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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是出於一個意料之外的重要考慮,磚有可能永遠被排斥在外,不會再用作住宅建築的材料,那個考慮是污染。到維多利亞時代初期,英國燒煤的量確實大得驚人。一戶普通的中產階級家庭每月可能要燒掉1噸煤,而19世紀的英國突然有了大量中產階級家庭。到1842年,英國的用煤量占西方世界總產量的2/3。結果,在一年的許多時間裡,倫敦籠罩在幾乎連陽光都射不進的煙霧中。在一個夏洛克·福爾摩斯探案故事裡,福爾摩斯不得不在大白天劃一根火柴,才能看清倫敦一處牆上寫的字。人們連路都很難看得清,因此經常有人走路撞在牆上,或者掉進沒有看見的坑裡。在一起人人知曉的事故中,7個人連續掉進了泰晤士河,一個接著一個。1854年,約瑟夫·帕克斯頓提議建造一條11英里長的「大環線」,把倫敦所有的主要火車站連起來。他建議把這條鐵路造在玻璃罩內,那樣就可以把乘客和倫敦的骯髒空氣隔離。顯而易見,和冒著濃煙的火車一起待在玻璃罩裡面,比和冒著濃煙的一切東西一起待在外面要舒心一點。[1]

實際上,煤對一切——衣服、繪畫、植物、傢俱、書籍、建築物和呼吸系統——都是有嚴重影響的。在煙霧確實厲害的幾個星期裡,倫敦有記錄的死亡人數很可能會成千地增加,連史密斯菲爾德肉食市場裡的寵物和牲畜的死亡數量也會特別多。

煤煙對石建築物的影響尤其大,新的時候看上去很明亮的結構往往損壞得特別快。波特蘭石料表面有一種令人心神不安的花斑,在風雨中每一面都呈鮮明的白色,但在窗台、過梁和陰暗角落下面都變得又髒又黑。納什在白金漢宮用的是巴斯石料。他認為這種石料耐磨性強,但他錯了,它幾乎馬上開始碎裂。一位新的建築師愛德華·布羅爾被叫來對建築物進行修繕,他用卡昂石料蓋了一個新的正面,封住了納什建造的院子,這種石料也幾乎馬上開始分崩離析。最令人吃驚的事發生在新落成的議會大廈,那裡的石料開始變黑,出現了巨大的凹坑和深痕,彷彿是被炮火掃射過的,甚至在該大廈建築過程中就是那樣。多種應急的補救辦法都使用過,試圖阻止事態惡化。他們按照各種比例把膠、樹脂和蜂蠟混在一起抹在表面,但這些做法要麼不起任何作用,要麼就產生了新的甚至更加令人吃驚的污跡。

似乎只有兩種材料能抗腐蝕性酸的危害,其中之一是一種卓越的人造石材,名叫科德石,以生產這種石料的工廠老闆埃莉諾·科德的名字命名。科德石料極受歡迎,從1760年到1830年,每個主要的建築師都使用這種材料。它不易損壞,還可以製作成任何一種裝飾品的形狀,如壁緣、阿拉伯式花飾、柱頭、飛簷托飾或任何別的在通常情況下只有通過雕刻才能做出來的飾物。最著名的科德石裝飾物是議會大廈附近威斯敏斯特橋上那隻大獅子。到處都可以見到科德石,如在白金漢宮、在溫莎堡、在倫敦塔、在倫敦蘭伯思聖瑪麗教堂墓地裡布萊艦長的墳上。

科德石看上去和摸上去都像是經過琢磨的石料,像最硬的石料那樣不怕風雨,但它根本不是石料。出人意料的是,它是一種陶。陶是經過烘燒的黏土,根據黏土的種類和燒製的強度,可以生產出3種不同的材料:陶器、粗陶器或陶瓷。科德石是一種粗陶器,不過是其中特別硬、特別耐久的一種。科德石大多防風雨、防污染,即使經過了將近兩個半世紀的風吹日曬,看上去也幾乎是新的一樣。

考慮到科德石的廣泛使用和卓越的特點,而又對科德石的來龍去脈以及那位同名的製造商知道得如此之少,這是令人感到意外的。科德石是在何時何地發明的,埃莉諾·科德怎麼會跟它發生關係,那家公司為何在19世紀30年代末某個時候突然關門了,這些問題都沒有激起學者們的多大興趣。在《國家傳記詞典》裡,科德夫人只佔了五六段的篇幅;1999年由歷史學家艾莉森·凱利自行出版的一部作品,是唯一一部全面記述她和她的公司的歷史的作品。

