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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印清明:關於遠走、關於離別

還沒有從張信哲1998年的專輯《選哲》中繞走出來,飛機已經降落在巴黎。過海關、等行李、找火車,或許是時差,或許是異地,或許是陰晦的清晨,十二個小時的飛行裡並沒有睡著,生物鐘於是便有了些繚亂,不知道現在該睡還是該醒呢。當往市中心的火車開動,整個人還是懵懵懂懂的,有些寂寥。

車過數站忽然窗外閃過一團金黃,讓人心頭一震。——噢,是柳樹呢。

車進巴黎,拖行李,轉地鐵,找到預訂的酒店,就在塞納河畔,安頓下來,當然第一時間去看塞納河了。

新舊建築交伴,眺望著著名的一些建築物熟悉的尖端、巴黎聖母院的背影,結果最照眼的還是:春從何處歸,岸柳弄嬌黃。很久沒在北方過春天了,今次竟在異國重逢故鄉那柳明映岸的春意。

這一岸的碼頭邊是一棵新柳,有些孤弱;那一岸則是兩棵古柳,一棵恣肆跌宕,一棵竟像是拿破侖的帽子!

走過去,在樹下徘徊,伸手彎一彎柳枝,拂一拂金穗,鑽到樹蔭下,扶一扶樹幹,仰望枝條亂擺。出來在河岸走,然後過橋,從遠處觀望,再繞回來。早晨,傍晚,這裡成為自己散步的地點。

第一晚就在那棵拿破侖的帽子下,一個老人抱著吉他側坐在河岸,彈著憂傷的曲調,唱著歌。第二晚帶著一瓶勃艮第Volnay一級田的酒來,老人不在了,換作一個年輕人面向塞納河吹著薩克斯風。河邊散步的人三三兩兩,有男和女,有男和男,有女和女。拔出軟木塞,心裡吟唱著僅想得起來的一句歌詞:坐河的兩岸看青春的流逝。楊柳岸,曉風殘月,塞納河邊,是酒醒何處最佳的地點吧。

就著瓶口喝一口酒,對自己說這一次旅程的主題我已經知道了——是關於遠走,是關於別離,是關於失去,是關於酒……

於是,在接下來的日子,無論是在波爾多產區芝朗迪(Le Gironde)河的兩岸——聖達美利安(St. Emilion)、龐美洛(Pomerol)、梅多克(Medoc)、格拉芙(Grave),還是在大西洋岸小城阿卡松(Arcachon),甚至南下地中海然後再北上第戎(Dijon),在勃艮第產區從北到南,再從南到北——哲維瑞-香貝田(Geverey-Chambertin)、莫內-聖丹尼斯(Morey-Saint-Denis)、夜之聖佐治(Nuits-Saint-Georges)、阿羅斯-高登(Aloxe-Corton)、博恩(Beaune)、夏山-蒙哈榭(Chassagne-Montrachet),等等,總是在有意無意地尋找著柳樹的身影,一路走來也竟然真的總能有柳樹亭亭在路邊,在葡萄田近處,在酒莊門口依依逢迎。

慢慢地也就習慣了,習慣了尋找,習慣了看到,不為牆裡牆外之擾,不為多情無情之惱,更不發天涯何處之無聊,只是習慣了想的時候就真的有一棵柳樹在那裡。

之後,歸去來兮,二十天,終於要歸去了。早上從第戎出發回巴黎,然後馬上轉地鐵,趕向戴高樂機場。由於時間緊湊,直到轉了兩次,上了去機場的班車,才終於放下心來。漸離了市中心,心也慢慢平靜下來。回想起一路走過的路,見過的人,去過的酒莊,也算是滿載歸程吧。但是,心卻也開始隱隱的痛了。擺擺頭,不去想什麼,只是默數著來時路、喝過的酒,歸去來兮,歸來啦。

然後,再一次的然後,偶然抬眼,啊,剛離開的車站路旁,又見到剛來時看到的那第一棵柳樹的身影……裊裊細軟,飄逸婀娜,再次一震心頭!

哦,我知道了,那一家酒莊、他的酒,該如何去形容了。真的啊,就是它、就是柳樹呢,我竟然找到了可以用柳樹來形容的酒!

