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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開普勒:星占學與天文學的最後交點

我年輕時,對自己未來的生活狀況未能正確估計,曾發一願:40歲那年要開始養一隻花貓,貓的名字也預先起好了,就叫開普勒(J.Kepler)。結果現在50歲也過了,一直就根本沒有時間養貓。不過我對開普勒其人的種種行事,興趣始終不減。

為貓取名開普勒,其實未必吉利——開普勒雖是天才,卻從小體弱多病,差點死於天花,又生性好鬥,不是一個好相處的人,所以人際關係一直不和諧。不過很奇怪,在他的思想中,卻是特別嚮往和諧的,他最重要的著作之一就是《宇宙和諧論》(Harmonices Mundi,1619,行星運動三定律中的第三定律即發表於此書中),書中的思想可以往上一直追溯到古希臘的畢達哥拉斯。

在現代人心目中,開普勒之所以能夠名垂青史,是因為他發現了行星運動三定律。但是開普勒曾經是那個時代全歐洲最著名的星占學家之一,事實上,沒有他的星占學也就沒有行星運動三定律。至少到17世紀早期,天文學家仍然同時就是星占學家。開普勒就是這個傳統最後的代表人物。

開普勒生活的時代,是魔法師、煉金術士、星占學家掌握話語權的時代,這些人對當時世界的影響遠遠超過任何一個科學家——如果那時已經有這種人的話。當時主要有兩件事使開普勒聲名遠播:一是他編算的星占歷書,二是他用星占學為當時的大人物算命。

星占歷書是16、17世紀最為暢銷的讀物,據說銷售冊數超過《聖經》。這種東西大致相當於中國古代的「黃歷」,裡面包括這一年的歷日,一年中重要的天文事件如日月交食、行星「合」之類,但更重要的是對這一年大事的預言(這需要用星占學來「推算」),包括戰爭、災害、年成豐歉,等等。此外還有五花八門的內容,諸如集市一覽、公路里程、醫藥處方、法律用語、園藝須知……幾乎就是生活中的小型百科全書。開普勒24歲那年第一次編星占歷書,他在其中所作「好戰的土耳其人入侵奧地利」、「這年冬天特別寒冷」等預言,據說都應驗了,於是聲名鵲起,每年都有出版商來找他編星占歷書了。

開普勒一生都未曾富有過,純粹的天文學研究又是只會花錢不能掙錢的事情,他又很少遇到財力雄厚生性慷慨的贊助人,因此他需要用星占學來掙錢。他那「星占學女兒不掙錢來,天文學母親就要餓死」的名言,就是這樣來的。

編算星占歷書固然對開普勒的財政狀況不無小補,但他更重要的星占學活動是為大人物算命。這些活動給他帶來傳奇性的聲譽。

1608年,有人請開普勒為一位「不想說出姓名」的貴族排算「算命天宮圖」(horoscope),並推算命運。這種匿名算命是當時流行的做法。開普勒知道此人是當時的捷克貴族瓦倫斯坦因(A.E.W.von Wallenstein),但他並不說破。他預言此人有「爭名奪利的強烈願望」,將會「被暴徒們推為首領」等。16年後,這份算命天宮圖又被送到開普勒手中,上面已經有瓦倫斯坦因的親筆批語,這次是要求開普勒「補充未來命運的細節」。此時瓦倫斯坦因已經是神聖羅馬帝國的「弗裡德蘭和薩岡公爵、最高統帥、大洋和波羅的海將軍」,即將出任聯軍統帥。

奇怪的是,這次開普勒拒絕了他的要求,反而教訓說,如果現在還相信命運是由星辰決定的,那此人「就還未將上帝為他點燃的理性之光放射出來」。更奇怪的是,開普勒的拒絕竟絲毫未破壞瓦倫斯坦因對他的好感,他繼續贊助開普勒的天文學研究,為開普勒提供住宅和各種方便,讓開普勒能夠安心編撰《魯道夫星表》(Rudolphine Tables,1627)。而最奇怪的是,開普勒當年為瓦倫斯坦因所作的星占推算,終止於1634年——恰恰在這一年的2月25日,瓦倫斯坦因遇刺身亡。此時開普勒自己也已經去世四年了。他26年前所作的推算恰恰止於此年,被認為是有星占學上的深意存焉。

1627年版《魯道夫星表》中的卷首插圖

開普勒的拒絕,看來是出於對瓦倫斯坦因的愛護。對此可以從他的另一次著名星占學活動得到旁證。1610年,神聖羅馬帝國處於皇帝魯道夫二世(Rudolph Ⅱ)和反叛的匈牙利國王之間的內戰中。交戰雙方都要求開普勒為他們佔卜。開普勒是魯道夫二世的「皇家數學家」,儘管薪水經常被拖欠,他還是打算恪守臣節,忠於皇帝,所以他為皇帝作了吉利的占卜,而給了即將攻城的叛軍不利的結論(希望以此動搖他們的信心)。但同時他向皇帝的擁護者們大聲疾呼,應該把星占學「從皇帝的視野中完全清除出去」!因為他知道城是不能靠星占學守住的。儘管開普勒的努力無濟於事,叛軍攻入布拉格,皇帝退位後不久就去世了,但17年後開普勒完成他的行星表時,仍然命名為《魯道夫星表》。

星占學向來就是各種神秘主義學說中的翹楚,而開普勒一生都沉溺在神秘主義之中。38歲那年他在巨著《新天文學》(Astronomia Nova,1609)中發表了行星運動三定律中的第一、第二定律。而此前他一直在用神秘主義的方法探索行星運動,他早期的著作《宇宙神秘》(Cosmographic Mystery,1596)中,那幅在五種正多面體中間嵌合行星軌道的著名示意圖,反覆出現在現代的科學史著作中。而他之所以很早就接受哥白尼日心學說(《宇宙神秘》就是日心學說的),也不是因為被科學證據說服,而是因為托馬斯·庫恩(T.Kuhn)所說的「數學巫術和太陽崇拜」——後者是文藝復興時期流行的「新柏拉圖主義」(Neoplatonism)哲學思潮中的要義,哥白尼和開普勒兩人對此都是非常服膺的。

開普勒的一生,體現了星占學與天文學的最後交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