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國在梁莊 > 毅志:再也不去北京過那種非人的生活 >

毅志:再也不去北京過那種非人的生活

毅志是我哥哥,身材微胖,皮膚黝黑,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金佛,據說是和嫂子吵架後,為了尋回愛情,專門去山上一個寺廟請的。哥哥高中畢業,曾經是狂熱的文學青年。哥哥一直有寫日記的習慣,也有寫情書的愛好。出門打工時哥哥和嫂子來回通信幾十封,雖然嫂子只是小學五年級的文化程度。我到家的那天,嫂子正在收拾一大堆廢紙,原來那都是哥哥以前買的報紙,說是要練毛筆字,花了一百塊錢買了好多廢報紙,結果,買來都有半年了,一個字也沒有寫。嫂子把那些報紙收拾出來了兩大袋,準備再當廢品賣出去。說起這事,嫂子又笑起來說:「你哥,還在樓上弄個書房哩,不讓我給你說,怕惹你笑。」我上樓去,果然有一間大書房,還有專門訂製的書櫃、書桌和椅子。

哥哥從書房的角落裡拖出一個大包,說全是以前的日記和信。「那時間很詩情畫意」,回憶起他的愛情史和打工史,哥哥的臉上全是笑意。

對鵑子啊,我至少是小學五年級就開始操心了,覺得人家長得美得很。我給你說個正經話,我小學那可經常是全鄉第一名,初中也不錯,高中學習咋恁不好,全是因為這件事,成天想著咋啊咋啊的。上五年級的時候,她們家裡訂的《解放軍文藝》,她爹是高中老師。我去她家,她不在,我就在那兒看《解放軍文藝》。我記得清,天略微有點冷,我正在看呢,時間長了,眼有點看不清,鵑子款款而至,喊一聲「毅志」,我抬頭一看,覺得她簡直就是仙女,就回了一聲「鵑子」。當時是一種很美好的感情。高二單相思,有一次為了看鵑子,從二樓咕咕嚕嚕滾下來,自己給自己臉扇扇。後來和她弟弟好,也是不純潔目的,是為接近鵑子。高二快結束時,我寫了一封長長的情書,估計有二十幾頁,偷偷給她,結果,鵑子在上面批了兩個字:「遲到」!我傷心欲絕,第二天,就去剃個光頭。意味著要重新開始,結果還是學不進去。後來,鵑子一家隨她爸辦了農轉非,我知道咱倆不可能,也就不再想了。

第二年,因為家裡的事,更是學不進,就尋思著不上學了。秋天的時候,把家裡收的包谷賣了,賣了一百多塊錢,我從城裡走,大姐不讓去,後來我就偷偷地跑了,坐車到西安轉到新疆找大伯,我就想著跑得遠遠的,在那兒混算了。一去就後悔,那兒嚴寒的天氣我受不了。住有一二十天,大伯也不親熱,情感非常木訥,然後,讓大姐寄了兩百塊錢,又回來了。當時快把大姐給氣死了,恨鐵不成鋼。

1989年10月15日回來,心裡想著還去上學,給班主任說的時候,他說,別再說了,你那學習,根本不行,你還是就業吧。日他媽,咱這性格也是孤傲得不行,就業就就業,於是,便就業了。先是在城裡表哥的建築隊裡干,一天五塊錢,白天干十個小時,在大姐那兒做飯,黑了還喜歡去看個電影,寫個日記。建築隊干有四五個月,幫小工,扔磚。第一天上班,往下扔灰桶時,給師傅頭上打個血窟窿。那時飯量真大,一塊錢六個小蒸饃,一頓都吃完了,根本攢不住錢。當時,有一個少年時代要好的女同學已經考上大學,給我寫了封情書,我也沒有回,覺得不合適,咱都成農民了,不能害人家。另外,咱對她也確實沒有愛情的想法。