可以肯定的是,埃莉諾·科德是一位來自埃克塞特郡的破產實業家的女兒。她大約1760年來到倫敦,成功地經營一家銷售亞麻織物的商行。快到那個世紀60年代末的時候,她遇上了一個名叫丹尼爾·平科特的人,平科特已經在製造人造石料。他們在泰晤士河南岸,就在今天滑鐵盧火車站附近的地方開了一家工廠,開始生產一種不同尋常的高級材料。發明這種材料常常歸功於科德夫人,但似乎更可能是平科特的方法,她出的錢。反正僅僅兩年以後平科特就離開了那家公司,再也沒有聽到他的消息。埃莉諾·科德非常成功地經營這家企業長達52年,直到1821年她88歲去世,對於一位18世紀的婦女來說,這是個特別了不起的成就。她從來沒有結過婚。她是個可愛的、受人愛戴的人,也許還是個脾氣暴躁的潑婦,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只能說,她一去世,科德公司的銷售額就不斷下降。最後,公司倒閉了,但倒閉得如此無聲無息,今天沒有人能肯定它到底是什麼時候停止生產的。

古斯塔夫·多雷繪的插圖:維多利亞時代倫敦的小街僻巷

為什麼生產科德石的秘訣與埃莉諾·科德同歸於盡,這永遠是個謎。實際上,這個過程至少搞過兩次模擬試驗。現在,以商業規模生產科德石已經不存在任何障礙,之所以沒有這麼做,是因為誰也不願意去費這個心。

往後,科德石也許只會偶爾用於裝飾目的。值得慶幸的是,有一種珍貴的建築材料也很好地抵禦了污染:磚。污染是製作現代磚塊的動因,雖然幾種別的因素也適時起了作用。開鑿了運河,遠距離運輸磚就很經濟。發明了霍夫曼窯(以發明這種磚窯的德國人弗雷德裡克·霍夫曼的名字命名),磚就可以沿著一種生產線連續不斷地生產,因而成本比較低。1850年廢除了磚稅,這進一步降低了成本。最大的動因就是英國在19世紀的巨大發展——城市的發展,工業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人需要購置住宅。在維多利亞女王的一生時間中,倫敦的人口從100萬增加到將近700萬,像曼徹斯特、裡茲和佈雷福德這樣的新興工業城市的人口增長率更高。在那個世紀裡,英國的住宅數量總共增加了3倍。新的住宅絕大多數都是磚結構的,在那個極其繁忙的年代裡出現的大多數製造廠、煙囪、火車站、下水道、學校、教堂、辦公樓和其他新的基礎設施也是如此。磚在哪裡都派得上用場,而且省錢,因此其魅力是不可抵禦的,它成了工業革命中不可多得的建築材料。

據一項統計,維多利亞時代所用磚的數量,超過了以往所有時代所用磚的總量。倫敦的發展意味著郊區的擴展,那裡都是幾乎雷同的磚砌住宅——用迪斯累裡首相缺乏熱情的話來說,「枯燥乏味、千篇一律、平淡無奇的房屋」,一眼望不到頭。霍夫曼磚窯要對此負很大責任,因為它生產的磚無論是大小、顏色還是外表都是一模一樣的。在精湛程度和個性方面,用新式磚砌的建築物都遠不如過去年代的建築物。但是,前者的成本要便宜得多。在處理人類事務的過程中,歷史上幾乎沒有哪個時候便宜是不討人喜歡的。

磚只有一個問題,隨著那個世紀漸漸過去,建築空間越來越受到限制,這個問題也越來越明顯。磚太重,你不可能用磚來砌造真正高大的建築物——人們不是沒有嘗試過。有史以來建造過的最高的磚建築物,是1893年建於芝加哥的16層普通辦公樓莫納德諾克大樓,它是由著名的伯納姆和魯特公司的建築師約翰·魯特臨死以前不久設計的。莫納德諾克大樓現在依然屹立在那裡,看上去是一座與眾不同的大廈。由於磚的份量很重,路面的牆壁有6英尺之厚,結果,底層——通常是一棟建築物裡最受歡迎的部分——變成了一個黑咕隆咚、令人生畏的洞穴。

