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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京東

寒風乍起的冬夜,一個人坐在窗前,手邊一壺冒著熱氣的茉莉花茶,望著窗外蕭瑟的夜景,不禁又想起了兒時住在胡同裡的冬天。

在記憶裡北京的冬天是很忙碌的,立冬前後家家戶戶就準備齊了過冬的物資,那時不像現在,一年四季能買到的東西幾乎都一樣,老北京過冬天是要提前囤貨的,等冬天真的來了,除了上班的人,孩子放寒假和老人一起在家幾乎就是「貓冬」了。立冬時節天氣還不是很冷,蜂窩煤和大白菜是最先要往家裡運的,這二位,一個管溫一個管飽,這就是溫飽的保障。那時買什麼東西好像都要憑本,蜂窩煤也不例外,要用煤本才能買到。兒時我住在宣武區的官菜園上街,胡同的南頭就有一家煤場,每到立冬前後,煤場就開始天天趕工,機器轟隆隆地響。當時記得很清楚,壓蜂窩煤的機器有兩條履帶,一邊往機器裡運煤沫子,另一邊的履帶出來的都是一塊塊成型的蜂窩煤,當時在我們眼裡,這就是高科技了。寒假閒來無事,幾個孩子守著壓煤的機器,一看能看大半天兒,想來也是夠無聊的。初冬的北京,平板三輪拉著一車車的蜂窩煤是一道標誌性的風景,煤場的工人把煤運到各家各戶,抄起車上的一塊木板,把蜂窩煤碼得老高,一次就能搬走好多,但好像雇煤場的工人往家裡搬煤是要單加錢的,所以我的記憶裡都是爸爸借一輛鐵皮三輪去拉煤,回家之後用簸箕自己往家裡搬。那時我雖然小,但總是爭著幫大人搬煤,不是真有勞動積極性,其實就是圖個新鮮好玩,大人拗不過,也就給我找了一個小簸箕,又怕我把蜂窩煤掉地下摔碎嘍,因為那都是花錢買的,於是一次只放兩塊。小孩本來就搬得少,再加上走得慢,整車的煤都搬完了其實我也沒幫上多大忙兒,倒是一身的髒衣服還要讓爹媽頭疼,我想這就是傳說中的幫倒忙吧。不過蜂窩煤也不是誰家都捨得用的,記得當時胡同裡有個別生活確實困難的,都是去煤場買煤末子,回到家摻水自己做煤塊,做法我還記得,因為搖煤球確實有一定技術含量,於是他們就發明了改良版的「煤球」,做一個大概兩尺長一尺寬的木頭框子,放在地下,把摻了水的煤末子,還要加上黃土,要不然不成形,倒在木框子裡,拿一根木條兒把面兒上刮平,再用刀,橫幾刀豎幾刀地切成小塊兒,等到干了就可以當煤球用了。

把煤屯好了就該拾掇爐子、刷煙囪了,刷煙囪都是拿鐵刷子,把擱了一夏天的煙囪拿出來,因為夏天悶熱,所以煙囪會生銹,用鐵刷子把煙囪上的鐵銹刷掉,如果煙囪銹蝕的太嚴重有了小洞,那叫砂眼,那就不能使了,必須買新的,因為中了煤氣可是要命的事兒,所以誰也不會因為心疼倆錢兒而因小失大。還有就是要安風鬥,為了通風。因為用爐子取暖確實有很大的安全隱患,一到冬天哪條胡同裡要是沒有個煤氣中毒的那都算新鮮了。

取暖設施準備妥當,接下來就該是囤吃的了。冬儲大白菜也像蜂窩煤一樣的要成車成車地往家運,一到買白菜的時候幾乎是全家齊動員,有去菜站運菜的,卸在院兒門口有往院兒裡搬的,對於孩子來說,就是晚上菜站沒人的時候,地上總會留下一堆的白菜幫子,踩在腳底下很滑的,於是腳踏白菜幫子滿胡同滑旱冰,這也成為了那個時代我們能想到的娛樂項目了。

兒時的北京比起現在,物質上匱乏了很多,但正是因為有了局限才能激發起人們無限的創造力。就說吃吧,冬天能有的蔬菜無外乎就是白菜、土豆、雪裡蕻、西紅柿、扁豆、蘿蔔這數得上來的幾樣。一到冬天,院子裡總要準備兩口缸,一大一小,大缸漬酸菜、小缸醃雪裡蕻,還有的人家會找來一堆醫院裡的點滴瓶子,那會兒還都是玻璃瓶帶橡膠塞兒的,用那個瓶子灌西紅柿醬,窗台上碼著一排,那時好像也不太嫌棄醫療垃圾髒不髒。扁豆和土豆幾乎是燉肉的時候才會用到的,所以冬天的飯桌上我很期盼能見到它們的身影;蘿蔔在冬天吃的大多是心兒裡美,小時候北京的街頭時常會看到蹬著平板三輪賣心兒裡美蘿蔔的小販游商,當時他們在我眼裡就是雕塑家,總能用一把小刀,三下兩下就雕出一朵蘿蔔花,插根兒筷子當幌子招攬顧客。買回家的心兒裡美蘿蔔基本都用來做涼菜,切成絲,倒上醋、撒上白糖吃起來格外的爽口。其實蔬菜不光是可以用來吃,也可以給萬物凋零的冬季增添一點情趣,切下來的白菜根兒、蘿蔔根兒找個小碟兒泡在裡面都會開花的,還有蒜瓣兒,用線穿起來,在小碟裡碼成一圈倒點水,也會長出青蒜苗兒,趕上家裡吃炸醬麵的時候,把青蒜苗兒剪下來切成末兒,又是一道菜碼兒;也許這些比不上名貴的花草,但它卻是老北京人生活的一種情趣。