三姐跟我說,「你得學個手藝」,那時候,咱們這興農閒時到甘肅、陝西一帶包沙發做椅子。就背著做沙發的皮子、彈簧,跟著三姐夫去延安宜川縣,第一次去的好像是閣樓鄉。那裡人一天吃兩頓飯,出力氣的人才吃三頓飯。俺們去吃三頓飯。先住在旅社,下去找活,找到活就吃住在主人家裡。那時候我還在寫日記,後來不知道扔哪兒了。剛開始在東閣樓一家干,那家在那片兒也是能人,他媽很好,招待得好得很。一干開,就十里八鄉傳開,親戚鄰居都讓干,生意還不錯。那段時間比較高興,咱也還算很浪漫,那裡有山,也不是特別大,上山跑得特別快,幹完活沒事了還跑到山上看景抒情。干有一個多月,三姐夫說:「毅志啊毅志,來一個多月連個木頭都鋸不齊,還是個高中畢業生,你還能幹啥?」這話真傷我心。活幹不好吧,後來和人玩摔跤,手指弄壞了,胳膊也弄斷了,在旅社又閒住了二十幾天,吃閒飯。手上有膿,找個刮鬍子刀片,沒有麻藥,兩個人按著,硬是割開,那真是疼得不得了。一到換藥時間,疼得很哪。醫生那妹子長得好看,姐夫哥說笑:「你去換藥還得跟那姑娘說話,說得美了說不定能領回來。」

回來是咋回來哩,當地派出所說俺們干私活,到處攆,在那家住著,半夜起來跑,天都冷了,在山坡上燒柴取暖。就想著回來,活也做得差不多了。那個鄉的旅社錢也沒結,在那鎮上還欠有飯錢,共有兩百多塊錢吧,都沒給人家結。現在想起來,心裡還不太美氣[1]。

後來,我和爹在城裡賣菜,賣涼皮。爹說趕緊結婚,心就靜了。大姐也想我趕緊結婚算了。有個叫秀玉的,也相中我。我雖然沒啥感覺,但人家長得也還行。第一次見面後,十來天就催著結婚。後來,和秀玉一塊兒進城,在路上說笑哩,秀玉說:「就你這個樣,還想找個啥樣的?」我一氣之下,一個人騎車走了。還看不起老子,不成算了。

然後才有春子,這你都知道。到姐家幫忙蓋房子,春子那時候也天真無邪的樣子,也愛看書,爭氣要強,長得又很漂亮。我倆談得來。

後來上北京打工,為啥去?屋裡催著結婚,但是,我們倆都不想結,屋裡窮得很。我跟春子說,我先去,行了,再接你去。1991年我先去北京,在朝陽區和平裡大街櫻花園溫泉苗圃幹活,後來帶班,全盛時期帶九個人,才開始去一個月二百六十塊,後來漲到三百二十塊,自己做飯,燒煤氣不要錢。我讓春子也到北京,在海澱區幹活,從我那兒到她那兒,光單程得兩個多鐘頭。剛開始感情好得很,後來,她幹活那兒有個男孩,他倆好上了,也是熱火朝天。我給她說,春子,我必須得把你帶回去。我當時還抱著一種幻想,想著家裡勸勸,還行。那天,我把她帶到她家去,也喝了一點酒,沒忍住,耍了酒瘋。春子媽說:「沒結婚你都惡成這樣,結婚了該咋樣?」

後來,又到北京後,我直直喝了一個月酒,割手腕,自殘。與春子當時談的那個朋友和我又成了朋友,那個小伙還真不錯。我跟他說:「我走的時候,嚇住她了,你看怎樣都行。」對方說:「你們在一塊兒都三四年了還這樣,說不定將來對我是啥樣了。」那個娃長得也不錯,個子高高的,渾實實的,也是春子喜歡的類型。現在想來,春子可能也是沒見過世面,猛一下到大都市,有點迷,把握不住。說句實話,春子對我傷害真大,沒想到她變那麼快,畢竟在一起都三四年了。現在見她,還是有點生氣。

1994年的正月初二,我從北京坐車回來,初三到家。那時候心情也壞,沒掙著錢,去那幾年只往家裡寄了兩千塊錢。回來之後,又開始說人[2]。舅們、親戚們介紹了好多,都是大姐領著見的,走一路批評我一路。說幾個不成。正月十二早晨,我去舅家走親戚,剛到,爹就趕來了,說東娃老婆家那有個閨女好得很,你回去見見。

到東娃家,搭眼一看,這個女子長得真清秀,見這麼些,就這個女子還真不錯。我倒個茶,說,會喝茶不,你嫂子說,茶我還不會喝,對兩句[3],覺得不錯。我和你嫂子是在1994年的正月十二見的面(嫂子在旁邊笑著插言,一見面就覺得這個娃兒模樣太不好了,黑裡盔[4],眼睛恁小,就說話還行,怪文氣),也算是一見鍾情。我的愛情史到你嫂子這兒算到頭了。

