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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活人、死人聊些什麼

有一天晚上,一隻狼跑進院子。我看到它站在窗外,眼睛閃閃發亮,好像汽車的大燈。我習慣了,我獨居七年。大家離開了七年,有時我晚上就坐在這裡想啊想,直到天又轉亮。那天我坐在床上,一整晚沒睡,後來就去外面看太陽。我要講什麼?死亡是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沒有人逃得掉。地球帶走每一個人——好人、壞人、罪人,除此之外,世界上就沒有公平的事了。我這輩子對人都很誠實,工作也很努力,可是老天爺對我一點也不公平。上帝在上面分東西,輪到我的時候什麼也不剩。年輕人會死,老人一定要死……一開始我等大家回來。我以為他們會回來,沒人說自己打算永遠離開,但是我現在只等待死亡,死亡不難,只是很可怕。這裡沒有教堂,牧師不來這裡,沒有人聽我告解。

他們剛開始說村子裡有輻射,我們還以為那是一種病,得病的人會馬上死掉。他們說不是,是一種在地上和土裡的東西,動物也許看得到或聽得到,但是人看不到。可是我看到了!我的院子有銫,後來下了一場雨才消失。銫好黑,黑得像墨水,就在那邊,一塊一塊的。我從集體農場跑回家,跑到菜園時又看到另一塊,藍色的,兩百米外又有一塊,大小和我的頭巾差不多。我跑去叫鄰居,大家都出來找,結果在大約兩公頃範圍的菜園和田地一共發現大概四塊,其中一塊是紅色的。第二天一早下了雨,到了中午都不見了。警察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沒有東西給他們看,只能描述給他們聽,像這樣(她用手表示大小),像我的頭巾,有藍色也有紅色……

我們不怕那種叫作輻射的東西,我們看不到、不知道那是什麼的時候也許有點怕,但是看到以後就沒那麼害怕了。警察和軍人在屋旁和路邊插了幾塊牌子,上面寫七十居裡或六十居裡。我們一直靠種馬鈴薯為生,突然就不能種了,有些人很傷心,有些人覺得很可笑。他們建議我們在菜園做事要戴口罩和橡膠手套,還找了一個大科學家來市政廳,教我們洗院子。別鬧了!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們命令我們洗床單、毯子、窗簾,但是那些東西都收在壁櫥或箱子裡,怎麼會有輻射?在玻璃後?在緊閉的門後?別鬧了!輻射是在森林和田地裡。他們把水井關起來,還上了鎖,用玻璃紙包著,說水「髒了」。看起來那麼乾淨,怎麼可能髒了?他們說了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話:你們會死掉,你們要離開,要疏散。

大家都嚇到了,夜裡開始打包。我也把衣服拿出來疊,還拿了我誠實勞動的紅色肩章和幸運錢幣。我覺得好難過!如果我說謊,就遭天打雷劈。後來我聽說士兵疏散另一座村莊時,幾個老人留了下來。他們在其他人被叫醒去搭巴士的時候,把牛牽進森林裡等,就像打仗遇到敵人放火燒村子一樣。我們的士兵為什麼要追我們?(哭了起來)我們的生活一點也不安穩。我不想哭。

啊!你看那裡,一隻烏鴉,我不會趕它走。雖然烏鴉會到穀倉偷蛋,我還是不趕,我什麼都不趕!昨天來了一隻小白兔。附近村子也有一個女人沒走,我說來找我吧,至少有人可以說說話。到了晚上我全身都疼,好像有螞蟻在腿裡爬,那是我的神經。我撿東西的時候就像有人在打麥子,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然後神經才漸漸安定下來。我這輩子已經夠辛苦、夠傷心了,什麼都夠了,我不要更多。

我的女兒和兒子都住在城裡,但是我哪裡也不去!上帝給了我好多年,但是對我很不公平。我知道老人很麻煩,年輕人會失去耐性。我從來沒有從孩子身上得到太多喜悅。搬到城裡的女人都會哭,不是媳婦讓她們傷心,就是女兒害她們難過,她們都想回來。我的丈夫葬在這裡,如果他不是躺在這裡,就是在其他地方,那我也會和他在一起。(頓時開心起來)我為什麼要離開?這裡很好!萬物欣欣向榮,從小蒼蠅到動物,所有東西都生意盎然。

我替你們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每天都有飛機在飛,飛得很低,就在我們頭上。一架接一架地飛往核電廠的反應爐,但是他們卻要我們疏散,叫我們搬走。他們闖入民宅,大家四處躲藏,牲畜發出哀鳴,小孩號啕大哭,那是戰爭!太陽出來了……我坐在家裡,沒有走出小屋,不過也沒上鎖。

士兵敲門問:「太太,收拾好了嗎?」

我說:「你們要把我的手腳綁起來嗎?」

他們什麼也沒說就離開了,那些士兵很年輕,根本還是小孩!老婦人跪在房屋前苦苦哀求,士兵把她抬進車裡。但是我說,誰碰我我就給他好看,我大聲罵他們!罵得很難聽。那天我沒哭,只坐在房子裡,一開始還聽得到叫嚷聲,後來就漸漸安靜下來,然後是一片死寂。那天——第一天,我沒有離開屋子。

