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中國在梁莊 > 菊秀: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就是理想 >

菊秀: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就是理想

聽說我從北京回來,在襄樊生活的菊秀興奮得直叫,當天下午就帶著兒子回來了。菊秀,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另外一個好朋友是霞子,我倆一同考上師範,她現在在鎮上小學教書。我們三個大人、三個小孩都窩在霞子家,在地上打了個通鋪。

80年代後期菊秀家人就離開了梁莊。她哥上完初中之後,到湖北襄樊的河南棚區討生活,慢慢紮下根,把菊秀的父母、弟妹都接了過去。只有菊秀死活不走,那時,我們正在讀初中,菊秀不想做生意,不想打工,她想考學,想過自己理想中的生活。菊秀就一個人在家裡住。於是,菊秀的家成了我們聚會的地方。我們在她家寫作業、聊天、寫日記、鬧彆扭,說各種傻話。夏天的晚上,我們坐在院子裡,看月亮,各自寫文章,然後拿出來互相閱讀;我們在河裡洗澡,在河邊散步,懷著少女柔軟的心去欣賞沙灘、河水和草地。到了初三,冬天的時候,我們幾個又去找校長,希望校長把學校的一個廢舊倉庫騰出來讓我們住校,居然還真的成功了。菊秀那個時候發揮了她的執著性格,校長不答應就不走。我們三個擠在一張床上,為爭我的小火爐,她和霞子還鬧起了彆扭。那時候,我可是她們最寵最愛的人。

在我和霞子都考上師範之後,菊秀又復讀了兩個初三,還是沒有考上。在這期間,菊秀的父母一直催著她到襄樊去,因為做生意缺人手,而菊秀的學習,似乎也並沒有希望考上什麼學校。

我就是想過你這種生活,可就是過不成。我也常常反省自己,我的不成功多少與我的性格有關。我要是沒恁傻,沒恁單純,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你倆考上師範,我又上了兩個初三,還是沒考上,那幾年艱難,我媽她們擺小攤供我,我不服氣,我就想考上學,結果,還是不行。你知道家裡有多怨我。下學之後,就到父母生活的地方。開始跟父母一起擺攤,非常不適應,總覺得還得有點理想。別的沒啥學頭,就開始學裁縫,想著將來當設計師,開大的服裝店,也算是高雅的職業。

我和我媽說好,學上一年裁縫,不行就老老實實回來擺攤當小販。我做學徒的那家裁縫店很遠,每天來回要跑十來里地。師傅不斷地給我們派活,做好多活,光做褲子,每天都要做二十條,我們兩個徒弟比著做。最早夜裡十二點才回去,一般都是一點鐘。我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家,每天上那個大坡是最難的。車子推不上去,推著推著睡著了,好多次都是如此,然後一驚醒過來了,咋還沒到家?你想那有多困啊。日復一日,不管颳風下雨都是如此。有一天,就是走上坡的時候,不能騎,必須走,有個流氓過來捂我的嘴,我拚命拿腳蹬他,可能是蹬住他那部位,才鬆手逃跑。從那以後,我就想假若有個男孩,天天接送我,我一定嫁給他。那是我當時最真實的想法。

學了一年以後,師傅總是有所保留,我就偷偷學。另外一個姑娘學了一年半還沒學會,我自己偷偷看,回家剪了兩條褲子,還不錯,也算出師了。就想著出來開門麵店,一兩百塊錢都是東拼西湊,又跟我媽、我哥求情,讓他們支援。我媽也沒辦法,其實那時我哥他們在開湯鍋,屠宰場也已經能賺錢了,他們想讓我也干。我說啥也不幹,那種生活太庸俗,跟我心中的理想不一致。

我哥後來給了我六百塊錢,拿著六百塊錢我心裡沉甸甸的。拿著錢買了縫紉機和邊機,就去進布匹,邊加工邊進貨。我先給親戚們做,中間也有做錯衣服的,有客戶去吵,但那時候我都特別耐心,給人家解釋。1990年學裁縫,1992年開始自己做衣服,1992年和1993年是最艱難的時候。家裡看不賺錢,也不支持我。沒有本錢,我就去貸款,認識一個女子,說是幫助貸款,後來又不借了。我特別苦惱,一個人喝了半斤酒,心裡非常難受,想著啥時候能混出來。我這一輩子就喝了一次醉酒,覺得很無奈很無助。別人給我介紹男朋友,我都沒有願意。那時候只要有五千塊錢,就可以另有一番天地,但就是沒錢。