在離開的前一晚Siyue在博恩一家米其林餐廳請吃飯,席間問起她帶我們去的一家位於Gevrey-Chambertin的酒莊——Pierre Bouree Fils。

「挺喜歡啊。」我說。「主人很好,特別是那老人家,酒當然也不錯,有自家的風格,從南到北、從白到紅,大區酒、村莊級、一級田、特級田,你能感覺到他的那種一以貫之的風格,這點很難得,但是——」我尋找著合適的字眼。「怎麼說呢,他所有的酒開始時香氣都很吸引,但是中段很柔軟,後味卻又有力度滲透出來,整體很甜美誘人,很不錯的酒,真的,就是中段——」我還是大膽地說了出來,「口感忽然地就不見了,有些虛弱吧。」

想起人很好的第四代主人Bernard Vallet先生,想起建立起整個酒莊的已經八十歲的第三代主人Louis Vallet老人家,這樣說我真的是滿懷歉意呢。

但是這一刻,離開的時候車近戴高樂機場,忽然的那一樹鵝黃一下子將我心扉打開,有什麼東西明亮開來,二十天來去過的酒莊、喝過的酒,忽然才發覺是這一家我應該最喜歡,因為最像自己。

翻開品酒筆記,第一款是白酒,Bourgognes 2007:葡萄來自Puligny-Moutrachet周邊,香氣還算典型,清淡如水,口香不錯。大區酒,焉敢強求。

第二款仍是白酒,Pernand-Vergelesses 2008:烤麵包、酵母的香氣比較明顯,入口清爽。Bernard先生介紹說這酒三個月前才裝瓶。難怪仍是那麼新鮮,餘味裡酸度才出現,回味頗佳。

這是一個容易被人忽略的村莊,真的挖掘起來,卻有很多很堪玩味的紅白佳釀呢。

第三款紅酒,Cote de Nuits-Villages 2003:香氣是典型的黑皮諾,口感淡,丹寧嫌粗,但仍能保持柔和,餘味輕盈雅致,有點香料、土壤的味道。2003年是個比較熱的年份,葡萄早熟。味道慢慢地出來,越來越好,特別是在口裡的香氣。

Bernard先生一瓶一瓶開著酒,我們也一杯一杯地試著,慢慢搖動著酒杯,等香氣和口感的變化,也聽著主人家的嘮叨。

主人家在整個勃艮第產區一共擁有25公頃的葡萄田,也會收購別人的葡萄。當然,主人強調,雖然不是直接掌控,但會和種植者保持緊密的關係,定期探訪他們以及他們的葡萄田,特別是在臨近收穫的時期。而且,無論是自家的田,還是收購別人回來的,酒都是主人家的團隊自己釀造,所以整體的風格能夠保持一致。

第四款紅酒,Gevrey-Chambertin 2005:香氣鮮爽、香甜。好很多啊,讓人精神一振。看酒標上的葡萄田——Clos de la Justice,難怪,這村叫La Justice。這個名字的田自己喝過不少,而且都喜歡。口感柔和、溫順,沒有此村慣有的力度,但是滿口生香,回味悠長,很不錯。此田應該是「Monopole」,也就是說是由他們獨家擁有的。

他們另一個特別之處,是堅持整串葡萄來釀酒。嗯,是的,很少有酒莊這樣做,整串來釀很多人會做,但是每一年都100%這樣做的卻很少,他們會。這樣做的話釀出來的酒風格更雅致,口感也更有層次,也更能陳年,當然,工藝要求也更高。他們的紅白酒皆自然發酵,不用人工酵母,而且在橡木桶的時間會根據葡萄的來源、葡萄本質的不同而不同,相比別人同樣的田,他們在木桶的時間會稍長些,最長有的18個月,甚至20個月。

第五款紅酒,Corton Grand Cru 2001:顏色稍深,香氣很好,丹寧如絲綢,稍粗,有紗質的感覺。幾款酒的香氣和丹寧感一以貫之,有脈絡可尋,柔軟的口感也是。是的,即使是這款特級田的Corton,給人也是很柔的感覺,中段的口感像一團棉花似的,好像感覺不到什麼,但是又好像軟軟的有一團東西在;力度在回味中突然出現,甚至還蠻強,但是再喝一口,吸氣、攪動、鋪滿口腔,想直面Corton應有的結實硬朗,卻又找不到了;疑惑,納悶,嚥下去,回味裡似有若無的卻又湧來一些衝擊。很窩心的一款酒呢,讓人搖頭,但自己還是挺喜歡。