莫納德諾克大樓無論建在哪裡都會是很特別的,但尤其是在芝加哥,因為那裡的泥土實際上是個大海綿。芝加哥建在淤泥灘上——任何重的東西放在芝加哥的土地上都會下沉,而在早先的日子裡一般說來建築物也確實是下沉的。人行道在建造的時候都帶一個陡坡,從路邊石往上伸展到建築物。大家希望,隨著建築物下沉,人行道也會隨之下沉,最後到達完全水平的位置。實際上,這種情況很少發生。

為了緩解下沉的問題,19世紀的建築師發明了一種技術,建一個建築物可以立在上面的「浮筏」,很像衝浪運動員所立的衝浪板。莫納德諾克大樓底下的浮筏基礎朝建築物各個方向伸出11英尺,但即使有了浮筏,大樓建成以後還是下沉了差不多2英尺——這種事你是不希望發生在一棟16層大樓身上的。那棟大樓今天依然屹立在那裡,它說明了約翰·魯特的技能,許多別的建築物就沒有那麼走運。有一棟名叫聯邦大廈的政府辦公大樓,在1880年花了令人吃驚的500萬美元才蓋起來,但很快就開始傾斜到了危險的程度,用了不到20年就完蛋了,許多別的小一點的建築物的壽命同樣短促。

建築師需要的是某種份量較輕、比較柔韌的建築材料,在很長時間裡,似乎只有約瑟夫·帕克斯頓以建造水晶宮使其聞名遐邇的那種材料:鐵。

用作建築材料的有兩種鐵:鑄鐵和熟鐵。鑄鐵(顧名思義,鑄鐵是在模子裡經過鑄造的鐵)的壓縮能力強,即能承受自身的重量,但耐壓能力不太好,受到來自水平方向的壓力往往會像鉛筆那樣折斷。因此,鑄鐵可以用來製作柱子,但不適合用來製作橫樑。而熟鐵很堅實,可以擔當水平方向的用途,但成本比較昂貴,因為製造過程比較複雜,花的時間也長。你得趁它仍處於熔化狀態的時候反覆折疊和攪動。折疊和攪動不僅使它比較堅固,也使它具有韌性,也就是說,就像太妃糖那樣可以拉成長條,彎曲成各種形狀。因此,像大門那樣的許多裝飾性物品都是用熟鐵製造的。這兩種鐵在全世界一起被用於大型建設工程項目。

有意思的是,除了在偶然的情況之下,鐵有個從來不被接受的地方,那就是住宅。然而,在別處,鐵因為堅固而不斷取得成功——直到人們意識到,堅固其實並不是鐵最靠得住的特質。令人不安的實際情況是,鐵有時候特別讓人感到失望。尤其是鑄鐵,要是鑄造得不夠完美,就會裂成碎片或者產生裂縫,而且它的毛病不可能檢測出來。1860年冬,這種情況就在馬薩諸塞州勞倫斯的一家紡織廠悲劇性地出現了。有個寒冷的上午,900名女工——大多數是愛爾蘭移民——正在辟啪作聲的機器旁幹活,突然間一個支撐屋頂的鑄鐵柱子斷了。不一會兒,這一排的其他柱子也接連斷裂,就像襯衣上的扣子一下子打開了那樣。嚇壞了的工人們朝出口衝過去,但許多人還沒有來得及逃出門外廠房就轟然一聲倒塌下來了。聽到這響聲的人將永生不會忘記,被壓死的工人多達200人。有意思的是,當時或後來,誰也沒有費心去正式清點死者的人數,還有幾百名工人受了傷。摔破的油燈引發大火,隨著火勢蔓延,許多被困在裡面的人可怕地燒成灰燼。

在接下來的10年裡,鐵的地位受到進一步打擊。原因是,正當一列客車駛過俄亥俄州阿什塔比拉河上一座橋樑的時候,橋樑突然垮塌,造成76人死亡。3年以後,幾乎在同一天,同樣的事故在蘇格蘭的泰伊橋重演。正當一列火車駛過該橋時,橋的一部分倒塌,把幾節車廂掀入離橋面很遠的水中,死亡人數幾乎和阿什塔比拉事故中的死亡人數完全相同。這些是最有名的悲劇,而實際上小規模的災難幾乎是家常便飯。用鑄鐵製造的火車鍋爐有時候發生爆炸;在受到笨重貨物的碾壓或多變天氣的影響之下,鐵軌經常鬆動或者彎曲,造成火車脫軌。事實上,正是鐵的這些短處,使得伊利運河能在那麼長時間裡成功運轉。就是在進入鐵路時代很久以後,伊利運河依然一派繁榮景象。表面看來,這是出人意料的,因為這條運河每年有幾個月封凍,無法使用。火車是一年四季都可以行駛的;而隨著機車的改進,從理論上講可以運載更多的貨物。然而,實際上,鐵軌並不那麼堅固,承受不了真正沉重的貨物。