兒時北京的冬天雖說物質匱乏,但是零嘴兒也不是沒有,一到冬天正是各種炒貨上市的時候,什麼炒花生瓜子、糖炒栗子的香味瀰漫在北京的街頭巷尾,因為炒貨並不便宜,所以普通百姓人家也只是隔三差五地吃上一次。說到糖炒栗子讓我想起了我爺爺的一則趣聞,那是我小學的時候,爺爺下班拿著一包糖炒栗子自己樂著就進了家門,奶奶接過栗子問怹怎麼了?爺爺說:「我今天下班買糖炒栗子,我記得是四毛一斤,我也沒問價就說包一斤,我給了人家五毛,結果誰知道眼下栗子已經漲到六毛一斤了,我原地不動窩等著找錢,賣貨的也原地不動窩等著我接著掏錢,站了半天,我跟他說你倒是找錢啊!人家說,大爺您這錢還不夠呢!你說我樂不樂?」奶奶聽完接過話茬兒來衝我們說:「你們就說說這摳老頭兒多少年不買東西了吧!」全家當時笑成了一片。

除了栗子,柿子也是冬天的一道美味,那時家裡還有米缸,柿子擱在米缸裡漤,漤柿子是為了讓它變軟去澀,漤好的柿子咬開一個小口,完全是可以嘬著喝的,所以北京有句歇後語「老太太吃柿子——嘬癟子了」,偶爾還能嘬出幾個小舌頭兒,嚼在嘴裡咯吱咯吱的那就更美了。而凍柿子另有一番滋味,不用擱在冰箱裡,放在窗台上,冬天夜裡的溫度就足以把柿子凍得邦邦硬了,吃的時候要在涼水裡泡上一會,柿子表面會結上一層冰殼,剝開冰殼啃掉柿子皮就可以咬了,牙齒咬在硬邦邦的凍柿子上,混身當時就能起一層的雞皮疙瘩,但是別看柿子那麼涼,冬天吃卻絕不會跑肚拉稀。

要說起兒時北京的冬天我最喜歡的還是冬夜,一家人坐在屋裡,爐火籠的旺旺騰騰的,為了省電,屋裡只有電視發出微弱的光。大人們喝著茶聊著家長裡短兒,有一搭無一搭地看著電視,我則搬個小板凳坐在爐子邊,爐子上坐著水壺,壺嘴的蒸汽一直在冒,這就是老北京冬天裡最原始的加濕器,我則看著爐台上烤著的饅頭片,撿那烤酥了的吃上幾口,外面北風呼號,刮得電線桿子上的電線發出瘆人的聲響,望向窗外黑漆漆的一片,覺得屋外是那麼可怕,屋裡卻是如此溫馨。如果是個雪夜,那就有更多期盼了,那時北京的汽車還不多,雪下在胡同裡能落得住,被過往的行人踩得瓷實了就好像地上鋪了一層奶油雪糕,孩子們穿的又是塑料底兒的五眼大棉窩,所有的孩子幾乎都是一路在雪地裡出溜到學校的,還有一種遊戲就是拉冰車,一個孩子蹲在地上,另一個孩子在頭裡拉著,有時孩子們犯壞,前邊的孩子跑得飛快,突然一拐彎一撒手,後邊這孩子四仰八叉地就掄出去了。

時隔多年我住的胡同被拆了,我也搬進了樓房,每到冬夜再也找不到兒時的感覺了,倒是有一次心血來潮,在一個冬天的夜晚一個人裹著大衣走進了一條胡同,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冷清的胡同裡被路燈拉長了又變短,一家院門口的地上還放著一塊發了白還有些微弱火苗的蜂窩煤,一陣北風吹過,身後是一串易拉罐在柏油路面上滾動的清脆響聲,臨街的高高的小窗戶裡傳來了電視的聲音,和幾聲炒菜的刺啦聲,不一會兒便是飯菜的香味飄然而至,胡同裡的小賣部還亮著燈,一個穿著毛衣和秋褲的北京老爺們兒從小賣部的窗口裡接過兩瓶啤酒,瑟瑟發抖地往家跑,這一切曾是那麼的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