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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泥淖中的鄉村

清晨起來,有一種沉重和乏力之感。鄉村生活就像一個大泥淖,我總有一種控制不住地想沉下去的感覺,整個精神越來越散。這是一種週而復始的感覺。年年回家之前,總是下定決心多待些時候,但每次都逃跑似的匆匆走了。

我對調查的可能性和有效性產生某種擔憂。雖然直到二十歲才離開家鄉,這段時間也一直和村莊的人們在一起,但是,我卻感到自己似乎無法進入他們的話語系統。鄉村猶如一張大網,綱和目太多,讓我無從下手。

面對芝嬸、五奶奶以及村莊的一些留守老人,我覺得她們的內心是一座深厚的城堡,難以進入。或許,面對我這樣一個外來者,她們自然地處於沉默,我們不處於同一立場,也沒有情感的交融。面對這種情況,我也不知道該如何重新回到話題之中,幾乎處於失語狀態。對於她們,我已經是鄉村外部的人,我的思維和他們的思緒總是處於錯位之中。

那一天,在芝嬸家門口,芝嬸五歲的小孫子在浮滿垃圾和綠色水藻的坑塘邊玩兒,兒子哭鬧著也要去,我嚴厲地呵斥兒子,在拉扯孩子的瞬間,我看到芝嬸臉上「明瞭」的笑容,這使我突然間很羞愧。即使你抱著「重回大地」、「重回村莊」的目的,即使你想回到他們中間,但結果卻幾乎是不可能的,你無法摒棄自己的優越感和城鄉生活的差異而帶來的某種嫌棄感。

國家也在作許多努力,有許多政策的確是在關注農村、關心農村,譬如義務教育、種地免稅、各種補貼等。但也正因為如此,這裡面的危機與黑洞也更清晰地顯露出來。義務教育終於得以實施,農民再不用為交書雜費而發愁。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每到開學的時候,就會看見父親走門串戶的身影,他在四處為我們借錢交學費。但是,當真正可以輕鬆上學的時候,孩子上學的熱情、農民讓孩子上學的執著卻不如以前了。中小學教育的規模在不斷地縮小,這固然有人口減少的因素,但另一方面也與鄉村文化氛圍的淡薄有很大關係。小孩無心上學,覺得到十幾歲出去打工就可以了。這形成了一種矛盾狀態,農民拚命打工掙錢,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有條件接受更好的教育,但孩子卻往往不想上學,希望更早地走進打工者的隊伍。

這同時也導致了另一個現象,農村年輕人結婚越來越低齡化。許多家庭害怕子女在外面自己談戀愛,找一個外地的男孩或女孩,將來走親戚麻煩不說,萬一有個矛盾,很難調解,極其容易離婚。村裡幾對離婚的年輕夫婦都是這種狀況,夫妻吵架,說離就離,各回各家,很少有商量迴旋的餘地。面對這樣的情況,通常是在孩子出門打工之前,家長就托四鄉八鄰的親戚朋友,為孩子找好對象,訂婚,很快結婚,然後兩人結伴出去打工。至於感情合不合,性格對不對,大家根本沒有考慮。

種地雖然免稅了,但是,父親就此算了一筆賬,即使種地不交錢,肥料、種子、人工在不停地漲價。種一年地下來,也只是落個「原地轉」,沒有什麼賺頭。因此,打工者回來種地的熱情並不高,只是高興一陣子。

哥哥家的診所一上午也沒見一個看病的,問是不是因為房子在裝修的原因,嫂子笑著說:「不是,啥時候都沒有人。」自從農村實施合作醫療之後,國家能夠報銷一部分醫療費,農民也就很少來這種鄉村診所。有關係的人家,把合作醫療的一些項目弄到自己診所,還能勉強支撐。其他的私人診所都處於半停業狀態,像哥哥這樣的年輕人已經在尋找其他出路。但是,即使是這些直接受影響的群體,他們也沒有過多的埋怨,因為他們都知道,對於老百姓來說,合作醫療是天大的好事。

中國的農民永遠是最容易滿足的,給他一點好處他們就念念不忘。和幾個老人在一起,談到合作醫療、免稅、補貼,大家都非常興奮,說這是幾朝幾代都沒有過的事情。按一位老人的話說:「現在早晚穿得都像客人一樣,沒有破爛現象,說話辦事不一樣。坐在家裡,南京北京,國內國外,都瞭解。各種知識在電視裡都能學到、看到,當然高興。」

翻看美籍華人社會學家閻雲翔的《私人生活的變革——一個村莊裡的愛情、家庭與親密關係》,這部著作避開社會學家對鄉村的結構性考察,而是把重點放在鄉村的情感問題上,從這一角度考察鄉村家庭關係、人際關係的變化,及與傳統現代之間的內在聯繫。這也是鄉土社會學首次「向內轉」,把鄉村情感生活微妙而豐富的存在給展示出來,非常有啟發性。但是,作者是社會學家,所關注的仍是整體性的變遷與結論性的東西,是一個納入性與體系性的工作。我恐怕沒有能力作出如此高屋建瓴的結論,我更願意把目光投向一個個的生命存在,去發現、敘述他們彼此的差異及個體情感的存在,他們在這樣的時代所經歷的只屬於「那一個」的悲歡離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