因此,需要有堅固得多的東西,那種材料就是鋼——鋼只是另一種鐵,但裡面碳的含量不一樣。鋼在哪方面都是一種高級材料,但冶煉時需要高溫,因此無法大量生產。製造刀劍和剃鬚刀這類東西,那完全沒有問題,但要用來大規模製造桁梁和鋼軌這類工業產品,那就不容易辦到。1856年,這個問題出人意料地——簡直是不大可能地——被一位英國實業家解決了。這位實業家對冶金學一竅不通,但很喜歡修修補補,搞點實驗。他的名字叫亨利·貝西默。他由於發明了一種名叫銅粉的產品而在事業上已經極其成功,這種粉末用來給很多種材料抹上一層假的鍍金。維多利亞時代的人喜歡鍍金的表面,因此這種粉末使貝西默發了財,也使他有時間沉湎於對發明的愛好。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他認為自己要造重型槍炮,但知道需要一種比鑄鐵或鍛鐵更好的材料,於是開始試驗新的生產方法。他往熔化的生鐵裡吹氣,看看會有什麼結果,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根據常規的預測,結果應當是發生大爆炸,這是以前沒有哪個有資質的人搞這種愚蠢的實驗的原因。實際上,爆炸沒有發生,倒是產生了一種熾烈的火焰,燒掉了雜質,生產出堅硬的鋼。突然之間,大批量生產鋼成為可能了。鋼是工業革命一直在等待出現的材料。任何東西——從鐵路、遠洋輪船到橋樑——都可以建造得更快捷、更牢固、更省錢。摩天大樓成為可能,因此城市景色變了模樣。火車發動機馬力大了,能拉著重荷在大陸上飛奔。貝西默發了大財,名揚四海。為了向他表示敬意,美國許多城鎮(據一項資料,多達13處)把自己命名為貝西默或貝西默城。

博覽會結束以後不到10年,鐵作為一種建築材料就終結了。然而,在整個這個世紀裡,最受人崇拜的建築物屹立在巴黎,而它就是用已被判決死刑的鐵建成的,這真是有點兒怪。我當然指的是那個時代高聳入雲的奇跡,名叫埃菲爾鐵塔。歷史上從來沒有哪個建築物像它那樣同時是技術先進而材料過時,毫無實際意義的。要想知道那個精彩故事,我們必須回到地面上,走進一間新的屋子。

[1] 有個人尤其使我們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倫敦的模樣有了個明確的視覺形象:法國插圖畫家古斯塔夫·多雷(1833—1883),他的一幅記述倫敦小街陋巷的插圖附在本書第九章。多雷在插圖的優勢方面有點出乎人們意料,因為他幾乎一句英國話也不會說,而且也沒有在英國待過多長時間。多雷的私生活有點古怪,他跟多名女演員製造了許多風流韻事——薩拉·伯恩哈特是他最著名的情人——但是他跟自己的母親住在一起,一輩子睡在母親隔壁的房間裡。多雷把自己看成是一名偉大的畫家,但別人並不認同,他不得不安下心來當一名成功的書刊插圖畫家。他在英國很受歡迎——在好多年裡,倫敦梅費爾有一家多雷畫廊,專門出售多雷的作品。現在最有名的是他關於倫敦生活的黑暗畫作,尤其是那些描述小街陋巷裡骯髒場景的畫作。我們對於攝影術問世之前19世紀倫敦的視覺形象,很大一部分都是來自於一位遠在巴黎的畫家在畫室裡按照記憶所作的畫,而且,有好多情況他弄錯了。我們想起這一點就覺得很有趣,為他的插圖撰寫說明文字的布蘭查德·傑羅爾德,被多雷的差錯弄得叫苦不迭。(要是你覺得傑羅爾德這個名字似乎有點熟悉,那麼他就是《潘趣》雜誌那位最先把博覽會展廳稱作「水晶宮」的記者的兒子。)——原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