後來就碰到了老三,我家那口子,這是錯中加錯。咱們這號人,喜歡浪漫,老三那時候年輕,白白淨淨,也喜歡吹個笛子、看個書什麼的,看著特別文氣,我就很喜歡,開始和他談戀愛。那時候還在做衣服,每天忙到半夜,但真是很開心。每天早晨還堅持鍛煉,到壩上高歌。為這,我媽老是罵我。裁縫店一直沒有擴展起來,再辛苦也掙不了多少錢。

襄樊橘子多,後來就跟著一些老鄉進橘子,從當地聯繫,然後往全國各地拉,主要往開封、河北等地。那也是相當辛苦的,買的時候,當地老百姓容易把壞橘子混進去,去賣的時候一定要好東西,價格一直提不高,在這過程中,也很辛苦,再加上路上的辛苦,有時候一天吃一頓飯,把胃都餓壞了。但也沒賺多少錢,有時候一車還賠兩三萬。拉了兩三年橘子,也沒賺多少錢。

從那時候開始對老三不滿意,沒有一點創業精神,不願受苦,有事喊都喊不到前面來,死不出頭,我哥他們給他安排個活兒也幹不好。我倆總吵架,我哥就說我,這可是當初你選的,會拉會唱,會耍花槍,就是不會幹活。其實,我心裡也明白,老三就是不會和人搶,拉不下個臉,我也是一樣,所以掙不來錢。可總得生活呀。

2000年左右,跟我哥一塊到河北做磚廠,幫著找工人,在車站上用自己的方式打動人,讓他跟著我走,要懂點心理,在幾分鐘內把對方說動,也是很不容易。在石家莊租一間小房子,每天必須出去,有時候刮好大風,還出去,在候車室、火車站出站口等。

我是想著幫助這些人,我們介紹的地方都是聽說是好廠,能發下來工資才送的,但也擋不住廠家的壞。這中間非常艱難。每天早晨五點多起床,找那些打工的人,然後說動他們,雲貴川的人比較多些。一切的開支都要從這些中介費中來,所以不可能不收費。中間公安局也抓我們,到處躲,還和其他中介爭客源,打得頭破血流,真不知道那日子是咋過來的。有時候,一個人坐在火車站,坐著坐著就想哭,我竭力追求好生活,最後咋成這樣了?看一些報道,說民工在磚廠幹活不給錢,還有被逼死的,我就很難受,好像那些人都是我送去的,是我把他們送到了火坑裡。想著想著就走路連頭都抬不起來。

這樣做了三四年,我總想著這種生活不是長久之計。後來認識一個女的,也想做服裝生意,我們就合夥開始做服裝生意。2005年開始,也該倒霉,那會剛好服裝生意開始走下坡路,我把在石家莊賺的錢又投了進去,沒有足夠的客戶,生意做得不是很成功,就又不幹了。

回到襄樊。我哥的生意做起來了,需要人,就讓老三跟著他跑運輸。你看,到最後,還得依靠我哥。

目前我家的情況是,還剩一個橘園,值四五萬,別人欠的有三四萬,就剩這麼多。我開個茶館,其實就是麻將館,我每天燒茶不說,人湊不夠手的時候,還要陪著打,還要墊錢,我現在也是老手了,一天不打都有點手癢。賺錢也難,打麻將的人都是熟人、親戚,當時先不給,掙錢時再給你,也有最後不給你的。

現在想想,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就是理想,不是想保持這點理想,我能過得這麼差?我能嫁給老三這樣的窩囊廢?要是嫁給我哥那樣的人就好了。現在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哥,當初覺得我哥太粗暴,沒文化,現在看,還是人家幹起來了,不嫌髒不嫌累,啥事都敢擔當。老三可不粗暴,沒一點本事。但是,說到底,老三人也不錯,比較平凡,屬於保守形式,應該是上班那種類型,不敢冒險。我們倆之間的矛盾就是思想不對路,原來談戀愛的時候還經常談心,談理想,現在,還談啥,說不上三句話,就開始吵架。他也不溝通,我也覺得與他說話就好像對牛彈琴。

