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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0年秋,一棟非同尋常的建築物在倫敦的海德公園拔地而起。那是個用鋼鐵和玻璃蓋成的大棚,佔地面積19英畝,其空間大得足以盛下4座聖保羅大教堂。在它存在的這段短暫的時間裡,它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築物。它的正式名稱叫做「萬國工業博覽會展覽館」。它無與倫比的宏偉,但它如此突然、如此亮麗、如此壯觀地出現在那裡,真讓人缺乏思想準備,因此更顯得非同一般。《潘趣》週刊的專欄作家道格拉斯·傑羅爾德把它稱為水晶宮,後來人們就一直這麼叫著。

蓋這棟房子只花了5個月,它能蓋得起來本身就是個奇跡。不到一年以前,連個影子還都沒有。博覽會是公務員亨利·科爾的夢想,他在歷史上另一個值得注意的主要貢獻是發明了聖誕賀卡(用來鼓勵人們使用新的便士郵政)。1849年,科爾參觀了巴黎博覽會—— 一件相對地方性的事,限於法國製造商——很想在英國舉辦類似的博覽會,但規模要比這大。他說服了包括艾伯特親王在內的許多名流,喚起他們對舉辦博覽會的興趣。1850年1月11日,他們召開了第一次會議,計劃博覽會在次年5月1日開幕。這樣,他們只有不足16個月的時間來設計和建造最大的建築物,從世界各地吸引成千上萬件展品,配置餐館和休息室,招聘工作人員,安排保險和警力,印刷傳單,以及其他千頭萬緒的事情。而英國人當時還根本不認為需要舉辦這樣一個花錢很多、打亂一切的博覽會呢。這顯然是一件不可能辦到的事,在隨後的幾個月裡,他們也顯然沒有辦到。在一次公開招標中,總共提交了245份展館的設計圖樣,所有的圖樣都被認為不可行而被退回了。

面對這種災難性的情況,委員會幹了有時候別的委員會在困境中會幹的事:它成立了另一個委員會,並起了個更好聽的名字——萬國工業博覽會皇家籌備委員會建築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由4名成員組成:馬修·迪格比·懷亞特、歐文·瓊斯、查爾斯·懷爾德和偉大的工程師伊桑巴德·金登·布魯內爾——他們的使命只有一個,那就是提出一個配得上歷史上最大的博覽會的設計方案,而且時間只有10個月,資金極其短缺。在委員會的4名成員當中,只有年輕的懷亞特是受過訓練的建築師,而他實際上還沒有建造過任何東西。在他職業生涯的這個階段,他是以寫作來謀生的。懷爾德是一名工程師,他以前基本上是跟船舶和橋樑打交道的。瓊斯是一名室內裝修工。只有布魯內爾搞過大型工程,他無疑是個天才,不過是個令人擔憂的天才,因為他幾乎總是先要花掉大量的時間和金錢,才能在他的雄心壯志和客觀現實之間找到一個契合點。

那4個人此時想出來的建築物是個令人不快、不可思議的東西。又大又矮又暗,陰森森的,完全具備了一個鬥獸場的氣質,簡直是鬧著玩,彷彿是4個人在匆忙之中搞出來的東西。所需的費用幾乎無法計算,但肯定是無論如何建不起來的。工程需要3000萬塊磚,沒法保證這麼多的磚頭能弄得來,更不用說能及時把那些磚頭砌起來了。最糟糕的是布魯內爾的傑作:一個直徑為200英尺的鋼鐵穹頂——這毫無疑問是個醒目的特色,但在單層建築物上面搞這麼個東西是相當古怪的,以前從來沒有人造過這麼大的鐵傢伙。而且,布魯內爾在著手擺弄之前,下面先得有個建築物,這一切需要10個月時間才能完成,而這項工程只打算存在半年還不到。事後誰來拆卸這一切?這麼巨大的穹頂和幾千萬塊磚頭怎麼辦?這些問題簡直不堪設想。

就在這場危機不斷發展的過程中,有個人物不慌不忙地登上了舞台,他名叫約瑟夫·帕克斯頓,是德文郡公爵的公府查茲伍思府(但是,英格蘭的情況說來也怪,這個地方位於德比郡)的首席園藝師。帕克斯頓是個奇才,他1803年生於貝德福德郡一個貧窮的農民家庭,14歲那年就被送出去當園藝學徒,但他很有出息,不到6年時間就在倫敦西部新成立的很有名氣的園藝協會(不久就將更名為皇家園藝協會)經營一個實驗樹木園——對實際上還是個孩子的他來說,這是個責任重大的工作。有一天,他在那裡跟德文郡公爵交談起來。那位公爵擁有鄰近的切西克府以及不列顛群島上的其他許多地方——大約20萬英畝良田以及負責管理這些田地的7棟豪宅。公爵頓時喜歡上了帕克斯頓,倒不是因為他展示了什麼特別的才能,而是因為他說話聲音鏗然,清楚明白。公爵耳朵有點背,喜歡別人口齒清楚。他一時衝動,邀請帕克斯頓去查茲伍思府擔任首席園藝師。帕克斯頓接受了邀請,那時他才22歲。