他們後來告訴我,那天人排成一列在走,牲畜在旁邊走,也排成一列。那是戰爭!我的先生常說開槍的是人,提供子彈的卻是上帝。每個人的命運都不一樣,有些離開這裡的年輕人已經在新家死掉,我卻還在這裡走來走去,當然走得比以前慢。有時我太無聊了,還會哭,整座村子都空蕩蕩的。這裡有各種小鳥飛來飛去,還有麋鹿,應有盡有。(哭了起來)

我什麼都記得,大家都離開了,卻沒有把貓和狗帶走。剛開始我到處替貓倒牛奶,餵狗吃麵包,它們站在院子裡等主人回來,等了好久。貓肚子餓了會吃黃瓜和西紅柿。直到秋天我都替鄰居照顧草坪和圍欄,她的柵欄倒了,我替她釘回去。我一直在等回來的人。鄰居有一隻叫作柴求克的狗,我說:「柴求克,如果你先看到人,要通知我。」

有一天晚上我夢見在疏散,軍官對我大吼:「我們要把所有東西都燒掉、埋起來。快點出來!」他們把我運到不知名的地方,不是城市也不是村莊,甚至不在地球上。

有一陣子我養了一隻可愛的小貓維斯卡。一年冬天,老鼠肆虐,到處都是,我把糧食放在木桶裡,它們把木桶咬破,是維斯卡救了我,沒有它我會死掉。我們一起聊天,吃晚餐,可是後來維斯卡不見了,很可能是被狗吃掉了。我不知道,它們都餓著肚子跑來跑去,直到死掉。貓在冬天如果太餓會吃小貓,夏天不會。上帝,原諒我吧!

現在我有時連房子的另一頭都走不過去,對老太太來說,即使夏天,爐子都是冷的。警察偶爾來巡視,替我送麵包,但是他們要巡視什麼?

這裡只有我和貓,這是另一隻貓。我們聽到警察的聲音都好高興。我們跑過去,他們給它一根骨頭,問我:「強盜來了怎麼辦?」我說:「他們能從我這裡得到什麼?他們想拿什麼?我的靈魂?因為我只剩下靈魂了。」他們都笑了。他們是好孩子,替我帶收音機的電池,我現在會聽收音機。我喜歡柳德米拉·澤金娜,但是她沒那麼經常唱了,可能她也老了,就像我一樣。從前我的先生常說:「舞跳完了,把小提琴收回去吧。」

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找到現在這隻貓的。維斯卡不見之後,我等了一天、兩天,然後是一個月。我知道它不會回來了,只留下我孤零零一個人,連交談的對象都沒有。我在村子裡走來走去,到別人的院子喊:「維斯卡!貓咪!」一開始有很多貓,後來愈來愈少。死亡很公平,帶走所有生命。我一直走,走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我看到它躲在一間店裡。我們四目交會,它和我都很開心,但是它什麼也沒說。

「好了,」我說,「我們回家吧。」但是它只坐在那裡喵喵叫,於是我說:「你自己待在這裡做什麼?狼會把你撕成碎片,我們走吧。我有雞蛋和豬油。」

但是我怎麼向它解釋?貓聽不懂人話,它怎麼知道我說什麼?我走在前面,它跑在我後面喵喵叫。

「我分你一些豬油。」喵。「我們住在一起。」喵。「我也叫你維斯卡。」喵。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兩個冬天了。

晚上我夢到鄰居叫我:「季娜!」接著安靜下來,然後又一次:「季娜!」

有時候我太無聊,還會哭出來。

我會去墓園,我的媽媽在那裡,還有我的小女兒,她在戰爭時得了斑疹傷寒。我們把她葬墓園後,太陽馬上從雲層裡露出臉,不停地照耀,好像在說:「你們應該把她挖出來。」我的先生費佳也在那裡。我坐在墓園裡歎氣,你可以和死者交談,就像和活人聊天一樣,對我來說沒有差別。我可以聽到對方的聲音,當你覺得孤單或難過,在你非常傷心的時候。

依凡·普羅霍維奇·加夫裡連科以前是老師,他住在墓園旁邊,後來搬到克里米亞和他的兒子住在一起。他旁邊是駕駛牽引機的彼得·伊萬諾維奇·穆斯基,他是斯達漢諾夫工人2。那時人人都想成為斯達漢諾夫工人。他的手很巧,可以把木頭做成蕾絲。他的房子大得像一座村莊。他們拆掉他的房屋,把房子埋起來,我好生氣。

醉醺醺的軍官大聲說:「不要想了,婆婆!那裡輻射很強!」我走過去,看到彼得在哭,他說:「走吧,婆婆,沒關係。」

下一家是米沙·米哈廖夫,他在農場煮水,死得很快,離開這裡馬上就死了。隔壁住的是動物學家斯喬帕·貝霍夫,他的房子被燒掉了!壞人在晚上燒掉了他的房子。斯喬帕也活不長,葬在莫吉廖夫。戰爭期間我們失去好多人!瓦西裡·馬卡羅維奇·科瓦廖夫、馬克辛·尼高佛倫哥。他們以前都好開心,遇到節日會唱歌跳舞,吹口琴,現在這裡就像監獄。有時我閉著眼睛走過村子,我對他們說,什麼輻射?到處都是蝴蝶在飛,還有嗡嗡作響的蜜蜂,我的維斯卡捉老鼠。(哭了起來)

親愛的,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你了不瞭解我的悲哀?替我告訴大家,也許我不會在這裡了,而是在地下,在樹根下……

——季娜伊達·依夫德奇瓦那·科瓦連科,撤離區居民