見面握手的時候我的右手貼著膠布,而Bernard先生左手纏著繃帶,他說是在昨晚拿刀刮芝士準備晚餐時——每天都會做的事情——竟然刮到自己的手。我也是啊,我說,我是在波爾多品完新酒去附近的阿卡松放鬆兩天,騎自行車——一直會去做的事情——竟然摔倒。相視大笑,同病相憐麼。

Bernard先生繼續開著第六款紅酒,Charmes-Chambertin Grand Cru 1997:第一瓶有木塞味,他立刻回到酒窖再取了一瓶回來,打開來試一下,這回沒問題。

因為他們不用人工酵母,所以在釀造過程中會有一個等待的過程,用人工酵母的時間、溫度容易控制,而自然發酵的話你不知道它何時會開始,等啊等啊,怎麼還沒開始呢?會很期待,也會很著急,雖然知道發酵肯定會開始,要來的總會來。但是等啊等,還是沒有任何跡象,讓人擔心……「呵呵,像生孩子一樣!」Siyue說,大家笑。

這時候身後的門打開,一位睿智儒雅的老人家出現,趕忙站起來,Bernard介紹說:這是我的父親。Siyue翻譯道:第三代莊主Louis Vallet先生,指一下Bernard說,他是第四代。

老人坐下來,示意我們繼續,他也取過一隻杯,並不是和我們一起品正進行中的Corton Grand Cru,而是從頭從等級最低的白酒開始,並且拿出一張紙片,每一款都很仔細地寫下品嚐記錄。

看著在座女士們肅然起敬的眼光,老人家說:「我還在工作呢,不是已經退休了啊,呵呵。」兒子也點頭證實了。

自1943年接手酒莊,雖然現在公司早就交給兩個兒子打理,但他還是在旁邊指導和協助釀酒呢。

「你們猜我多大了?——今年八十歲。」

「因為——」在場的人一致地指向剛打開的這一瓶特級田,然後一起笑了。當然,因為葡萄酒啊。

Charmes-Chambertin Grand Cru:顏色有些黃調,但是香氣卻很好,是老酒的香,卻沒有任何失調,堅果、松露、動物皮毛、菌類都很好;酸、甜、平衡皆在而佳,口感精緻,嚥下後喉嚨再湧起的香氣很特別,空杯也很香,餘味裡仍有新鮮的果味。

Bernard說:「1997年大家都覺得不是個太好的年份,很多人不看好,這酒剛出來也是不討喜,酒商不願意買,但是現在,很好喝。」

「是的。」我點頭。「很好喝。」

「用醒酒瓶醒一下會不會更好呢?」

「等一下我們會把這些酒帶上,一起吃午飯,再試試。」Bernard說。

「老人家會和我們一起吃午飯麼?」

「不了,但是,他說他會在我們喝咖啡的時間再過來。」

老人站起來,走到牆上掛著的一幅1855年繪製的勃艮第產區地圖前,給我們講解今天喝的這幾瓶酒的葡萄田的位置,以及自己的村莊Gevrey-Chambertin的一些基本知識,如特級田的分佈、一級田的位置、等級差別何在等等。

「Gevrey-Chambertin的人自古都是很驕傲的。為什麼呢?因為我們村有九塊特級田。這村的人取笑別人都會這麼說:你來自某某村?哦,很窮,連一塊特級田都沒有。呵呵!」

他們的住家就在街上,自家經營的餐廳La Table在街對面。和老人合影,然後告別,我們先過去。

談一些輕鬆的話題,當然都是飲食。法國雞如何不好吃、中國雞如何好吃,勃艮第的酒講究氣候、土壤,茶也是這樣啊,現在是清明,我們過來試新酒,在中國也恰是「且將新火試新茶」的時節,綠茶正上市呢。紅茶?No、No、No,當初那是因為英國人不懂,中國茶是可以像咖啡加糖、加奶來喝,但更多的得是天然的味道,就像您的酒自然發酵不添加人工酵母一樣。有一種茶叫普洱,也像勃艮第酒以地方命名,更像酒的是也分新茶和老茶,可以新喝,可以陳年。茶也可以陳年?當然!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哦,剛批評了法國雞不好吃,結果主人給準備的竟然就是雞。雞腿是法國雞最好吃的部分,只能這樣兜回來了。呵呵。

因為問起牆上掛著的一幅葡萄采收景象的老照片,主人邀請我們下次來一起采收。Siyue說,這是很難得的禮遇呢,在勃艮第很少有莊主會這樣做。我們當然也邀請了他——來中國,品中國茶,吃中國雞。