這是有史以來貴族做出的最明智的舉動。帕克斯頓立即以飽滿的精力和加倍的勤奮投入到工作中,真是令人讚歎不已。他設計並安裝了著名的皇帝噴泉,噴出的水柱高達290英尺——這是個水力學工程方面的業績,迄今在歐洲只被超越過一次;他建造了英國最大的假山;他設計了一個新的住宅區;他成為世界上主要的大麗菊專家;他因培育出英國最優良的瓜、無花果和桃子而多次獲獎;他建造了一個大型熱帶暖房,名叫「大溫室」,佔地1英畝,其空間是如此之大,以至於1843年維多利亞女王來參觀時竟可以坐著馬車進去。通過提高房地產的管理水平,他幫公爵還清了100萬英鎊的債務。在公爵的贊助之下,他創辦並經營兩本園藝雜誌和一份全國性的日報《每日新聞》。查爾斯·狄更斯一度擔任過這家日報的編輯。他撰寫園藝方面的書,聰明地投資鐵路公司的股份,應邀擔任其中3家鐵路公司的董事會董事。他在利物浦附近的伯肯黑德設計並建造了世界上第一個城市公園。美國的弗雷德裡克·勞·奧姆斯特德對此深感興趣,按照這個模式在紐約建造了中央公園。1849年,邱園的首席植物學家給帕克斯頓送來一株稀有而又快要死掉的百合花,看他能不能把它救活。帕克斯頓設計了一個特別的暖房——你聽了也不會感到意外——不到3個月,那株百合又開花了。

當他獲悉博覽會委員會的委員們正在千方百計為展館尋覓設計方案時,他忽然想到,他設計的暖房那樣的建築物可能適用。在主持米德蘭鐵路公司委員會的一次會議過程中,他在一張吸墨紙上信手畫了一張草圖,並在兩個星期裡完成了圖紙供委員會審閱。實際上,這份設計圖樣打破了所有的競爭規則,它是在過了截止時間才遞交的,除了使用大量玻璃和鋼鐵以外,還要使用許多易燃材料——比如幾英畝面積的木地板——根據規定這是絕對禁止的。建築顧問們不無道理地指出,帕克斯頓不是個受過訓練的建築師,以前從來沒有嘗試過建造這麼大型的東西。不過,當然囉,當時誰也沒有嘗試過。因此,誰也不敢完全肯定說這個方案不行。很多人擔心,一旦受到大量陽光照射,加上摩肩接踵的人群,那個建築物會變得熱得受不了。還有的人擔心,上面玻璃之間的格條在夏天會受熱膨脹,玻璃片會悄然脫落,砸在下面參觀人群的身上。最令人擔心的是,整個建築物看上去不大牢固,會在暴風雨中徹底散架。

因此,帕克斯頓的設計圖紙讓人強烈感到風險很大。然而,經過幾天焦慮不安的猶豫以後,委員們最終還是批准了這項計劃。比之把該世紀最大膽、最有代表性的建築工程交給一名園藝師,沒有任何別的事情——實際上絕對沒有——更能說明維多利亞時代的英國以及它那創造輝煌成就的能力。帕克斯頓的水晶宮根本不需要磚頭——實際上也沒有用灰漿,也沒有用水泥,也沒有打地基。它只是用螺栓擰在一起,像一頂帳篷那樣建在地面上。這不僅聰明地解決了天大的難題,而且是個歷史性的重大突破。

帕克斯頓的展覽館的最大優點,是它可以使用預制的標準部件。它的核心部件只有一個—— 一根3英尺寬、23.25英尺長的鑄鐵桁梁,可以跟配套的桁架安裝在一起,構成一個框架,然後在上面裝上玻璃。所用的玻璃面積將近100萬平方英尺,是英國正常年份年產量的1/3。他還設計了一個專門的移動平台,可以順著屋頂的承重部分移動,能使工人以每星期18000塊的速度安裝玻璃——這個工作效率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現在都是個奇跡。為了安裝必需的大量排水管道——總長度達到大約20英里——帕克斯頓設計了一台由一個小組來操作的機器,一天可以鋪設2000英尺管道——這個量以前需要300名工人耗時一天才能完成。無論從哪個意義上說,這個工程都是個奇跡。