開裁縫店的時候還有理想,再苦再難,都覺得能堅持下去,活得也充實,總覺得快樂。現在生活再富足,也不快樂。也有點自卑,畢竟你們還是實現了自己。我自己呢?啥也沒有,日子過得也不好。

我晚上做夢,還經常夢到咱們上學那時候,考試題不會做,緊張得要死,但是,心裡還是高興得不得了,因為又回到學校,又上學了。醒了之後,特別難過。還有那個鄉間小路,咱們三個人坐在夕陽下、小河邊,散步,發呆。這夢都做了無數次,也不知道是戀舊,還是怎麼回事。這兩天和你們在一起玩,感覺又回到少年時代,心裡特別特別高興,很單純,有很多感觸,特別是又回到咱們學校,我對學校有深厚的感情。如果我考上學,最起碼精神上比較充實。

我現在的真正想法是想把孩子教育成材,也算實現了自己的部分夢想。但感覺孩子也是朽木一個,他的性格也是受他爸爸的影響,比較壓抑,他爸有時打他。再一個我們的環境也不好,家就是茶館、牌場,也受影響。

我打算買個房子。房子一定得弄,孩子需要個地方,原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房子弄起來,明年到我們家去玩去。

唉,有時候真覺得前途茫然,覺得沒有目標,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目標。我的理想生活就是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結合在一起,就像你現在的生活,就是比較讓人滿意的生活。

說到幫磚廠拉人的那一段生活,菊秀的臉通紅,眼淚都要出來了,她反覆告訴我,這是她的秘密,不能寫出來,不能讓別人知道。我想,我明白菊秀的意思,她為這段生活而羞愧,這也是她幹不下去的原因。

從某一層面看,確實是「理想」害了她,如果她和她的兄弟一樣,如果她沒有保持著那可笑的理想和尊嚴,如果她能夠舍下這些,放下身段,只上到小學,就和哥哥妹妹們一樣去拼搶,去找一個能在社會上闖蕩的男朋友的話,那麼,她今天的生活也不至於這樣艱難。可是,難道說保持這樣一種情懷就有錯嗎?是什麼使菊秀好像在過一種錯位的生活?母親的蔑視、哥哥的嘲笑並不是沒有道理,她太不務實,尤其是在異鄉異地,這樣一種虛幻的情感使她的一切選擇都顯得不切實際。

生活沒有給她實現理想的機會,於是,她的理想、她的浪漫都變成了缺點,成了阻礙她更好生活的絆腳石。從言談舉止中,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菊秀的自卑。在菊秀看來,我的生活多麼順利,求學,最後獲得一份工作,過著安穩的生活,我可以實現我的理想,寫作,思考,過一種有深度的生活。而這些,正是菊秀所嚮往的,這是她在少年時代就確定下來的理想。可是,當生活把她拋到另外一個軌道上時,她一點機會都沒有。

我知道菊秀還隱瞞了她的其他更為複雜、黑暗的經歷,但是,就我們三個而言,只有菊秀還保持著某種單純的品性,她對人對事、對許多關係似乎還不是很明白,仍然帶著某種明顯的幼稚。在聽她講述的過程中,我和霞子不時交換著眼神,透露著一種憐憫的神情,我們都有一個共同的感覺,菊秀,她的心靈還停留在十八歲,她還是那個充滿理想、幼稚、總是把事情搞砸的少女。

我們在霞子家住了三天。那幾天一直是晚上下雨,白天放晴。清晨起來,空氣涼爽、濕潤,清新怡人,我們帶著一群孩子,到河坡裡散步,彷彿重又回到了童年時代。我們重新走上當年默望夕陽的田間小路,重又回到村莊,去尋找昔日的足跡。菊秀還是那個天真爛漫的菊秀,非常雀躍。但是,一和她十二歲的兒子說話,她就變得哆嗦、急躁、傷感,可以看出,菊秀是把未實現的理想寄托在他兒子身上了,但是,她的兒子卻又恰恰對學習不感興趣。我們沿著上學的老路又走了一遍,卻似乎沒有多少欣喜的感覺了。這條路似乎被我們遺忘了,這是它必然的命運,就像菊秀也有著她必然的命運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