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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死亡之地

我們為什麼記得

你決定寫那件事?關於那件事?但是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在那裡的經歷。我很想敞開心胸說出一切,卻又擔心我會變得赤裸裸,我不希望變成那樣。

記得托爾斯泰怎麼寫的嗎?皮埃爾經歷過戰爭,覺得很震撼,他以為自己和全世界永遠為之改變,但是過了一段時間後,他告訴自己:「我還是像從前一樣對巴士司機大叫、咆哮,就像從前一樣。」

如果是這樣,人又為什麼要記得?為了確定真相,還是為了公平?所以他們可以釋放自己,然後遺忘?是不是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成了重大事件的一部分?或者他們想把自己隱藏在過去裡?而記憶又如此脆弱短暫,那種知識實在太不精確,只能說是臆測,顯露出一個人如何看待自己,甚至算不上知識,更像是各種情緒。

我的情緒……我努力從記憶深處挖掘,然後我想起來了。

童年時,最可怕的就是戰爭。

我記得我們幾個男生會玩「爸爸媽媽」的遊戲,我們脫掉年紀較小的小孩的衣服,把它們疊在一起。他們是戰後第一批出生的小孩,因為戰爭期間大人管不到孩子。我們玩「爸爸媽媽」,想知道生命如何出現,我們當時才八九歲。

我看過一個女人自殺。她在河邊的樹叢裡,用磚塊敲自己的頭,她懷了佔領軍的孩子,整個村子都討厭她。我小時候看過一窩小貓誕生,幫媽媽從母牛身體裡拉出小牛,也曾經帶家裡的豬和野豬交配。我記得……我記得他們帶來父親的遺體。父親被機槍射死,穿著媽媽親手織的毛衣,血淋淋的東西從毛衣裡跑出來。我們把他放在家裡唯一的床上,因為沒有別的地方可放,後來我們把他葬在屋子前面,不是用軟綿綿的土,而是從甜菜菜圃挖來的沉重的黏土。到處都在打仗,街上隨處可見死掉的人或馬。

對我來說,那些記憶都很私密,我從來沒有告訴別人。

那個時候,生和死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看到母牛生小牛或小貓誕生的過程,感覺就和看到在草叢中用磚塊自殺的女人一樣。不知道為什麼,出生和死亡給我同樣的感覺。

我記得小時候,野豬被宰殺時屋裡瀰漫的氣味。你只要輕輕觸碰,我就落入那個噩夢,跌進那種恐怖的感覺裡。我還記得小時候,女人帶我們去桑拿浴池,我看到她們的子宮都掉出來(即使還是小孩,我們也知道那是什麼),用碎布捆綁。子宮掉出來是因為女人做太多粗活,男人不是在前線打仗就是加入游擊隊,再加上沒有馬,女人都得搬運重物,耕種自家菜園和集體農場的田地。我長大後,每次和女人有親密接觸,都會想起我在桑拿浴池看到的畫面。

我想遺忘一切,也的確忘記了。我以為最可怕的事情——戰爭——已經過去,我以為我安全了。

但是去切爾諾貝利很多次之後,我發現自己有多無能為力。所有事物開始瓦解,我的過去再也不能保護我,我找不到答案。以前有,現在沒有了。是未來在摧毀我,不是過去。

——彼得,心理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