1994年3月我又到北京。在北京不是閒嘛,咱們這裡在北京倒票的多,咱也跟著人家倒兩把票。一般的倒票都是硬插隊,「匡匡」一扇,一罵,從氣勢上震倒對方,插到人家前面,然後,出來,讓買票者加三五十塊錢賣給他。有一次,插到一個成都市公安局的人前面,也不怕,你成都市公安局的,能在這兒執法?我也打過人,與春子分手之後,也有自暴自棄的想法,想著氣。到後來發展成啥,假若有十來個人買票,說好幫著買,等人家錢給了之後,捲著錢就走了。北京站每天都很擠,排成長龍,對方根本看不住,擠幾個隊之後,拿著錢就跑了。但是,我絕對沒幹過這種事,還是給人家說好,老老實實地排隊。後來,被便衣逮著。便衣一看我的身份證,是穰縣的,就說:「你也不是好東西。」就把我關進去。那時候咱們縣年輕人在北京站販票很出名,也是臭名遠揚。先送到站前派出所,一進去就看見有個娃被指拷拷在樓梯上,腳尖勉強挨著地,那難受樣兒就別提了。那時候,站前派出所打人打得可狠,都是咱親眼所見。叫蹲在那裡,有人想上廁所,警察拿著橡膠棒,「騰、騰」一人一下子。我進去也是,先用橡膠棒在我身上掄幾下子,我說,我真不是倒票哩,一看是穰縣的就被拉進來了。後來沒狠打,被關進了一個小屋。一個十來平米大的小屋關有四五十個人,坐不下,都是擠著站著,一進屋就有人說踩著他了,我也惡得不得了。但是,屋裡老大過來就把我揍了一頓。有人笑話我,我罵:「日你姐,想死哩。」下午就被送到昌平收容所。一進收容所,就被裡面的小盲流打了一頓。

在昌平關了兩天兩夜,第三天點名往安陽遣送。武警閒得沒事找這些人取樂,說,你,過來過來,說著,就扇這個人兩嘴巴子。我悄悄罵:「日你姐,這算沒地兒說理了。」被聽見了,武警問誰,誰說哩,我逞英雄說:「我。」武警說,過來。往我頭上掄了七八皮帶,又狠狠踹我幾大腳。叫我站軍姿,挺胸,打一嘴巴子,抬頭,再打一嘴巴子,再抬頭。站有兩個小時。打得我滿臉是血。

送到安陽收容遣送站,也是進去就打,號裡面的人也相互打。在路上,我們幾個老鄉商量好,進去先打,不然肯定只能睡馬桶旁。在北京站錢已經被警察掏完了,到安陽收容站後,我們四個進去就打,把裡面的人身上掏乾淨。把他們攆到馬桶邊,我們在門邊。

第二天,安陽收容站宣佈,有錢的話,可以贖人,沒錢就到磚瓦廠幹活。又被拉到安陽市區東邊磚瓦廠幹活,實際上是安陽收容站把我們賣到磚瓦廠,一人一百塊錢,就不管了。我一看,媽呀,這地方可不敢久待,會要人命的。灰大得很,磚廠上面那片天都是灰顏色的。有幾個人拿著棍子,盯著幹活的人,誰走得慢了,上去就打。住的地方只是幾個石棉瓦棚,不累死也會凍死。俺們幾個就操心著逃跑。早晨吃完飯,下午就開始幹活,在一個深土坑裡挖土,一邊很高,另一邊有人看著。中間叫喝茶,我也偽裝積極,去拎茶。說得好好的,一塊跑哩,那兩人先跑了。看管把俺們剩下的這兩人用掀、棍子狠狠地打了一頓。這看俺們更嚴了。睡覺是咋睡,你睡覺時把衣服一脫,就剩下個褲頭,然後看管抱著衣服睡到另一邊。我半夜別小窗戶上的鋼筋,但是沒別開。第二天早起,天剛閃亮,看我們的人把衣服一扔,讓大家穿。我夜裡已經偷了件衣服,也不知是誰的,穿得好好的躺在被窩裡。他把門一開,去開另一個門,我順著門就跑。灶上有人看見,喊有人跑了,有人跑了。我拎著火鐵棍子,想著有人追上,非打死他不可。