正聊著,Louis先生推門進來。試酒的時候提到醒一下會不會更好喝的問題,老人竟然拿著一個古老的醒酒瓶送過來,並且親自將酒倒進去!——Charmes-Chambertin。田是他們家族在1933年買入的,葡萄的平均樹齡75歲,和老人是同一代呢。

酒倒好,老人又走了,在咖啡時間才又回來,不吃東西,僅跟廚師要了兩小塊芝士,然後一起將剛才的酒款重新試了一遍。

Siyue在一邊說:「這就是老派的法國人啊,在吃喝方面總是有很多的理由——還有麵包,噢,那我再來點芝士吧;哦,還剩下點芝士,那我還能再喝點酒。呵呵!」

見我們笑,Siyue就翻譯給老人聽,老人也笑了。「是呀,法國人有一句諺語大意就是:酒打開了,晚上睡覺前一定要喝掉。在吃喝方面我們確實總能找到理由。」

「多像我啊。」剛這樣思忖,卻想起那是人怨我的話呢,「你總是不停地解釋,做任何事情都是不停地找著理由!」有些黯然。

「葡萄酒常常都很像人,自己釀的酒會像自己,自己喜歡的酒也會像。」我說。「是的。」兒子指一下父親,「你剛說除了酒你也喜歡泡茶,來法國還帶著茶葉甚至茶具,我父親他也一樣呢,去哪裡都會帶著一瓶他自己釀的酒!」

那一刻我明白了為什麼,為什麼我會感覺到所試的這一系列Pierre Bouree Fils的白酒、紅酒、新酒、老酒風格的一致了,一以貫之,是老人賦予了這些酒相同的特質、靈魂。

甫開瓶,香氣已經很吸引人,雖然中段有些軟弱,有些失落,但是回味卻突然湧出來又抓住你。單品的時候丹寧有些粗線條,配餐卻完全不會被掩蓋,竟然更雅致,很驚訝。所有的酒最後都開放了,極精美、細緻!

「我們會保持傳統——永遠。」對我的讚美,Bernard先生只是淡淡地這樣強調。

覺得是難得的機遇,於是向Louis老先生請教一個簡單的問題:什麼才是好酒?「您一生都在種葡萄、釀酒,那麼,能否請您告訴我們好酒是不是有一個標準?」

「你喜歡的就是好酒。」老人聽完翻譯不假思索地答曰。

「你的問題也問到很多時候專家挑出來的酒和剛接觸葡萄酒的愛好者選擇的是一樣的,那也說明何謂好酒:其實還是因為喜歡,好的就是喜歡的。如果一款酒你不喜歡,而我喜歡,我去說服你,那會顯得我在裝腔作勢,所以一定要大家都喜歡,那才是好酒。」——但還是有個標準吧?我思忖著,不再問下去了。

接下來在勃艮第試到更多Grand Cru的酒,更多新老的年份,再回首波爾多2009年的新酒、莊主們自己珍藏的陳年佳釀,在自己的品酒筆記上Pierre Bouree Fils酒的分數僅位列中上。道別時Siyue忽然問起,我想到的就是——軟弱。

當離開時再看到降臨法國第一眼看到的這棵柳樹,我才忽然感悟到Louis老先生的酒給我的是什麼了——你看到的其實就是你自己。

我們總得顧忌在別人眼裡的形象,那些個飛短流長,而心底的柔弱處會讓誰觸摸,又有誰能觸摸得到、能夠懂得?很多時候甚至自己都不能。

此行在路邊第一眼看到的那一棵柳樹讓自己想家,在岸邊塞納河畔的三棵柳樹讓我提醒著自己要心如止水,在風里拉菲堡莊(Chateau Lafite Rothschild)外的一行柳樹讓自己心亂如麻……遙望著柳影,親折過柳枝,走進去柳蔭,手托過柳穗,口吟著古人的詠柳詩句,但是,我怎麼會忘記了東坡的柳詞呢?新春、垂柳——細腰肢自有入格風流,仍更是,骨體清英雅秀。可以用來形容Louis先生的酒了。

是的,是柳樹呢,向我印證著旅程中自己的牽掛,印證著此行中喝到的最好的酒;是柳樹呢,一枝和雨,幾處傷心,印證著在柳綿繚亂處和自己的相逢,印證著在離別和失去時內心的軟弱但依然得挺身前行。他們說好酒不單純給你感官的享受,更多的是知性層面的覺悟。這一刻我願意這樣去相信,因為勃艮第人,因為勃艮第酒,最後——當然,因為柳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