帕克斯頓在時間上很走運。恰恰在舉辦博覽會的這個時候,玻璃突然不像以前那樣貨源稀少。玻璃一直是一種不大好使用的材料,實際上,玻璃也不大好生產,或者說不是特別容易生產。因此,在玻璃問世以後的很長時間裡,它一直是一種奢侈品。幸虧有兩項技術突破改變了那種局面。一是法國人發明了平板玻璃——之所以起這麼個名字,是因為玻璃熔液要平鋪在叫做平板的工作台上。這就可以第一次生產出真正大塊的玻璃板,使得商店櫥窗成為可能。然而,平板玻璃在碾平以後需要冷卻10天,這意味著每張工作台在大部分時間裡不能使用,接著,每塊玻璃都要花大量工夫去磨光,這很自然使得玻璃的價錢昂貴。1838年,一種價格比較便宜的改進型平板玻璃問世了。它具有平板玻璃的大部分優點,但冷卻得比較快,也不需要花太多工夫去磨光,因此價格要便宜得多。突然之間,可以經濟地無限量地生產大塊玻璃了。

與此同時,兩項長期徵收的稅在這個時候取消了:窗戶稅和玻璃稅(嚴格來說是一種消費稅)。窗戶稅可以追溯到1696年,嚴重打擊了人們開窗戶的積極性,因此在建築物上,人們在本來可以開窗戶的地方就不開窗戶了。用磚頭堵住的窗洞就是今天英國許多早期建築物上的一個特色,這些窗洞在過去一度用油漆漆成窗戶的樣子。(今天人們有時候依然採用這種方法,這是一件憾事。)這項稅收遭到人們的痛恨,被稱作是「空氣和光線稅」。這意味著許多僕人和其他經濟拮据的人不得不生活在不透氣的屋子裡。

第二項稅是從1746年開始徵收的。它不是根據窗戶的數量,而是根據窗戶上玻璃的重量來徵收,因此在整個喬治時代,玻璃都造得又薄又不結實,而窗戶的框子不得不因此而做得很結實。著名的圓玻璃窗這時候也成了一大特色,這是當時的玻璃生產方式決定的:那種方式生產所謂的冠狀玻璃(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那種玻璃稍稍呈凸形或王冠形)。玻璃板上像牛眼睛似的地方表明是吹制工的頂底桿——吹制工的工具——粘住的位置。由於玻璃的那個部分有疵點,可以不納稅,因此那種玻璃在節儉的人當中有某種吸引力。圓玻璃窗在廉價旅店和企業很受歡迎,也用在私人住宅的屋後,反正質量在那裡並不重要。窗戶稅於1845年取消,在此之前徵收了差不多100年時間;接著,玻璃稅也於1851年適時廢除。而恰好在那個時候,帕克斯頓所需要的玻璃數量比以往的任何人都要多,價錢也降了一半多。這一點,再加上技術進步提高了生產力,使得建造水晶宮成為可能。

那棟建築物完工以後,恰好是1851英尺長(以慶祝1851年)、408英尺寬,中央頂梁處差不多有110英尺高——裡面寬敞得容下了一條很漂亮的兩邊栽有榆樹的林蔭道,否則你還得把這批榆樹砍掉呢。由於建築物很大,因此需要使用大量建築材料:293655塊玻璃,33000根鑄鐵桁梁,幾萬英尺木地板,但由於帕克斯頓的方法得當,最後的成本是極其合意的8萬英鎊。從開工到完工,工程只花了不到35個星期。相比之下,修建聖保羅教堂歷時35年。

兩英里以外,新的國會大廈已經建了10年,離完工還遠著呢。《潘趣》雜誌的一位作家半開玩笑地建議,政府應當委託帕克斯頓設計一座水晶國會大廈。於是就產生一句口頭禪,凡是遇到什麼棘手的問題,人們就會說:「快去請教帕克斯頓。」

水晶宮既是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又是最輕的建築物。今天我們已經習慣於見到大量玻璃,但對生活在1851年的人來說,在一棟建築物裡面漫步走過幾立方英畝明亮而寬敞的空間是會眼花繚亂的,甚至是頭暈目眩的。參觀者從遠處走來第一眼看到那個博覽會展覽館,只見它閃閃發亮,裡外透明,他到底是什麼感覺,我們確實是很難想像的。它或許像個肥皂泡,嬌貴而又易碎,是個不大可能存在的奇跡。對任何來到海德公園的人來說,第一眼看到的是水晶宮飄浮在樹頂上方,在陽光中閃耀,眼前的景象會使他一時間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