路上叫當地人攔著,我給他們作揖,說大哥們,我在這兒已經干半年了,實在受不了。那片人早已看不慣這磚瓦廠的黑心勁兒,就說,趕快跑趕快跑。追我的人看追不上,就不追了。我跑得鞋都爛了,心裡清是[5]。害怕,那逮住可不得了。跑到一個村裡,有一個公交車,身上沒一分錢,到火車站一塊錢,我說身上沒錢,剛從磚瓦廠跑出來,啥也沒有。人們一聽是從磚瓦廠出來的,都特別同情我,就沒要錢。後來,那個磚瓦廠出事了,把人打死在裡面。被曝光後,安陽收容站差點都取締了。那人們真是壞透了,沒一點良心。

到車站,又混上火車,那時候混票有一手,出北京就碰到哥們,到酒仙橋郭嬸們那兒,吃得很香,倒頭就睡。結果吃太多了,第二天還拉肚子。後來想著還覺得有意思,但當時真是害怕,逮住了打死你都有可能,因為根本沒人知道。

1994年年初與你嫂子見面,又在北京干到10月份就回來了,一方面干夠了,另一方面也想結婚,那年已經二十四歲了。打工一直沒掙來錢,回來還向別人借了兩百塊錢做路費。回來就張羅著結婚。開始在衛校學醫。不再出門了,日記也不寫了。

這些日記你都拿去,看哪些能用上。這也是一個農村文學青年的命運。可別笑話你哥的文筆。

附毅志日記幾則:

1994-3-10 陰

歲月如風,朱顏漸逝,象徵著衰老的皺紋越來越多地爬上自己的額頭,在無聲無息中度過了自己的二十四歲生日,生命的年輪,已經轉兩個圓圈。

1994年,我的本命年!

一雙無神的眼,一顆疲憊的心,一個毫無成就的人。

人生如夢。從無知到有知,從小學到初中,從初中到高中,再到社會,一切都恍若昨天,而昨天的許多事,卻又有恍若雲煙的感覺。

命是什麼?

命是無奈,命是機遇,命是緣分,命是聰明人不得不糊塗時的最好托辭,命是自我解嘲。

命即是無。

1994-3-15 晴

婚姻問題

題記:公元1994年的農曆正月十二,風和日麗,毅志、青冬一行赴鄰縣張莊,見豆豆,旋於正月二十四訂終身,毅志欣喜不已,作文以記之。

浮生若夢。

大年初一晚買火車票,初二下午二時坐車,初三下午四時至家中,一身的風塵,一臉的憔悴!

一個遊子歸家了。

不僅僅是因為身心的疲憊。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蒼老,感覺到了淒涼,感覺到了自己的無奈,感覺到了時光的無情,感覺到了自己的二十四週歲。

好像一夜之間他的青春、他的朝氣都沒有了。

初六日晨,父早起赴城,和大姐共商我事。初八、初九、初十直到十二,我便相親,相親,相親,直相得我花容失色,信心俱失,越發覺得自己的蒼白。

至十二晨,我還沒有起床,正盤算著何時啟程,被老父一頓責罵,心中頗覺失意。

孰料十二那天天氣出奇的好,一切都出奇的順利。而所見的白姓姑娘出奇的美麗。

在寂寞和焦灼中度過幾個不眠之夜,十七,我再赴張莊,一切皆定。二十,白老先生來,二十四,豆豆和其姨媽來,於是便訂婚。

人生本無定數。緣分。

1994-4-11 陰

北京歡迎你?

新年的鐘聲餘音繞耳,除夕的溫馨尚未散盡,四鄰八鄉的青年們便打起背包,攜朋帶友,北上的北上,南下的南下,一時間各大火車站人湧如潮,火車超負荷運載。每每晚點而滯留在火車站等車的人們毫無減少的趨勢,猶如淘沙一樣,永遠沒有完結。

春風滿面的我再次踏入了北上的火車,充滿了美好的幻想。馬路兩邊隨處可見「北京歡迎你」的巨幅標語,和著沁人的春意撲面而來,使你感到我們這古老的都市是那樣地熱情,那樣地好客,那樣地歡迎你!

