雲母碗的。這種琉璃碗在河北省出土,還是中國地下材料的嶄新記錄。因此這份文物,不僅可作漢、隋之間數百年間北方陶瓷歷史的新橋樑,還更深一層啟示了我們,勞動人民的偉大創造性是永遠在發展中,且不斷會有新的東西,從一個傳統肥沃土壤中生長的。我們讀歷史,就知道這個時代正是住居黃河流域的北中國人民,遭受西部羌胡民族長期戰爭的蹂躪,本來文化受到嚴重摧殘,人民基本手工業生產,也大都被破壞垂盡的時期。陶瓷工人在這種萬分困難悲慘情況下,對於陶瓷的生產,不僅並未把原有優良技術失墜,還繼續不斷講求進步,得到如此驚人的成就。另一面,又因此知道,唐三彩陶和白釉陶瓷,都無一不是從原有基礎上逐漸改進。北宋在河南、河北出產的官、鈞、定、汝四大名瓷的成就以及民間窯瓷器能產生如磁州窯和當陽峪窯、臨汝窯諸瓷,作為百花齊放的狀態,也無一不是在一定程度中慢慢提高,並非突然產生。總之,這份六朝青瓷的發現,對於中國陶瓷美術工藝的研究,實在太有用了。

總上種種敘述,我們已比較具體把中國由商代到唐初偉大陶瓷工藝的發展過程以及近五十年發現過程,得到一個簡要明確的印象。還借此知道,中國陶瓷過去其所以能在世界陶瓷業中居領導地位,實有兩種重要原因:

一、生產方式中,很早就已分工組織,到目前為止,分工合作的生產方法,還是比其他手工業生產或半機制工業生產,細密而具體;

二、聰敏偉大的陶瓷工人,不問是某一部門的工作,都是非常尊重傳統的優良技術和切實有用經驗的。

因為他們深深明白,如何從民族遺產學習,不斷改進生產的技術,又勇於作種種新的試驗,方能在歷史發展每一段落中,都取得非常光輝的新成就。這兩種長處,即到如今,還依然好好保持下來,並未失墜。

一九五三年七月改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