二月十三到京,十四和紅黨在一飯館小飲,頗多迷離。孰料上午的一時疏忽,讓派出所的先生們給請到了公安,旋於下午送至昌平收容所。

昌平收容所距北京約有四五十里的路程,面積約有一萬多平方米,四周全是高牆,高牆之上更有電網橫於其上,給這個乳白色的建築群平添了幾分不協調的威嚴。而收容所中間男號與女號之間的高高的崗樓,更證明了無產階級的「專政性」,一種威壓不由自主地從你的內心湧起,使你連出氣兒都有點兒小心翼翼。

一路公安押送,煞是莊重。一進收容所的二門,一個小盲流劈胸給我一腳,正好踹在肝部,毫無防備的我疼得齜牙咧嘴,幾乎氣都上不來,我毫不思索地怒罵:「我操你媽,你想死呀!」那小盲流作勢又要打,看我一副凶神惡煞的樣子,便又罵了一句,接著就搜身,搜完身以後便如趕鴨子一樣,放之於院內。

收容所共有兩層樓,上層關的是一些上訪告狀的,或凶神惡煞的,下面一層關的是盲流及票販子,以盲流居多。另有老弱病殘的,專門安排在東頭和西邊的兩個號子,吃飯的時候,病人優待,可以吃上白饅頭或稀麵條,而大多數盲流們便是排隊吃飯。開飯的時候幾個盲流提著棍子維持秩序。用的是坑坑窪窪的小鋁盆,一撥人吃完以後,由幾個專管收盆子的小盲流撿過去,涮也不涮,讓下一撥人接著吃。拿到鋁盆的人,用力一甩,將鋁盒上面的剩菜甩掉,然後再去打菜。如此這般,直到三四百號人全吃完,打菜和分窩窩頭的啞巴一搖三晃地推著飯車走了。於是,這頓飯也算是吃罷了。

中午十點多吃頓飯,既是早餐,又是午飯,下午四點多再吃一頓,一天也就算過去了。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幾個值班的盲流拿著棍子將一群群人趕到號子內,一個挨一個緊側著身子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沒有被子,甚至連點兒稻草也沒有鋪,滿屋子塞得滿滿的,盲流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躺下去。不一會兒,便一個個都打起了鼾聲,儘管天寒地凍,儘管嘴邊啃著別人的腳丫子。

1994-4-14 星期四 晴

昏睡了兩天,才從逃跑的驚慌中擺脫。

中午到小張那兒去。聽小張說後面的土城公園在拍電影,遂同去。只見公園的西側一群男男女女正在忙活,一個攝影機正高高地抬著鏡頭。走近一看,竟然有京城笑星梁天。小個,小鼻子,小眼睛,小四方臉,說話慢聲細語,站在人群中,一副極其平常的模樣。可一到拍戲的時候,這梁天卻是一副不平常的模樣。

目不轉睛地看著梁天的一舉一動,心中有個念頭,應該拿個本子讓梁天簽個名字,也好過一會兒影迷的癮!可看看自己的打扮,實在是沒有這個勇氣,只有深藏於心頭。

1994-4-15 星期五 晴

昨天看歐陽山的《三家巷》,今天看張賢亮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歐陽山的《三家巷》明顯有《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的影子,特別是周炳、陳文婷以及周金的形象,而對周炳的描繪又有明顯的唯美主義傾向。無意間看到一本浩然的《金光大道》,很樂觀,但是,現在呢?什麼金光大道,道路是越走越窄,在家,挨餓受窮;出門,被人瞧不起,我們這樣的鄉村青年走進一個死胡同了。

賢亮君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現在看來完全是一種受病態心理支配而寫出的作品,描寫了一個病態的社會,這本書曾經因為對性的描寫而引起非議,和賈平凹君的《廢都》比起來,只能是大巫中的小巫了。

1994-4-17 星期日 睛

卻上心頭,無計。

如置身於一個真空的袋子內,與世隔絕。路上來來往往的人,都和自己素不相識。在這個城市裡,我簡直像一個螞蟻,沒有人關注,被隨意踐踏、蔑視。沒有人知道你的存在,沒有人知道你還有親人,還是一個有著愛情、思念,有著悲歡離合的人!

這就是我的感受,一個離家別鄉的打工者的感受。

明明有親人,有朋友,有愛人,明明只有一天一夜的路程,卻感覺是千里之遙,不僅僅是距離的遙遠。今年再在北京幹一年,以後無論如何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過這種「非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